医院安排会有午睡时间,而且也要去学校接斐斐回家。周祖望等下午稍晚一些後,才动身出发去医院。
临走时想起寒生在看的那本书好像只是本杂志,想必住院生涯无聊。在书架上梭巡半晌,不知道拿什麽好。忽而想起什麽,又去打开另外一处的暗橱。那橱里塞满用不到的书籍。目光落定在一套精装画册上。大学里自己第一次赚到钱,跑到街上本来是想给父母买礼物的。但路过书店时,看见了橱窗里这套价格不菲的画集,一时挪不了脚,便鬼使神差地走进去,买了下来。
其实当时已经没想过要继续画画了。但潜意识里觉得,即使只是拥有,也算心理安慰吧?
这书和当年狄寒生从美术老师那里借的,是新版和旧版的关系。
他想起那时候的寒生认真地说,将来要一起去西斯廷教堂看真正在穹顶上的画。少年时候的寒生,笑起来没有一丝阴霾。他从来都没注意到寒生是以怎样的心情对他笑的。
从书架上抽下这本书塞进包里,祖望便去了医院。进病房时和另外一个看上去有些身份的中年男人擦身而过。周祖望心想也许是狄寒生系里的同事来看望他。进去一看,果然床头已经堆了不少水果营养品什麽的。
不管到哪里,狄寒生的人缘总是不错。
问寒生过得怎麽样,答曰:“放血打针吃药吃饭睡觉。”
看他笑嘻嘻安然自若的样子,周祖望忽然觉得,自己已经不像以前那样,真的会安心以为他一切都好。
把画册抽出来给他时,狄寒生几乎是劈手夺了过去。翻开来看,而後手也有些抖。过了一会儿才问:“祖望,你专门新买的吗?”
周祖望摇摇头,『大学时买的』
狄寒生“唔”了一声,好像有点小小的失望,但立刻又想起什麽似的高兴起来。一边翻一边问:“我怎麽从来没见过啊!书架我都翻过的。嗯,怎麽会想起来买它的?我记得那个时候你都不画画很久了…”
周祖望微笑著答,『不常看,和以前的资料放在一起了。刚想起来才拿出来的。会不会无聊?我记得你当时已经看过很多遍了。』
狄寒生立刻抬脸,严正否认:“就是喜欢才要看多遍的,越看越爱看,日久生厌算什麽喜欢哪。”
觉出一点点弦外之音,周祖望有些不安,看到狄寒生翻到的那页有许多小天使,圣洁与可爱毫无矛盾地调和在一起。想了想,才下了决心问,『喜不喜欢小孩子?』
寒生不知道祖望这麽问的意思,忽然想到斐斐那个顽劣儿童,心下顿时浮起不敢想的惊喜。他心想:我都以实际行动回答了,做牛做马任劳任怨。虽然其实我是很讨厌这种外表天使内在恶魔的生物的,但是因为是你的小孩,我可以勉强装作喜欢。
但对周祖望那麽认真的殷殷问询,狄寒生自然要努力以良善的角度牵起嘴角,回一个理所当然的笑。
周祖望有些黯然,本来想问『会不会想要自己的孩子』。後来觉得不太适当。正在此时,狄寒生却好像猜到他在想什麽似的,说:“像斐斐这样的最好了。”
周祖望闻言大笑。他自己是知道斐斐的难缠和不听话的。当然也知道狄寒生这是故意说给他听。
想起自己昨天接到消息後没有第一时间赶来陪寒生,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想了想,自己跑去公园吹夜风的糗事就隐去算了,还是假装自己回家照顾斐斐吧。
拿过纸写著『昨天我下午来过,你的学生在这里…』
正一路写著,冷不防狄寒生凑过来看。周祖望埋头写字,并没注意他看了之後就变坏的脸色,继续道『几个都很漂亮…』
写到这里,还抬头冲狄寒生微微笑了笑,却见寒生也正看著他。自觉有些心虚,但是既不想让寒生认为自己一点不关心他,又不愿意表现得太明显,於是说,『後来我也不知道她们会待多晚,就回去了,而且赶来得匆忙,你的东西都…』
“没关系。”
周祖望停笔看向这样说著的寒生。对方微笑著,好像已经理解的样子,“本来就不是大病,住的又是最好的疗养病房,劳师动众才丢脸呢。你要照顾好自己才对,不然斐斐就没人看著了,那丫头能打游戏打通宵的。”
不知道再说什麽好,狄寒生又催著他快回家去,不用顾及这头。
周祖望再待了一会儿,便起身离开了。
这样子,最对不起的,大概还是寒生在天上的父母吧?他们一定是希望唯一的儿子能娶妻生子,过正常人的生活的。
周祖望有些惭愧有些担忧,但下定这个决心以後,从前那种彷徨无措的焦虑和空虚好像瞬间蒸发了一样,无影无踪,无处可寻。
心里充盈著活力。他回忆,那是久违了的,对未来存有希望的感觉。
Chapter 15
寒生在医院住了两星期。
其实早就没事了,但是医生建议还是把一个营养疗程做完。难得狄寒生老实遵了医嘱。
这样一来,等他出院时就差不多是周祖望和斐斐回家乡去的时候了。
周祖望有些担心他一个人在家,万一又晕倒会没人照料,但是狄寒生说他也去看望外地的亲戚。於是便一起离开了。
周祖望虽然奇怪他以前从来没说过要看亲戚,不过想想,即使父母过世了,总有其他的亲人。不那麽近,走动也就不频繁,也就没再多想。
周祖望独自带著斐斐回了县城。
母亲已经退休,再过3年父亲也就退休了。
周祖望本来早已打算好,等父母退休後就把他们接到身边一起生活。但近年来发生的许多事,让他很久都想不起这个遥远的有些陌生的计划。以前担心的只是玉秀和父母的相处,但还是一心希望能够调解好,一心想把父母接来的。可是现在,却连是否要和父母生活在一起都有些犹豫了。
其实老人生活在他们熟悉的地方也很好吧?有朋友可以聊天串门,看病不会陌生,饮食也习惯。
周祖望对这麽想的自己有点无奈。人的想法是最难也最容易改变,端看他乐意不乐意。
父母如果来的话,寒生势必要一个人搬出去。
这几年应付父母的唠叨也有些心烦了。怎麽说自己不想再结婚,老人都听不进去。周祖望理解老一辈人的思想,也知道要改变这种根深蒂固的思考回路是不太可能的事。但天天被明里暗里的催逼,外加隔三叉五的安排见面相亲,弄得他已经怕了回父母家。幸亏不能说话,听著教训时可以名正言顺地一声不吭,时不时点点头,表示恭聆教诲。只要眼神别太迷离,父母也看不出自己在走神。但自己明明没有诚意,却还是得去的相亲见面,就实实在在是一种折磨了。
回到家,还没进门,头就隐约有些痛。可能是这些年培养出的条件反射。
周祖望放下行李,斐斐已经一边大叫著“奶奶”,一边飞奔著扑了过去。老太太原本愁苦的眉眼立刻舒展开来,欢天喜地地搂住了孙女儿。而後拉著问长问短,斐斐叽叽喳喳地连比带说,屋子里顿时充满欢声笑语。
周母心疼儿子孙女路途辛苦,什麽事也不让他们掺手。
吃过晚饭,斐斐和爷爷摆开棋盘,黑子白子下得煞是认真。不过仔细看,棋盘比围棋的小了一圈,只是奥赛罗而已。周母看看爷孙玩得高兴,便把祖望叫到厨房里,关起门说道:“祖望,明天去见个人。她在XX大学工作,今年35岁,离过一次婚,没孩子。”
周祖望听到“XX大学”,心想:那不就是寒生现在工作的地方?他早就知道母亲把自己叫进来是想说什麽,只是摇头,面露郁闷之色。
周母叹了口气又说:“祖望,妈知道你不想再找是怕人亏待了斐斐,妈也担心著这个呢,能随便介绍心肠不好的女人麽?你不要每次一听到就拒绝考虑。而且斐斐还小,你一个男人家能照顾好她?听妈的话,这人的姑妈是妈以前小学同学,说她人是没挑的,就是年轻时嫁错了人,後来吃了苦头离了婚,现在年纪不小了,又想组织家庭…”
周祖望匆匆地在纸上写:『不是因为斐斐,是我自己不想再找了』
周母见状,眼圈一红,几乎落泪:“那你老了怎麽办?斐斐总要嫁出去的,你以後一个人怎麽办哪?不行,你明天一定要去见。我已经和人家说好了。”
周祖望听到母亲又擅自安排,心里很是窝火,没多想就写:『可以进敬老院』
这下周母真的被气到,货真价实潸然泪下:“你,你是想让我操心到老死吗?啊?我命苦啊,当年下乡到最穷的山村,後来人家都上调到原籍,就你爸和我只调到这个县城…”
眼看母亲准备把悲惨家史从头至尾哭诉一遍,周祖望便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道就不顶她了。
自己以前从来百依百顺,养成了父母不太问自己意见的习惯,现在一时也改不了。
最後周母一直哭到祖望答应明天会端正心态去相亲为止,才心满意足地鸣金收兵。
相亲安排在省城。因为女方父母家在那里。
马小姐看上去确实是一位独立干练的优秀女性。两人言谈间客气有礼,不著边际。周祖望已经被迫相了N次亲,固然轻车熟路。马小姐似乎也不是初出茅庐,很懂得应该谈些什麽。
整个晚上很是轻松。因为周祖望确定对方应该对他也没有意思。那马小姐是个极聪明的样子,大概也看出自己心不在此了吧。
回到家里後,发现斐斐又翻了他以前的杂物。小孩子好像永远都有一种寻宝的天性,即使只是挖到一只早已过时的模型,也会高兴很久。
斐斐翻东西是很霸道的。祖望只好一边要她自己动手收拾残局,一边也帮手整理。忽然看到一本发黄的装订简陋的册子。
那是高中毕业时,班上人手一册的通讯录。地址都是父母家的地址,电话也是父母家的电话,除了Email邮箱可能还有用外,另外大概都是时过境迁的废物了。
但周祖望忽然心里一动,翻到了狄寒生名字的那一页。
他高中三年,都没去过寒生家里。虽然两人关系很好,但因为觉得自己要求去别人家是没礼貌的表现,而寒生也一直没有开过口,於是最终还是没去过。
现在想想,大概寒生是不愿意被别人知道父母都过世的事,进而被同情吧?
忽然好奇起来,不知道他是在什麽样的环境中长大的。
周祖望一个人走在一个老旧的小区里。十几二十年前的多层房子,禁不起岁月流逝。即使偶尔会翻修外面的墙体,看上去总有种陈旧感。
他一时联系不上狄寒生。手机关机。估计是电池用完了自己没发现吧。反正省城离家里所在的县城颇近,只是一小时的车程。父母答应要给斐斐买礼物,她在县城挑不到合心意的,正好也要去省城。周祖望跟著他们一起到了之後,只说自己到别的地方去逛逛,便一个人走了出来。
寒生家并不难找,门牌号码排列规律。按照通讯录上的地址,周祖望终於摸索到一栋楼的2楼。铁门有些变形,上面满是斑驳的痕迹,一看就是很多年没有人住的样子。其实周祖望想过,这麽多年过去,这里很可能早就搬进其他住户了。来这里也就是随便碰碰。
没想到真的保持著旧观。
在门口稍站了站,心想下次和寒生一起来就可以进去,於是准备离开,再在周围转转。不知怎麽的,竟然挂到了门把手。
那门并没有关严。
就这样,慢慢打开了一条缝。
周祖望本能向里面看过去,那景象映入视网膜後,大脑一瞬间,完全空白。
这是什麽地方?这是什麽地方?
这难道就是寒生的家吗?
焦黑的地板和墙壁,还有家具的残骸。陈旧的火灼痕迹,空气里好像还带著淡淡的焦味。
他像是受到什麽蛊惑,慢慢往屋子里走进去。
连接一个长方空间和门厅的是一个“大洞”,门早已荡然无存,连旁边的墙体也是崩落後粗糙修复的。那空间从格局来判断很可能是厨房,里部分地方还粘著些面目焦黑的墙砖,更多的地方,看得出是後来随便粉刷了一遍,掩盖原来的惨象。有的水管两截十分明显,一段红蓝线的PVC管和原来的淡黄色管子格格不入,准备接出水龙头的地方都被闷严了,一看就没有使用过。
虽然已经清理的差不多了,但余留下来的残迹,依然传递著当年惨象的讯息。
这不像是一个家。这倒像是一个爆炸现场。而且是,胡乱修整了一下便被放弃的爆炸现场。
周祖望呆呆望著,思维僵滞,牙关不由自主地格格响起来。浑身发冷,但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冷什麽。
正在这时,他听到身後有一个颤抖的声音响起。
“祖望…”
他回头,看见应该去了别处的狄寒生站在没有门的厨房门口。
寒生还是在X城分手时的样子。只是神情惊愕莫名,眼里还有一丝以往从来没有显露过的慌张。
配上这里诡异的景象,竟有些奇异的凄凉。
周祖望看著不知道说什麽好的对方,只觉得有什麽堵在喉头。心口闷痛,不知道是什麽毛病,不发泄掉是一定不行的。
他深吸了口气,轻声说:“寒生,你好。”
四周静悄悄的,白天日头大,小区里少有人活动。听到他开口说话,对面那个男人的眼睛里开始是惊讶,而後浮起了一丝惊喜,和一点点残留的不安。
过了好一会儿,狄寒生才象是刚回过神来:“祖望,你能讲话了?…真是太好了。”语气有些干巴。因为周祖望的声音自然流畅,一点都不像是刚刚恢复。
周祖望点点头,道:“是啊。”
狄寒生又笑了笑,“怎麽会到这里来的?”
他的语气有些伪装随意的不自然。周祖望有些疑惑的想,为什麽以前自己就从来注意不到他话语掩盖下的那些真实呢?他遮掩的技巧,明明很烂。
他盯著那人半垂的眼睛,有些残忍地不让对方继续逃避下去:“那这里是怎麽弄成这样的呢?”
寒生的身子几不可察地震了一下,脸色也变得有些苍白。他低下头,沙哑著嗓音道:“是…意外,煤气瓶爆炸…”
周祖望见他这个样子,几乎不忍心追问下去。
印象里的寒生一直只有阳光的面孔。可是现在他已经不想再看到,那个面具般的,只是用来讨好他、安慰他的笑容。
他走近,有些犹豫,但终究没有再反悔。
伸手圈住寒生,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周祖望低声说:“就这样十多年都没动过这里麽?”
话还没说完,便被对方紧紧抱住。寒生把下巴靠在他颈窝里,含糊地点了点头。
周祖望看不见他的脸,不知道他是什麽表情。不过,即使他一点都不自恋,也能确认,那个人肯定是高兴得不相信现在的一刻是真实的。
他有些无奈地想,寒生这些年总给他造成一种错觉,就是不管怎麽样,他都还是会爱他。能有这种感觉其实不坏,於是他总是默许寒生执迷不悟,却自私地不愿予以回应。
和自己紧紧贴在一起的身体热热的,也许是他在颤抖,也许是自己的错觉。周祖望又补了一句:“不要一个人来这里了。”
依然是一声敷衍般的回答:“嗯──”对方只是把他抱得更紧。
周祖望心里又酸又痛,不知道是什麽感觉。
当年在省城,曾经发生过一次惨烈的煤气爆炸事件。他看到这个爆炸的样子,就想起了来这里念中学以後听到的这则传闻。是在安全教育时有人无意间说起的。一女拧开液化罐企图自杀,後来其母回家来时,闻到煤气味便开灯查看。谁知道因为空气里煤气浓度过高,电火花引爆…女子当场死亡,而她母亲,则在送到医院以後也不治身亡。
寒生仍然想瞒著他,仍然什麽也不愿意告诉他。
也许是他觉得自己不知道比较好。也许自己真的是装作不知道比较好。可以说一句“我们回去吧”,然後带他离开这个地方;把房间重新装修过,掩盖掉爆炸的痕迹。寒生呆在这里睹物思人思得像个鬼一样,可见不是好事,他妈妈和外婆如果泉下有知,必然也不乐见;然後什麽都不问他,就像以前那样子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