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寒生眸光闪烁了一下,难以捕捉的光芒稍纵即逝。
他嘴角裂开愉悦的弧度,低声自言自语:“随便理解麽?嗯…这个亚当给人的感觉,和以前看到的不太一样呢。男性力量和美的统一,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画出这种感觉吧…”喃喃语罢,转头看到周祖望,他又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你以前学过画吧?开学的时候看见你的画具的。呵呵,胡说八道,见笑了。”
“嗯,我是学过,不过其实也是皮毛。你就别寒参我了。”周祖望随口应答,心里感觉有些怪怪的,也说不上是哪里。但觉狄寒生也是爱画画的人,心理上和他的距离便拉近了些。
狄寒生也不搭话,只是靠著墙壁仰起头,眯缝著眼睛向上凝视著。恍惚的视线好像穿透了天花板,望向高高的穹顶。良久,他才轻叹一声:“真想到西斯庭教堂去看看。画在天顶上,和在画册里的感觉,一定很不一样。”
周祖望心里一动,笑了笑说道:“将来我们一起去吧。”
狄寒生忽地一下跳起来,握住他的手,声音略为提高,显然有些许激动。
“一言为定!”
那之後他们俩的关系迅速地好起来。
他和寒生进了同一个大学,同一个专业,甚至有缘到再次分入同一个寝室。
再然後呢?
“…青春少年是样样红,可惜太匆匆。流金岁月人去楼空,人生渺渺在其中。荣华富贵呀飞呀飞,世上的人他追呀追。荣华富贵呀飞呀飞,何时放下歇一歇。能不能愿这吉祥夜吉祥…”
恍恍惚惚地回忆著很久以前,高中时光。忽然听到了一点稀薄的乐音,在空气中一丝丝的伸展著,勉强触摸到这一个空间。
周祖望怔了怔。
长时间盯著电脑,眼睛有些不适,耳朵好像也有点幻听了。仔细侧耳,发现不是耳朵出了毛病,大约左近确实有人在放怀旧音乐。
“…但愿太阳不下山…”
老歌仿佛带著一路岁月的痕迹,带著那个时代的气息,扑面而来。熟悉而又陌生的旋律,在周祖望的心底里慢慢流转,好像瞬间从一个记忆之匣中释放出来的火花,虽然只是一跳便熄灭了,却照亮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当然不是厌恶。
当年很喜欢的歌,虽然长久没有再听,依然有著难以言喻的认同和亲近感。
要去西斯庭教堂看壁画和天顶画的约定,果然成了戏言。
他们从毕业匆匆一别,到今天已经七年过去。镇日为生活奔忙,连联系和重聚都没有时间去想。那个闲适的高中午後,两个人一言为定的幻想之旅,早就在雨打风吹中褪色。
人生的轨迹,无法预测。自己苦苦追寻了多年,又兜回了起点。
如今重聚,物是人非。狄寒生似乎还是那个狄寒生,他却早已不是当年的周祖望了。
Chapter 5
在炙热的大太阳下面跋涉了一个上午,人人挥汗如雨,水分严重流失。偏偏偌大一个森林公园,见不到一个可以坐下来躲躲太阳,喝茶消暑的地方。最後没有办法,检视了一下粉色HelloKitty包里的标本夹,总算已经找齐了需要的植物叶片。不用投票,大家一致决定立刻离开公园。
一行人终於逃难似的窝进一家小餐厅吃饭时,都感到捡回了小命。
一切都是因为幼儿园老师布置的一项作业。
杜启的女儿今年四岁,在读幼儿园中班。这次的作业是做六种不同的植物标本。本来在小区绿化带里摘摘叶子就行了,偏偏她说她的同班同学在森林公园找到了很漂亮的标本。小女孩不甘示弱,操劳的便是家长。
不过,这几天天气一直阴凉清爽,去一趟也可以算作郊游。杜启夫妇干脆邀请周祖望一起出来玩。
人是奇怪的生物,有的时候朝夕相处,仍然小心翼翼猜忌提防,有的时候关系熟稔起来,却是一日千里。
可能,只是需要一个破冰的契机。
夫妻俩知道周祖望和女儿斐斐相处得不很顺利,也想让他学习一下如何讨幼龄女童的欢心。因为,周祖望自从上次“不负责任”的表现以来,已经被玉秀禁止单独和斐斐在一起。他自己也觉得惭愧,对此没有异议。只是在放学时,偶尔去偷偷看看,一天天长大的,淡忘了自己的女儿。
狄寒生和他们算是认识了,本来只是礼貌询问他要不要一起去的。哪里知道他一口答应。周祖望是了解他爱热闹爱玩的性格的,那夫妻俩却对这个人有些好奇。不过带上他显然作用无穷。
很多他们完全不了解的植物,狄寒生都能如数家珍。小女孩从头到尾瞪著冒出粉色泡泡的大眼睛,崇拜地看著这个又帅又渊博的叔叔,到後来简直目中无他人,只有狄寒生。因为老师要求的作业里,必须查找资料,由父母写出该植物的特性,起源等等。可能是想锻炼孩子从小收集资料的能力,但实际上也就是锻炼父母而已。狄寒生能找出那些听上去很威风很唬人的植物,再把特性起源立时三刻写出个大概,在小女孩的眼里,身影伟岸无比。
天公不作美。一直阴凉的天气,在这天突然晴空万里,烈日曝晒。走在无遮无蔽的森林公园里,热气一浪一浪袭向人身。即使拼命往树荫里凑,也无济於事。
杜启几乎被晒剩半条命,小声和妻子抱怨完这个被宠坏的任性孩子後,又凑过来对周祖望说:“狄先生对小孩真是有一套。以往这个小祖宗到了这个时候,肯定已经又哭又闹,折腾得我剩下半条命也没有了。现在居然还肯自己走路,啊,居然还在笑,简直不可思议啊!”
周祖望也被晒得不行,脑子发晕,眼前视物都不太清晰。
他勉强点点头笑了笑,表示同意,心里想:“他做什麽都很厉害的。”
杜启突发奇想:“干脆让他来哄斐斐吧!杜玥都搞得定,没有他摆不平的了。”杜玥是他女儿的全名,通常只有他对这个顽劣小孩实在头疼非常时才会这麽称呼。
周祖望苦笑了下,有些迟疑地微微摇头:“…”
杜启也觉察到自己说的无厘头,赶紧岔开话去。
周祖望心里有些惆怅。他从来就不擅和人亲近,交友通常出於被动,不能说话,更觉得举步维艰。以前不觉得是缺点,现在却非常难受。哄小孩的亲和感是天生的吧?明明是亲生女儿,却和自己疏离成这样。要说遗憾,这是最大的了。
他们几个只有杜启的妻子和杜玥戴了草帽,勉强好些。另外的男士都是直接接受日光的洗礼,汗珠大滴大滴淌下。自大学军训後,大概就没有这样长时间地暴露在烈日下过。
杜家小公主的手里已经有了远大於6种的标本,却仍然百折不挠,誓不罢休。虽然她体力更弱,却有精神力顽强支撑,一定要找到同学炫耀的那种。小小年纪,已经有如此毅力,实在令人敬佩。
狄寒生虽然也被晒得有些难受,但他一直坚持户外运动,和这几个总呆在空调间的人还是有本质区别的。杜玥是个活泼过度的小女孩,可爱而精力旺盛。狄寒生忙於应对她,等想起来看周祖望时,心下一惊,发现他几乎没怎麽出汗。
这可不是什麽好现象。道理他不懂,但听老人说过,这样的反常反应都是生病的预兆。
狄寒生三两下哄住了杜玥,让她认识到重复别人的东西没有新意,要用自己找到的标本压过对方的,才算耀武扬威。
众人终於脱离苦难,可以从烈日下撤退。
杜启被迫背起拒绝走路的小公主。狄寒生则走到周祖望身边,有些担忧地望著他不太好看的脸色。
周祖望注意到他的关切,冲他笑了笑示意自己没事。但那个人一直有意无意地走在他的侧後。是担心他被晒昏吧?
终於出了森林公园,跑进一家开足冷气的餐厅,还没开始点餐,周祖望便觉得有些头疼。
过一会儿,可能是室内外温差太大,更有乏力心悸的感觉浮现。周祖望心想大概是中暑了。这倒是自然的结果,而且也不算毛病。他没有放在心上。
匆匆吃过饭,和杜启他们告别後,二人才坐进车子里,狄寒生便伸过手来。周祖望一愣,不知道他要做什麽。狄寒生摸索了一下,把他衬衫领口的扣子解开了。手指无意间擦过他的脖子,竟然有些凉意。周祖望才在想,寒生的手怎麽这麽凉,就听对方说:“糟糕,你又发烧了!”说著便回过身去。
看样子狄寒生又想送他去医院。但周祖望实在讨厌医院,虽然脑袋昏沈,身子绵软,还是记得一把拽住了那人的衣袖。狄寒生转头看他,便看到周祖望眼中迫切要传达的意愿。
只是中暑,养养就好了。不用兴师动众搞到上医院那麽麻烦。
周祖望怕他不明白,又抓过他手,在上面一下一下慢慢书写:“中暑体温升高,不是发烧。”
他怕狄寒生弄不明白,特意划得慢些,好让他记得笔划。
却觉得握著的手,微微有些发颤。
难道寒生也不舒服了麽?周祖望还没来得及担忧,掌中微凉的手便迅速地抽走了。
狄寒生难得没有和他争辩。他几不可闻地轻轻吐了一口气,把座椅放倒,道:“我知道了,我去买点东西。你在这里等一等。”
军训时的必备装备是人丹和盐汽水。狄寒生跑到附近便利店,也是买了这些东西。
刚才吃饭时就想要盐水。无奈餐厅饮料没有这个。周祖望一口冰水灌下去,觉得舒服许多,便没有迟疑,咕嘟咕嘟全部喝了个干净。
如果在平时,他绝对不会这样任性不顾後果。但昏昏沈沈的现在,自我克制力也下降。
等狄寒生发现时,黄花菜都凉了。周祖望已经开始闹肚子了。
跑了一个下午厕所的後果是,傍晚的周祖望身体虚弱,精神萎靡。
狄寒生看到周祖望强撑著身子,在电脑前颤巍巍地不知道在摆弄什麽,过来安慰道:“躺躺吧,过会儿吃点东西。如果只是中暑,明天就会好了。”随後又威胁,“如果明天还不好,必须去医院啊。”
周祖望苦著脸,打字道:“可是今天上课要讲的内容很重要的。我本来跟进度就吃力,再脱课,肯定跟不上了。”
狄寒生一时没跟上他思维速度,怔了怔才说:“你还要去上课?”
周祖望大力点头。
长久深藏在心里,对色彩和涂绘的渴望,一经碰触,便像岩浆般喷薄而出。无法抑制,也无需抑制。
周祖望重新找到绘画的感觉,一头扎进这个汪洋大海中。
他很快就喜欢上了电脑绘图。自己摸索毕竟比较慢,所以报了一个辅导班。每个周末的晚上有三小时课程。
但今天这样子的状态,说什麽也不适合再去上课了。
“可是你现在…去了可能也听不进来什麽吧?”
周祖望固执道:“多少听到一点,总比完全没上课要好啊。”
狄寒生想了想,看看周祖望态度很坚决,忽然说:“我去上课好了。”
说著便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出门。
周祖望半晌如梦方醒,急急忙忙地又是摆手又是摇头,示意不要。狄寒生发现了他电脑里的绘图习作,凑过来饶有兴味地翻看,笑眯眯道:“我晚上没事情,去那里观摩观摩也蛮好玩的。”
两个人拉扯半天,周祖望拗不过主意已定的狄寒生,只好老实躺回床上养病,让他去了。
狄寒生走後,周祖望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觉得好受些,便爬起来,想去完善一下上次的作业。到了厅里才发现,刚才被拖出来的笔记本,现在已经踪迹皆无,只剩下狄寒生的本本孤零零地趴在茶几上。不但电脑没有,数码板也不见了。
周祖望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大概狄寒生以为要自己带工具的,不知道教课的地方都有。
既然自己的本本没了,做作业的事自然只能搁浅。
他用狄寒生的笔记本已经习惯成自然,好像用自己的一样。这时候也没什麽怪异的感觉,顺手便拖过来开机。
想起工作上的一些琐碎事,心里一阵烦闷。周祖望对自己说,还是轻松一下吧。
照例看了一下外汇走势图,曲线显示基本上都没有危险。
他决定暂时静观其变。
没什麽别的正事可以做,百无聊赖之下,周祖望便去打了一会儿联机桥牌。
网络就是这点好,虽然不知道对面是谁,但不妨碍大家迅速地凑成一桌,玩得也尽兴。虽然难免遇到人品不佳的玩家,做出诸如半途退出之类的败兴事情,毕竟只是虚幻的接触。讨厌的人,即使要想老死不相往来,也是轻而易举可以办到的事情。
不像现实生活中,必须要忍。
哪怕即将忍出内伤,恨不得对那种种阴险的面孔挥出一拳。
周祖望心里想,也许是过去日子太顺利了。求学生涯里没有碰到过这样的小人,工作之後居然仍旧幸运,进入的公司一直只看能力,不讲其他。虽然比在学校时,要更多地注意一些相处的艺术,却也没什麽太麻烦的。
现在看来,自己一生的运气说不定都在前半辈子花光了。
如果他能够说话…那是不是就不会被人这样欺负、陷害、戏弄了呢?
周祖望无法克制自己不这样去想。
他知道他应该想些具体的办法来对付这些小人,也知道如果静下心来,他是一定能够想出合适的方式来还击或者说,起码是明哲保身的。但现在,他无法把已经偏离到自怨自艾的心拉回来。
手因为愤怒却无能为力的挫折感而有些神经质地发抖。不知怎麽的,忽然出现了Outlook的蓝色开始画面。大概是手指在触摸屏上移动时,无意间碰了一下。很快开始页出现,明显是狄寒生的工作邮箱。周祖望本来立刻想关了它,忽然又有些犹豫。
他想,就看一下信件的标题吧,应该是没关系的。从来没问过寒生他工作上的事,但其实周祖望还是有点好奇。被从原来那个忙碌的生活中骤然剥离,即使生理上已经逐渐适应,可是心理上接受还需要很长时间来习惯。寒生和他以前的工作相似,看看他在做什麽,似乎也能找些虚幻的安慰。好像自己还在以前。
内心深处有另外一个隐隐约约的感觉。他想了解狄寒生,比现在已经知道的,了解得更多,更深。
这样偷偷摸摸的,实在过分。周祖望心里这麽责备自己,手上的动作却是点进了收件箱。用来自我宽慰的理由是:“既然没有设密码,又时时把电脑扔给我,寒生应该是不担心我乱看的。”
新信有好几封。点进收信箱後,周祖望才暗骂自己白痴。最後一封未读来信在几秒之後就变成已读。自己这种窥私的行为等於直接暴露。他不禁开始後悔为什麽要好奇。刚才梦游般的行为好像压根儿不是在自己神志控制下做出来的。
发现他是一个会偷看别人信箱的人,狄寒生会怎麽看他呢?
虽然那是一封非英语信函。某些字母上有点,某些上面有升降符号,看似法语之类的语言。除了信的标题上那一个大大的鸡心形符号,其他的他完全看不懂。
周祖望十分後悔,之後的一整晚都花在思考怎麽和寒生解释他看了邮箱的事情上。一时冲动,轻则给他和狄寒生的友谊蒙上阴影。严重点的话,连朋友都没得做了吧?狄寒生是好说话,为人处事豪爽不拘,和他的交情也匪浅。但好说话不代表没原则。这种偷窥隐私的行为,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无法忍受的,设身处地想,周祖望他自己难道不会介意麽?
种种糟糕的设想一一在脑海里冒泡,他想事情从来就容易钻牛角尖,不那麽严重的也会如临大敌。尤其是现在,尤其是这样一个重要的朋友。
因为这鬼迷心窍的举动,哪怕产生一点隔膜,都是周祖望不愿意去考虑的後果。虽然此後要心无芥蒂,实属痴心妄想。
周祖望默然地坐在沙发上,闭著眼面对电视上的喧嚣。他能怎麽做呢?只能装做无意间点开了狄寒生的信箱,无意间打开了他的一封信。也许狄寒生会认为他一时脑子发昏,当作是自己的邮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