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到了周祖望这里,原先的和稀泥局长退休回家颐养天年,调过来一个年富力强,大力提倡改革的新局长。
他贯彻执行上面下达的方针政策,一点都不含糊,还喜欢下基层视察。至於跑到他们办公室看看同志们的具体工作情况,那更是家常便饭了。姑且不论他心里是怎麽想的,表面上看,这位新领导是喜欢并提倡实干的。
人们原来看周祖望,觉得这就是个不懂拒绝、可以善加利用的傻子,现在看他,顿时觉得此人工作勤奋刻苦,卖力到可疑,肯定是想讨新领导的欢心。
即使仍然不愿意干活儿,推给周祖望的工作也要在他完成後拿回来,作为自己的工作量上报的。
有几次周祖望忙晕了,忘记还给他们,直接报了自己的工作量。那之後这些人就开始抱团,孤立排斥、造谣中伤他。
比如,有时候大家中午加班,一个人出去买饭,会故意不买他的份。等他忙完了,才发现唯独自己没有饭吃。可是此时一般午休时间已经结束,没法再出去买了,只能饿一个下午。
又比如,拿他不会说话的残疾说事儿。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地笑话。
凡此种种,数不胜数。
因为科长对他一直有莫名的敌意,是人就看得出;他对这些挑衅又表现得隐忍。久而久之,那帮人愈发肆无忌惮,变本加厉。
周祖望开始想不理会就好了,反正一帮跳梁小丑,也闹不大。可是人就有脾气,忍到最後,忍无可忍,此时他却发现,这帮人已经在背後把他诋毁得不像样子了。
当局者迷就是说这种情况──为了挽回自己的形象,他一时脑袋发晕,采取了最笨的做法:对别人的要求来者不拒。
但他偶然也会有忙不过来的时候。
而拒绝别人一次,前面帮的九十九次就算全部白费了。
完全是个恶性循环。
等最後他明白过来时,发现自己把自己陷於如此尴尬境地,出於自尊,不好意思向别人寻求帮助。
他自己也知道,这些人之所以敢这麽对他,不外乎因为都以为他没有後台──众人所知道的,介绍他进来的那位老领导,几个月前已经退休了。
狄寒生听罢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盘腿坐在地板上,摸著下巴说:“坏话又不能伤筋动骨。你什麽时候变得这麽在乎别人的看法了?”他确实觉得挺奇怪的,高中时周祖望独来独往,与众同学格格不入,关系冷淡。那时候也有诽谤的流言,但周祖望采取的应对态度就是不理不睬。
周祖望苦笑了一下,“感觉上要在这地方一直留下去了,自然希望和大家关系处好。不过看来我很失败。”
他顿了顿,有点犹豫地继续“说”,“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我疑心太重,总觉得有人想看我笑话。有几次即将提交的上季度消费分类指数都被故意改过。幸亏我有习惯在打印出来以後再检查一遍,直接上去就比较麻烦了。”轻轻叹了口气,抱怨道,“那里电脑都是大家通用的,没有设密码的习惯。”
说到这里,他习惯性地侧头去看狄寒生,示意已经写完他想说的,却见狄寒生正若有所思地凝视著电脑的方向,但眼神显然已经越过电脑,飘到不知何处。见他停下打字,才回过神来似的,冲他淡淡笑了笑。
周祖望觉得那目光带了一点无奈的忧伤和焦虑。但现在焦头烂额,心里乱得很,一脑门的官司,没有心思往深里想。
他不知道,他瞅著狄寒生的眼神,已经有点眼巴巴的意味在里面了。
末了,狄寒生叹了口气,道:
“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他看了周祖望一眼,接著说,“现在解决问题的办法只有两个,相信你也能想到。一个是‘走’。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他说道这里,顿了一顿,把接下去的几句即将冲口而出的话又咽了回去。
『不要总觉得自己不行了,就此落拓,只能死巴在这块烂泥地。我原本是不希望你手术後那麽快又开始工作。既然一定要工作,我自然能找到好些的。起码人际关系没有这麽麻烦的地方。』
这话他不能说。虽然他从几个月前就看出端倪,虽然他已经忍到现在,忍得很辛苦。
“不走,也行。那只能走上层路线了。这地方的人都是见风使舵、看人下菜碟的,只要你表现出得到领导的赏识──或者说,让他们认为,你有後台,还很牢靠,就行了。”狄寒生轻声说,“祖望,你自己也感觉出来了吧,这种人,对他们好是得不到安稳的,只能来硬的。”
一般进来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关系。能让周祖望一个残疾人进这样的单位,後面的关系肯定是非常有力的。但是这种人,
欺人已是天性,经过最初的试探,发现周祖望不是深谙狐假虎威之道的老狐狸,而是处处遵循以和为贵的绵羊,自然就敢欺负他了。
周祖望就算不哑吧,他们也敢欺负他。
他靠山稳,就算什麽事也不做,这帮小人也不敢怎麽样。
“科长讨厌你是自然的,你能力比他强,各方面都和这个地方格格不入,他为什麽要喜欢你?”看到周祖望张嘴欲反驳,狄寒生摇头苦笑了一下,说,“开头是送过一次礼,但对这种人没用的。你不是刚毕业的大学生。他难免要想到,你在这里呆到声音恢复後,会怎样发展。嫉贤妒能是天性。”
周祖望听著,犹豫了半晌,末了还是迟疑地摇了摇头。
其实这些他不是没想到过。在满心埋怨命运的空隙里,也想过要怎麽办。
但他做不到。
狄寒生无奈地看著他惶然失措的样子。他烦恼,他的心便也绞窒。
房间里一时间只有电脑运转的声音。
呜呜地,单调地,持续著。
他想对他喊:难道一次打击,就让你的自信坚强全部崩溃了吗!?
可是看著对方那张因为挫败和压力而憔悴黯淡的面孔,他的心先揪紧了疼痛,质问,再也问不出口。
认识这个人,已经十五年了。在他身边的日子,几乎和不在的日子一样长。
毕业那年,为什麽他会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呢?
他很後悔,很後悔。
即使说不出口的痴迷已经到快把自己逼疯的地步,即使看著对方与娇妻双宿双飞的甜蜜情景让他心如刀割──他也不该走,不该离开他半步。
“那就只能忍了。”不知道过了多久,狄寒生听到自己如此说道。
“这些人自己也会有利益冲突的,团结不了多久。”
他看向周祖望。却只看到他无力地,低下去的头顶。
那上面已经有白色发在丝潜滋暗长,偷偷从黑发里探出头来。
有一些心疼,可是,不知道为什麽,又有些开心。
这个人,现在他没有别人可以依靠,他只有自己。
狄寒生无意识地咬紧了自己的嘴唇。停了一会儿,他试探著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周祖望的手。
我和你之间,不会有棍棒与石块。我会陪著你。
只有平和与安定。
周祖望轻轻抽出了手,嘴唇蠕动了一下,脸色难以觉察地有些泛红。随後他站起身,有点尴尬地离去了。
狄寒生看出来,他是在说:“谢谢。”
他微微笑起来。
不知道做什麽好,随手拿过周祖望刚才在摆弄的电脑,看到上面已经接近完成的图画。他心里一动,取出了U盘,趁在厨房的周祖望不注意,把画拷了出来。
周末时,玉秀的母亲如期赴约。同来的还有斐斐。
小女孩回到了久别的家中,情绪十分激动,一直跳来跳去地不肯安静。她的玩具并没有搬干净。当时离婚搬家走得匆忙,斐斐的部分连环画、LOGO和游戏盘都没有带走,而是堆到了一个房间内。现在回来,久别重逢,轻车熟路,她一头扎进游乐室,一点也不客气地把它们一一拖出来检视,玩得不亦乐乎。
周祖望看到久别的女儿,很是高兴。在他来说,就这麽倚在门口一直看下去也是好的。可惜,玉秀妈妈显然有事要与他商量。
狄寒生原本担心事情变化,周祖望一个人应付不过来,所以也留在了家里。但见只有玉秀妈妈,他跑过去旁听不合常理,於是便去陪斐斐玩,顺便刺探情报,看看那老太太是来做什麽的。
一边玩,一边逗她说话,一边忍不住,细细端详起这小女孩。
7年多的时间,祖望的女儿也有这麽大了。
斐斐长得极象爸爸。唯一不似周祖望的便是耳朵。祖望的耳垂小而薄。斐斐的耳朵恐怕遗传的是她妈妈,又大又饱满,从命相上说,一看就是个有福之人。
有福的人──是的,何其幸运,能够名正言顺得到祖望全部的关心和爱护。
狄寒生酸溜溜地从小女孩的长相揣测著那位玉秀女士的外表。他於此事一向逃避现实,从玉秀还是周祖望准女友时便不肯正眼去瞧,即使看到了也努力忘记,至今脑海里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
但有福又怎麽?不懂也是枉然。
她不要的福气,他会来珍惜。
斐斐翻出来玩的是一个赛车游戏。狄寒生其实驾轻就熟。斐斐全力应敌,险象环生,磕磕绊绊,堪堪在到达终点前以微弱优势胜过狄寒生。
经过惊心动魄的角逐後得来的胜利分外甜美,斐斐眼中的世界也变得一片光明。她看狄寒生有点呆呆的发愣,就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东摸西摸了一会儿,凑上来搭话:“你为什麽住我家?”
狄寒生回过神来,赶紧笑眯眯道:“我是你爸爸的朋友。到这里来工作,没有房子住,所以就住你家啦。”
斐斐想了想,说:“你教我爸爸玩游戏好不好?”
“-_-?…”这是什麽要求?狄寒生暗忖。虽然他自觉心理尚年轻,小孩子的跳跃思维有的时候还真有点跟不上。
斐斐有点尴尬地笑,想了想,觉得这个人长得帅气,也是个好人(打游戏输给她就是好人…),决定把自己的烦恼透露一点点:“外婆总叫我要来看爸爸啦。可是爸爸什麽都不会,陪他很无聊。我一个星期能玩的时间不多,他会打游戏,我就可以和他玩了。”
狄寒生闻言,心里第一反应是:我和你爸单独相处的时间也少得可怜,多了你,那不就几乎没有了麽?…讨厌的小鬼= =|||那个玉秀快把她带走吧!
但他转头便想起了,每每谈起女儿时,祖望那寂寞、悲伤却又强自压抑的面孔。
暗地里一声叹息,他无可奈何地闷声应道:“没问题。包在我身上。”顿了顿,又想起什麽,挑眉道:“嗯,其实下周就来也行啊~~我陪你玩。让你爸在旁边看,学著点,怎麽样?”
斐斐顿时觉得这个帅哥哥非常上道,既解决了她总被外婆念的问题,又让她不会无聊。而且他技术娴熟,和她有得一拼,不像班上其他肉脚,总是被她三下两下就干掉。正所谓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这种比赛的游戏要双方旗鼓相当才有乐趣。当下没有异议,举双手赞成。
一大一小各怀鬼胎,斐斐尤其急不可待,要冲出去找外婆宣布她“懂事听话”的好消息。
两个人走出去,正听到老太太说:“祖望,你能不能再考虑一下。玉秀她,唉,当初办事太糊涂,她现在是拉不下这个脸了。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啊!”她看到斐斐连跑带跳地冲过去,当即住口不说了。但是那眼神还是明明白白在请求周祖望再衡量衡量:不为别的,为了这个女儿,也得慎重考虑。
周祖望在那目光凝视下,不知所措地垂下了眼。
斐斐没听出什麽问题,照样高高兴兴跑过去,拽著她外婆的手说:“外婆,我以後每周都过来看爸爸好啦~~”
老太太道:“嗯,斐斐这才乖。今天晚了,要回家去了。”
斐斐应了一声,便跑出去换鞋子,不一会儿便跳到电梯间里。还在那里喊:“外婆,快一点!快一点,电梯就要来啦!”
狄寒生走出去,想照应一下小女孩,出门前耳朵里忽忽地飘进这一句。
老太太对著周祖望轻轻叹了口气,说:“不怨你心凉,秀儿她事情做得,是太绝了。”
Chapter 7
日子一天天不紧不慢地过著。第一股强冷空气袭来後,这座城市终於脱离了原先回光返照的热夏,在很短时间内完成蜕变。梧桐树叶落了满街,被风吹成一地萧瑟的枯黄。一天冷似一天,秋季愈发短暂。
转眼间冬天便来了。
未几,杜启的妻子调到这个城市一个卫星县去做X局的党委书记。按照过去的说法,是“放外任”,终於熬出头,得到党的信任了。
周祖望和狄寒生的生活依然没有什麽变化。唯一的不同,也许就是周斐每周都会来玩半天。周祖望以前很少玩这类游戏,水平自然很臭。狄寒生尽心尽力教了很久,他的提高还是微不足道。他越是心急想要快点得到女儿的认同,越是GameOver地快些。欲速则不达,而且玩游戏,有的时候也要讲究一点天分。
狄寒生并不介意他学不会。
现在周祖望只能在旁边观看他和斐斐激烈厮杀,但起码,他是在旁边的。如果他技术好起来,能单独陪斐斐,他狄寒生不就是多余的了麽?
斐斐每周日上午来玩,因为她周日的下午3点要去上钢琴班。在周祖望家吃过午饭,由周祖望送去上课。然後放课时再被接回她外婆家里。
他们倒也不是扎进游戏就不出来。因为斐斐年纪太小,所以不给她玩网游。普通的玩久了觉得单调,老对著屏幕也伤身体。以前,天气较为温和的周末,狄寒生经常拉上周祖望一起出去晃悠。有时候是到郊外兜风,有时候就是在繁华热闹的地方闲逛。
现在加上斐斐,行程只需要变得稍微适合小女孩一些。狄寒生有一次在早晨出发,一口气开了两个小时,三个人到了远离城市的地方。一个果园。夏天水蜜桃成熟时,有专门到这里吃桃子的旅游项目。
斐斐从上幼儿园起就有才艺培训,开始是电子琴,後来转钢琴,这个班循序渐进,级级上升,一期结束还有更高的一期。除了春节,几乎是全年无休的。斐斐从懂事以来,就没离开过城里。现在看到冬天也保持青色的山,和一片片的乡村农舍,非常新奇兴奋。但是到了陌生环境,又有些害怕,朝两个大人瞄了瞄,最终还是决定拉住爸爸的手,拽著他陪她四处跑。
狄寒生在後面对斐斐介绍:“这里夏天有很多很好吃的水蜜桃。”
斐斐闻言立刻转头,眨眨眼问:“真的啊?”然後就抬头张望。
自然是什麽都没有。
“现在季节过去了,那边有桔园,我们来买一点青皮桔子。但是到夏天就水蜜桃了。”狄寒生立刻明白她喜欢水蜜桃,於是耐心地以食物诱惑。
斐斐果然说:“狄叔叔,明年夏天你一定要带我来啊!”抬头看看沈默的爸爸,又有点不忍心,补上一句说:“还有爸爸。”
周祖望立刻笑起来,摸了摸斐斐的脑袋。
那是发自内心的愉悦微笑。从重逢後,狄寒生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样放下一切烦恼的笑容。
他的快乐,不是他能给予的。狄寒生忽然之间,就有些气馁和失落心伤。悚然而惊於自己退缩的念头,他失笑,驱离了脑海里的阴云,快步追上了前面的父女俩。
其实他心里是明白的。即使周祖望已经不愿和玉秀复婚,也不代表他就有趁虚而入的机会。
只是,能在那个人的身边待多久就待多久吧。每天见面,便能让他感觉幸福。更深谋远虑的事情,他不愿意多想。
那天之後,周祖望告诉他,玉秀妈妈来,是做说客希望他能和玉秀复婚。
他不太清楚玉秀自己的意思。以玉秀一贯的性格估计,不会主动吃回头草,但同样的骄傲也决定了她无法找到特别理想的人选。玉秀妈妈则一直颇为满意周祖望这个女婿。当初他们协议离婚时,她一直到所有手续都办了才知道。後来再气也没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