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秋彦只是叹着气,什么也说不出来。
短短的沉默,摇铃的声音,吆喝的声音,汽车喇叭声儿,一下子安静,一下子吵起来。
多少年了。
是啊,多少年了。秋彦跟着她慨叹着。好多年了。
那你回去吧,我也该回去了,家里有两个小的张嘴呢。齐大媳妇挺直起背来,高跟鞋在路上敲得哒哒响。然后是爆炸了空气的声音。
先生,你的。老人把袋子递过来,纸袋上都是黑漆漆的油墨新闻。
秋彦细细看了一眼,寻人的夹缝子里有模模糊糊的字大概是写着齐字的,但是不怎么清楚。
路灯一下子亮起来,走到巷子口就没有了。
秋彦收起看不太清的东西。齐二,青,齐大,齐大媳妇,想想这一串子人怎么能够捯饬清楚呢,最后还是凑凑合合就这个样子了。命里头注定的东西,还是难以改变的。
你想怎么兴风作浪,最后还是让浪吞了你。
就算收拾了那个老头儿又怎样,那个人早就不见地干干净净了。
一切还是被时间给吞了。
秋彦加快了脚步,牛肉拉面摊子飘着香气,谁家炖着肉,谁家又呛着干辣椒,眯眼睛的辣。秋彦打了个喷嚏,抬起手捏了捏着鼻子。
还是踏踏实实过着日子。
没走到小公寓的门口,就听见变了调的口琴声,那个小子准又来了。难怪红眉毛小姐近来总是走来走去嘟嘟地跺着地板。
门口停着一辆雪铁龙。惨淡的壁灯下面熠熠生辉,像把宝石搁在了鱼篓子里一样滑稽。
呦,这可是你说的,下回得带我去!婉婷的声音老远就传了过来,带着蜜气,翻搅着空气里的蜂蝶。
当然当然,这么漂亮的小姐,怎么可以憋屈在这里。你说是不?摇下车窗的这面,油头粉面的小子,嬉皮笑脸打着哈哈。
坐在驾驶座的男人好像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婉婷大概也得了趣,将手中的小包儿甩了甩,又捏在手心里。
慢走啊,你们这横冲直撞的,别撞到墙上去了。婉婷心不在焉地说着。
三可由,密司丁。小车儿在尾音里坑坑吃吃地发动起来。
密闭的铁壳子小心翼翼地拐地没了影儿,秋彦才往回走。
呦,你也回来了,今天可是累死我了。婉婷揉揉自己的细腰,又将手插在腰眼子上,侧着头。
有什么事可以累着你?你不是都心甘情愿的么?秋彦跟在她后面,看着她把旗袍提起来,露出细白的小腿,两条白鱼样一上一下。
那你就说错了!今天拍那场戏教大家都跳舞。就这舞都跳得我脚腕子酸了,你看那个油嘴滑舌的没,还让我晚上跟他接着去跳的,那我还活不活。婉婷似抱怨非抱怨地说。别以为他是什么局长的儿子我就得上赶着他,他是个什么东西?
你收敛一些,再玩过了火。秋彦捏了捏手里面的米花袋子。
谁会玩过火还不知道!婉婷回过头来,将眉挑高。李秋彦我跟你玩了多少年,你过火了没?
秋彦绕过一个弯来,走过了怒气冲冲的婉婷。
我今天看见齐大媳妇了。瘦得厉害。
哼,守着个魔障一样的人能不瘦?婉婷凉凉薄薄地道。都是一群痴情的种子,有什么用?连着我姐姐也是,把眼泪都豁出去了,都没能淹了你不是!
婉婷!
秋彦敲了敲门,有焦急的脚步声儿噼啪传过来。
其实我今天也看见一个人。婉婷一字一句。樱花树前面那只手可是细细白白,现在可是粗些了,不过开着车倒算是稳的,不像那个,毛猴子一样。
容容将门打开,小松鼠一样扑到秋彦的身上,环着他的腰,撒娇。
米花被撞地洒了一地。
婉婷从上面“咯吱咯吱”地走过去。
第十二章
擦黑儿吹哨子的时候,容容拿着小缸子跑下去的,打牛奶的大爷儿给他满满灌了,再摸摸他的头,说声“乖”。
容容回来了,将罐子一下子墩在台子上,溅出了一些来。
秋彦也没像往常一样说他怎么这样,倒是婉婷睡足了从屋子里出来,伸着懒腰说,你这个急毛猴子样,学的就是你爹。
我爹怎么了?你说,爹爹。容容钳住秋彦的腰。秋彦人瘦,腰身细,容容环个正着。
谁说是他了?婉婷抿着嘴唇,逗弄着容容。
你再说!我就……我就……容容捏着小拳头冲着婉婷。
婉婷!秋彦总算回过神,大声和了一句。
你可别,我就是这么一说,容容最乖了不是,让姨姨抱一个。婉婷袅袅娜娜走过来,将容容揽进自己的怀里。哪像那个人,魂儿都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婉婷白了他一眼。
我……那个司机……
故人?
算是。
他可是王局长面前的红人,大概还是他的救命恩人。
是么?秋彦将鱼倒进油锅里,油花爆开,溅的哪都是,劈里啪啦地响。
不是么?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良宅美眷,夫复何求?
是么?
至少比这板子楼好得多了。婉婷嗤笑了一声,虽然人是冷淡了些,但是莺莺燕燕,要做到片叶不沾身,也是不可能的。何况那眉眼可是比那小王强到不知多少倍。
嗯。秋彦将袖子送到脸颊,大概是太热了,可以擦擦汗。
怎么?帮姐夫引荐一下,还是行里有什么生意用得到?
没……不用。秋彦的声音模模糊糊的。
一时间沉默下来,锅里的油也沉默的间隙,外面传来摁喇叭的嘟嘟声。
秋彦拿铲子的手不自觉抖了抖。婉婷将容容放下,对着玻璃整理了一下头发,外面大概有人在招手,婉婷微微一笑,自是不管下面的人看到没有。
姐夫,今晚的饭我就不在家里吃了。
嗯,别太晚。
呦,还知道说这一句,你总算还有些人情不是?
婉婷走出去,掀起门帘,又回过头来。
姐夫,你再不翻翻就一面糊了啊。
还有,李家的林宇庭,向来跟二少爷形影不离的。你当我真不知道他是谁?
一滴油溅到秋彦的手腕上,留下了一个小红点儿,胭脂碾过去一样。
入夜。
秋彦在屋子里睡的正好,大门咣当一声被踹开了。
你这个……混蛋!
你不就喜欢我这个混蛋么?要不你就是喜欢他,那根木头?小王局长的声音面乎乎的。
这个我可没说啊。婉婷的嗓子细细嫩嫩,总是抽烟都抽不坏。
我就知道,你们就喜欢围在他身边,不就是眉眼分明些么?终究还是一个来路不明的外人!不是男人不坏,你们女人怎么会爱?来……挑到了大爷,算你眼睛亮!
秋彦用拳头把压风被子攥地死紧。你知道那人有什么好么?你一辈子也比不上他的一丁点儿好。
有敲门的声音在外面,秋彦躺在床上,默默听着动静儿。
静静的夜里,李大奶奶的咳嗽从来都没有停过,习惯了就会很容易忽略过去。
隔壁的那些呻吟,高高低低,带着意欲隐忍的无辜,夹着欲拒还迎的放浪,撩拨着仿若一盆净水的夜,迷魂摄魄。
我,喜欢你一辈子!小王重重地赌咒发誓。
突然,婉婷笑了起来,笑得大概有些喘不过气来。敲起床板来。
秋彦也在被窝里轻轻笑了,你是谁,他又是谁?不过是这一世一时欢好一回,过客而已,认什么真。
数一数,认了真的人,大概都是不好善终的。
只是突然响起的敲门声仿佛不断将石子儿投进水里,锲而不舍,又时断时续。惹得人心里痒痒烦烦的,容容在秋彦的怀里拱了又拱,又翻了个身,朝着外面。然后猛回过头来,一双大眼睛盯着秋彦,黑黑亮亮在月亮光下。爹爹,吵。
秋彦只好翻身下床,披着外袍,沓着鞋,去开门。
先生你好,请问,王先生在这里么?
暗淡的楼道壁灯下,那人的笑意盈盈,温柔平静宛若昨日重现。
你是……来找人?秋彦的拇指指甲和中指指甲掐着食指肚儿,缓解着欣喜到来后的疼痛。
对,这位先生,这里可是丁小姐的家?
正是。
那我就是找对了。
那人笑起来,细细打量秋彦,先生有事么?
什么?
先生的脸色不好,抱歉深夜还来叨扰,实在是有要事需要找个人。他苦恼地耸耸肩,微微低下头,离近了秋彦。或者。
什么?
我也是认识先生的。
没有。秋彦挤出这两个字来,口内早就有些出血,自己的牙齿对自己也从没有慈悲过一回。
谁啊?又是你!小王一边披着衣服一边从屋里出来,你没事跟着老爷子去,管我这么多干什么?
夜深了,老爷想必是等急了,您还是快回去为好。
是啊,别在我这种人的地界儿呆着了,再沾染了什么。婉婷懒懒靠在门框上,睡衣的袋子有意无意滑落了一边,衬着盈盈润润的肩。
你,你……小王动了气,跳着脚指着面前的男人,你以为你是谁?他说的话我都不一定听,你算什么东西。你知道什么是喜欢一个人么?哼,被你看上的人也真是倒了血霉了。
我不算什么,但是总还是要说这句话的。那男人冷冷淡淡一句,就敛起了刚才在唇角的温柔笑意,月亮光在他的脸上罩了一层霜。
王先生,夜深了,我们就不留了。秋彦礼貌道,想垂下眼睛来,却忍不住还是想多看那人几眼。
哈尼,我明天还来接你。小王悻悻然对着婉婷摆出笑脸。
嗯。婉婷点了点头,对着人笑,却不是气急败坏的小王,而是又浮起笑意的黑衣男人。
哼,你这个……小王还是出得门去,将门摔得响,惊起了小儿夜哭。
叨扰了。男人礼貌地道歉,他的笑容温柔地水一样,捏着门把手的手指也白皙而修长。
爹爹。容容从屋子里跑出来,冻得立刻贴到秋彦的怀里,秋彦差点儿站不住,赶忙把他裹住,说没事没事,你不睡跑出来干什么。
你……儿子。秋彦抬起头,又使了多大力一样,也才微微点了下去。
只婉婷看见了,那人白皙的手指一下子捏紧了门把手,骨线好像都浮凸出来。
第十三章
秋彦一整天都浑浑噩噩的,算不清楚帐,拿着提错的单子,站在Mr.刘的老板大桌子前面听训话。
你还想不想干了!时局这么乱,我还养着你们吃饭,我有多么不容易你知道嘛!
是。秋彦头垂着,眼角的余光都在脚尖儿,侧面有些开线。
是什么?
我错了。秋彦拳头在袖子里握得死紧,紧到开始颤抖。我真是错了,那人才会不认得我么?
我养你还不如一条狗。狗还靠谱一些。Mr.刘将脚翘到写字台上,抽出一只雪茄,等着秋彦来点火儿。
秋彦还埋着头,他有些出神,脑子里全是某个男人。
昨晚上他把门拉开,礼貌地说了声“再见”,然后走了。再见,再次见面还是再也不见。
出去!要不是世交……刘老板大喝一声,眼角眉际皱纹团结。
容容早就学会自己回家了。爹爹在班上忙,姨姨早习惯了日夜颠倒,夜里也是很晚才回来。
奶奶在家里咳嗽和念佛。
容容拉拉自己的小衬衫,还是爹爹去年给他买的,大概有些小。但是看着爹爹自己还穿着很久很久以前的衣服,容容也不好意思再要。
齐兆容!容容楞了一下,然后回过头去,打量清楚了是学校上的同学,才牵着嘴角笑了一笑。有时候他听着自己的名字都觉得陌生,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和爹爹的姓不一样。所以才总是被姨姨笑话。
兆容兆容~那声音带着耍赖般的脆甜,然后径自来到了自己的脖子旁边,呼哧呼哧喘着气。你怎么不叫上我就走了,你不要我了……
苏欣,你……下来!容容轻轻呵斥着,但是爬在他背上的男孩子始终不为所动,仍旧将白白嫩嫩的小脸压在他的耳朵后面,暖烘烘的。
不要,除非你答应我。
……那个,还是不行。回家太晚了。苏欣入学晚,后天十二岁生日,家里给他办了小宴会,自然是要请上一些人,苏欣早就缠了容容一天,让他也来。虽然不知道苏欣家是做什么营生的,但是吃穿用度,还有跟在身边的保全,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看了看苏欣合体的小西装,容容心里早有自己的计较,自己去哪里合适了?
来啦来啦,我让司机去接你,再送你。苏欣将整个身子都贴在容容身上,不管身旁管家不满的目光,挣脱之下,差点一下子坐到冷冰冰的地上。
……我回家问问爹爹。容容不再动,只站在原地,垂下睫毛。
好!!后面的苏欣笑得好似得了糖的小孩子,又果真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来,自己剥了糖纸,然后塞进容容的嘴里。
容容只好张开小嘴,接了甜甜的糖球,含着。
苏欣挪到他旁边,又将亮晶晶的糖纸塞进容容的手心里,说给他做书签。一打开书就是香香的奶气,这样子怎么也不会困觉了。苏欣一边说一边把眉眼笑得像小船。
可是会饿啊……容容轻轻说了。
……那个……苏欣把脸憋地要红彤彤了,也没想出个说辞,只好扁着嘴,踢着道边的落叶子。然后把口袋里的糖全掏出来,使劲塞到容容的小书包里。
两个人不言不语到了容容家的小巷子口,容容便跟苏欣道了别,要自己回去。突然被苏欣拉住了衣角,你可是一定要去哦。他不放心地再次冲着兆容说。
笨蛋。兆容甩开他,自己上楼去了。
晚上,容容将这件事向秋彦提了,没想到秋彦点了点头,还说那天亲自去接容容。
苏欣生日那天,兆容便跟苏欣一起去了苏家府上。苏家的园子其实离兆容的家并不远,傍着南谷公园的一个小丘建的。院子里的植物建筑等类都是中西结合的样式,但是也不会使人觉得突兀。客人们聚集的大厅里就摆着沙发,也排着红木桌椅。还隔出了一块儿单独的地方,拉着漂亮的屏风。
衣香鬓影,穿梭往来,珠光宝气,眩惑浮世。
兆容只跟在苏欣的后面,由着他介绍这是自己最好的朋友,至多只是笑一笑的。
一会儿苏欣便将兆容拉到角落,递了点心给他。容容,饿了吧,吃点儿东西,一会儿我就拿果汁来。别理他们,都是爹爹要这样办,请的也都是他的朋友,还说是我的生日会……苏欣一边抱怨,一边走了。
容容打量着眼前的情景,耳朵里是飘飘忽忽的钢琴曲,满眼睛都是亮闪闪的人,亮闪闪的缎子旗袍,亮闪闪的洋装,还有亮闪闪的耳环项链。但是这样的亮闪闪总是冷冰冰的,像是窗台外面的雪,看起来雪白柔软,真到外面摸起来的话,冻死人。
突然眼睛瞄到了客厅的一角,在弹钢琴的不是苏欣又是谁。
齐兆容从来没见过小玩伴这样一本正经的样子。他坐在钢琴凳子上,已经拔高的身量嵌在钢琴前面说不出地合适。他头发梳在耳朵后面,齐齐整整,嘴唇微微抿着,眼睛却是镇定又从容的。顺着容容的目光回过来,不禁勾起了一个笑。
刚才有些惶恐的心在这一笑里好似找到了安慰,容容摸着自己的胸口,也远远笑回去。看得苏欣不由痴了一下,手中微顿。
苏老爷苏明云毫不在意地挥挥手,打断了琴声,听了几句称赞,微微笑着又略客套几句,让大家自去跳舞。自己也向旁边一个年轻人走过去,挂着慈祥的笑,但眼睛里还是矍铄的光。
容容突然觉得那人有些熟悉的,好像这一阵子每次跟着姨姨回家的小王叔叔。不过爹爹好似极不喜欢这个人,每次他来的时候都带着自己躲回屋子里,那样的夜里爹爹总是睡得比较早。
这时候苏欣跑过来,额角上,短头发底下的脖子上,全是汗。容容,我带你去个地儿!
哪儿?你走的开?
别问了,今天你可得都听我的!
苏欣拉着容容,想溜着边儿离了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