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没声的开了门,客厅亮着昏暗的光,大概是我妈留的脚灯。我蹑手蹑脚的想溜回自己的房间,结果发现老妈正坐在客厅沙发上,脸色有点疲倦,眼睛却亮亮的。“妈,”我诧异的叫了一声,昨天晚上竟然有这么多人没睡。
廿二 永恒的爱与青春---中
我和我妈都有一肚子话想说,后来她说了,我没说。因为她说的话有点超过了我的想象力,把我给弄懵了,用医学知识来勉强解释一下,就是受到了太强的刺激,选择了保护性遗忘。
我还是先说说我妈这个人吧。我一直觉得我老妈,和一般人不太一样,但是具体的我又说不出什么来。后来有一天我读了圣经,发现耶稣基督用了个比喻说,天上的飞鸟,也不种也不收,神尚且眷顾他们,何况你们。我恍然大悟,我老妈就属于那种被神眷顾,无忧无虑活着的人。
就比如说我们现在住的这个房子好了。刚来的时候,我和我妈住在单位分的两间小平房里,后来单位建楼,让部分够资格的人先上楼。那时候的楼房还没有集中供暖,还是要自己烧煤炭炉。我妈一想,住楼上吧,冬天搬煤,搬大白菜都是体力活,住一楼吧,跟平房没多大区别,还得折腾搬一趟家。所以虽然我们够条件,但是没搬。单位后来一合计,就把同一个院儿另外一户迁走空出来的两间也给了我们。我们就算独门独户了。地方大了,我妈一高兴,就倾囊所有,买了一套古董红木家具。好多不明底细的人,都以为我们得了什么海外遗产之类的。呵呵。又过了几年,实行产权私有,我妈不太会过日子,钱就不够了。结果有一天我回家,发现客厅里那套红木家具不见了,原来我老妈,卖了家具换了房子,那时候渐渐的这种家具又时兴起来,所以还挺值钱。我奇怪,问她,又没规定一定要买,反正单位的房子,先住着就好了,好好的干吗卖家具。我妈说,傻孩子,买了房子,就算妈今天就走了,也算给你留样东西。当时说的我还挺心酸的。我们买房那会儿,平房便宜,等到拆迁的时候按面积一算又不得了了。最后我们稀里糊涂的就进了这套不错的商品房。
我知道好多人中了那种三流电视剧的毒,以说起孤儿寡母,就联想起一个终日恨不得把儿子长在眼睛里,系在裤腰带上,一见任何人接近儿子三尺之内立刻抄起擀面杖的绿脸妇人。我只要把我老妈高举出来,一个反证,就足以证明这种脸谱化的东西是要不得的。
事实看来,我还是低估了我老妈的潜力。那天她说的故事是这样的。
我妈原先是在一个江南小城长大的。和我爸是青梅竹马。我外公是当地中学校长,所以也算书香门第。文革开始不久,外公被连斗带怕,郁郁而终,外婆一辈子没文化,眼睛里只有一个人,不久也跟着去了。我妈就成了孤儿。那时候我爸一家,很是照顾她。所以我妈说,她和我爸算是水到渠成的感情。后来两个人恢复高考第一批,一同考到了上海一间很有名的工学院。那时候,我爸宿舍有个朋友,和他们两个人都很合得来,三个人常常一起玩。“你爸,温和斯文,那个人风趣幽默。”等到毕了业,爸妈双双回到家乡,在同一个机械设计院工作,理所应当的结了婚。
新婚不久,老爸出差去了。刚好这时老同学来访,说是海外亲戚给办了移民,很快就要去欧洲了,特意来辞行,只停留了一天,最后也没来得及见我爸。后来,等到我四岁多的时候,有一天,我奶奶说,“毕毕,笑起来像谁啊,这么精灵古怪的。”我小的时候还是很讨人喜欢的,是爷爷奶奶的心头肉。可是,我爸一听这话脸色就变了,我妈说,“毕毕,你长得很象我,唯独笑起来的时候的样子,的确很像他,尤其是得意的时候,鼻子也会皱起来,眼睛亮亮的。”
后来的事情就简单了,俩人迅速离了婚。我妈求人调动了工作,孤身带我北上。离婚不是我爸提出来的,是我妈坚持。我妈说,“你爸是个好人,但是有些东西是他不能接受的。他爱你,可是也恨你。我看见从那以后,虽然他还是抱你,可是抱着你就怔怔的看着你,也不说话。毕毕,那样的家庭不幸福。需要努力去维持的家庭不会幸福。所以我一定要离婚。”
我妈有点忧虑的看我,“毕毕,那确实是妈妈做的一件糊涂事。虽然妈妈不后悔,可是这些年还是觉得有些对不起你,让你没有爸爸。”我出现了暂时的语言功能障碍,说实在的,有好一会儿,我都没反应过来,我妈说的和我有什么关系,听着像个构思离奇的电影剧本。后来我问过我妈,她究竟爱不爱他?我妈说,她也说不清楚,那时候刚刚毕业,紧接着又结了婚,我爷爷奶奶为了让她不太辛苦,托人把我妈放在管行政的部门,工作轻松但是不对专业,让原本很有天分的老妈也很失落。刚好这时,那个朋友来了,让她想起了以前在学校时的时光,她说,“可能不是爱情吧,更像是出于希望把那种美好时光留住的心情,希望好朋友永远在一起,青春不变。”
我看着我妈,她其实一直是个挺天真的人。但是她真的是个好妈妈。我小的时候也很任性,淘气。我还记得有回我妈病了,躺在床上不能动。我跑过去抱她,说妈妈我饿,我要吃饭。我妈,说宝宝笑给妈妈看,妈妈就起来给宝宝做饭。后来我妈在厨房晕过去了。我哇哇大哭,邻居跑过来过来把我妈送医院了。我从那以后才学会了照顾我妈。但是这些事,她自己都不记得了。她对生活总是挺满意的。“毕毕,你是妈妈最好的礼物。”想着这些旧事,我眼圈红了,我偎进我妈怀里,说了一句好久没说过的话,“妈,我爱你。”结果,把我妈的眼泪招下来了。
那天晚上,其实是早上了,我和我妈靠在一起,说了很多很多。后来我就像小时候一样,在她怀里沉沉睡去。凯旋说的对,世上哪有那么多对对错错的事。我是上天给我妈的礼物,用来纪念她永远的青春。
廿二 永恒的爱与青春---下
凯旋走之前,我们没有再见面。那段时间我的情绪有点低落,事实上低气压似乎弥漫在整个圈子里。李洋和臻玥在冷战,朱碧和大卫分手,我和诸葛之间也有了隔阂。我好像就是有点自私的不愿把这件事和朋友分享,虽然,诸葛的疏远让我也挺难受的。
凯旋走的那天,我从一早就坐立不安,所以下班朱碧提议去喝酒,我立马就同意了。有人在边上看着我点,省得我作出什么追火车之类的蠢事来。
朱碧这回伤得不清。喝酒和喝水差不多。大卫爱朱碧,但是不只爱朱碧一个。朱碧说,你知道吗,我爸在外面也有很多女人。从我听得懂人话开始,就听见我妈我爸在闹离婚。我不愿意他们离婚,后来到小学六年级的时候,他们闹得太凶了,有天我爬到阳台上,站在那上面,对他们说,你们再说一句离婚我就从这儿跳下去。从那以后,他们就不吵了,因为我爸根本就不回家了。当初他们也是恋爱结婚的呀,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为什么,不能全心全意只爱一个人呢。
朱碧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还是没能看见她的眼泪,可是我的衣服都湿了。“如果以后没人要我,你娶我好不好?”我知道她太寂寞了。寻找爱的人,都很寂寞。忽然,我就后悔了,不该让凯旋就这样独自离开,其实我是这样的爱他。
回到宿舍,发现有一个快递过来的大箱子。打开一看是一本精装原版,Ancient
Greece的画册,和一支小巧的银灰色诺基亚手机。画册是我最后一次去凯旋工作室看过的,我仿佛也说过,希望有一天能去看看爱琴海和雅典娜神庙。
手机已经装好了sim卡,我打开开关,有哔哔的声音,是短信,是他的手机发来的。
当你想我的时候,13901234567
原来,我们两个都不寂寞。
廿三 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 --- 上
罗凯旋这个人,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
说这话的时候,我正陪着大姐坐在她画廊的会客室里吃黑瓜子。她特别嗜好这种湿嗒嗒咸不唧唧的东西。每次我去看她都要跑到稻香村去买上一大包给她带过去。每个画廊都会定期办一些只对小圈子开放的展览会,这是昭示画廊层次的时候,展出的有画廊自己压箱底儿的作品和有交情的收藏家友情出借的珍品。大姐给我打电话,告诉我说这回得了件好东西。大姐召见我还是很乐意去的,她是少数几个和我说话不把我当小孩子的人之一,而且她知道的故事特别多,又很爱讲。
那是一幅未完成的作品,延绵不绝的松林和极尽之处或可得见的山影,笔力稚朴,没有题跋。这幅画给人的感觉非常奇怪,似满还缺,似缺又盈。我疑惑的看着大姐。大姐小心翼翼的把画收起来,说,这是师祖的最后一幅作品,还没完成的时候,被人把手打骨折了,后来就再也不画了。
她考我,你觉得这幅画画的是什么。
是禅吗?我仔细想了想,这样回答。
大姐很诧异,说,难怪老头子和凯旋都喜欢你这个小鬼。
原来师祖晚年参佛,渐渐不问世事,后期作品量极少。那时文革大火烧遍全国,红卫兵小将冲进家里时,这幅‘缘壑听松图’墨迹都还没有干。美院的小将们也没真下死手怎么折磨他,毕竟他是中国画坛的传奇人物,而且当时也已经是望九十的人了。只有个为首的把他推了个跟头,结果老人体弱,竟然就手腕骨折了。到医院胡乱给治了治,家都没让回,直接下了干校。这幅画也很长时间不知所终。凯旋和他就是在干校农场认识的。一老一小颇为投缘。不久,师祖去世,临终留书把凯旋托付给老师。
那个折断了师祖手腕的人,事后偷偷藏起了这幅画,但是因为‘欺师灭祖’不能见容于书画界只好转而从政。一路仕途风顺,不想几年前卷入东华金融巨案,被抛出来当了顶罪羊,只好咬牙把画拿出来套现想买一条命。还没在黑市上露面,就被凯旋拿走了。
我听到这儿,有点纳闷了,我不耻下问,怎么拿走啊,难道凯旋是京城四少之一?还是他是寒羽良啊?
大姐也奇怪,寒羽良是谁啊?他当然没法露面去拿,去的是罗立威的人。
这个名字耳熟,电视里肯定听过。我随口一问,罗立威是谁啊,难道是他老爸?
大姐一脸受不了你的表情,说,你天天怎么跟他混的,那是他哥。也难怪,论年纪差不多也可以当他爸了。那时候,老红军娶老婆和王老虎抢亲也差不多。他妈嫁给他爸的时候,二十岁都不到,本来也就是高干病房一个小护士,组织一信任领导一谈话,能怎么着啊?不过他妈命苦,嫁过来不久生了凯旋他爸就开始被批斗。凯旋和他妈下了干校,根本不知道他老爸被关在哪儿。他妈可能就是那时候坐下病了。文革结束,好日子没过几天就去世了。
这时候不用提醒我也知道罗爸爸是谁了,是个我在教科书里见过的名字,搁古代得是个异姓封王的。合着凯旋是个小王爷。我在那有的没的胡思乱想,大姐自己书规正传,风声一传出来,罗立威就派人跑去,跟那个人说,这画的主人说了,你不配拿着它,然后就把画收走了。所以一般人都以为画的出现是个讹传,根本没有别人见过。不过,凯旋也没做绝,还是让他哥想辙给那人弄了个死缓。
所以,大姐说,罗凯旋这个人,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烤热了一部分人,溺毙了另一部分。
我说哪有那么绝对的事,我们可以冬天靠着火焰取暖,夏天泡在海里游泳啊。
要不是我躲得快,大姐嘴里一口茶就得全喷我脸上了。不过她接着说了一句话吓了我一跳,
她说,你们俩还真是一对儿。
廿三 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 --- 下
这人和人不讲缘分是不行的。师祖捡了个罗凯旋,老头子捡了个你。说起来,凯旋的画技大部分是从老头子来的,画风就差远了。凯旋的画初看透着英年鼎盛的繁华,细看繁华背后又有一种看透世事的苍凉。你算是老头子的嫡传了,可是你也不太像他,反而比较象凯旋。你的画明快活泼,但是又总有一种摆脱不了的忧郁。在画纸上黑白分明本不能调和,可是你们俩好像就是能把两种不能调和的色彩调在一起,这是骨子里带出来的,你扔不掉,别人也拿不来。
我高高吊起来的一颗心这才放下来,原来这就是老师说的我和凯旋相像的地方。今天大姐告诉我的凯旋不是我熟悉的那个人,他的脸在我心里倏而清晰,倏而模糊,我一下子忽然特别想他。
大姐一点也不知道我的心思,掉过头来说服我,朱毕,有的地方不要太较真了。凯旋为了他妈的事特别不待见他爸,可是要不是他们家,这幅画也不知道最后就流落到哪儿去了。他的工作也是,那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儿,饶上他的背景也不容易。凯旋这点比你好,清高但是不迂腐。倒是你,老头子出来替你讲一句话就够你吃一辈子了,何必你这画老是在这半红不黑的搁着?别等到哪天他骑鹤走了,看你怎么办!
大姐原来又在急这个。我在这件事情上很低调。即使是圈子里也很少有人知道我是林染的弟子。我和大姐嬉皮笑脸,‘那有什么?不是还有姐姐你吗?早我就想买件体恤衫,前面印上您的头像,后面写上,我是林大姐养大的。’这话我说得不屈心。大姐是真疼我。她说的那个‘半红不黑的’地儿是画廊中的一小块儿,其实那是代表了林家长公主认可的上升期的画家的作品,因为她身份特殊,所以这已算是一种殊荣。我这人没大追求,辜负了她一片好意。
大姐无奈,送我出去。迟疑半响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我,老头子最近怎么样啊? blzyzz
还行。我回头看大姐,想起秋天时的自己。如果不是凯旋来推了我一下,或许我也还在老师家门前裹足不前。“姐,你礼拜六来接我吧,顺便我们一块儿回去,省得我自己还得倒两趟车。”
你这小鬼头,算计到姐姐头上了都。大姐嘴上抱怨,眼睛却带上了笑,人也轻松了下来。
从大姐那儿出来,我也烦恼了一会儿。事情越来越复杂,记得上次他送我回家的时候,一本正经的说要去我家拜访。我被他弄得有点不好意思,故意说笑,说那我也一定去回访令尊令堂。好像他的神色一下挺黯然的,说他们都不在了。当时我还为了这个为他伤心了半天。可是他家竟然是这样的。想想我和我妈那个温暖而普通的小窝,我发现我和凯旋就像天上飞的和水里游的,还真是天差地别。不过那又怎样呢,只要他和我一样心思,我便愿意和他一起,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
我拿出那只没有用过的手机,还是那条烂熟于心的短信。凯旋,我很想你。你呢,你想我么?当你想我的时候,你会怎样做呢?
廿四 我来陪你去看雪
那年冬天,北京大晴无雪。难得每天天空都碧蓝碧蓝的,象洗过一样,可是空气却干燥的利害,以至于每天午夜我都会因为口鼻干燥醒过来。小的时候学过一篇课文叫瑞雪兆丰年,我还记得老师说,大雪后气温降低,许多害虫都不能抵御,所以第二年就能丰收。不知道那年是不是真的农业害虫都比较猖獗,但是流感病毒一举攻破京城我倒是记忆犹新。因为那次我也中招儿了,高烧不下,在床上躺了好几天。
要说这一场大病还真没白得,诸葛终于不和我生气了。他安慰我,没关系,好歹也算是调动一下免疫系统。我听着怎么都有点幸灾乐祸,而且这斯每天都只给我打白粥喝,说感冒了就得吃清淡一点。我大声抗议,说我不是林妹妹,得了感冒就靠清饿。其实我也知道他是为我好,那时候确实没胃口,每次一瞄见李洋碗里的鸡腿我就直恶心。不过,为了和诸葛唱反调,我还是每天声泪俱下的控诉他虐待我。能再和哥们打打闹闹的真好。
可是每天他们去上班走了以后,我独自躺着都会有些失落。身体软弱的时候,人特别容易被触动。凯旋的大衣和书就在枕边,我常常在无人的时候静静的抚摸那本书的书脊,把嘴唇贴在书皮上,发着烧,嘴唇火热,书是冰凉,他第一次吻我的时候,嘴唇也是这样冰凉。心里热乎乎的,真的很想他。我暗暗积攒着体力,决定一能下地就去看他。我。要。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