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
实际上任之后才发现,其实这个朝天阁的差事还真是无聊,无非就是陪着老人家们聊聊天,讲评文书,或是整理书库什么的。由于我是“新人”,所以什么起草诏制之类的事还轮不到我来做。这里的朝天阁的职能也就相当于古时期的翰林院,兼掌起草制诰、编史、考议制度、详正文书、备皇帝顾问等。这里的主官为大学士,下设侍读学士、修撰、校正三种官职,而且臣相一职一般是从朝天阁之中产生。由于我和王晋汐是今科的榜眼和状元,更重要的原因是由于王晋汐很讨小皇帝的喜的缘故,所以就直接分到了侍读学士的正三品官职,这么说起来,我还是沾了王晋汐的光呢。
上任数日之后,王晋汐到是经常被小皇帝叫去“谈话”,每次都是单独叫去,屏退下人,也不知道到底谈了些什么。只是每次王晋汐回来之后都面带忧虑之色,好心去关心他的时候他又不说话,只是摇头叹气。而我就只有坐在办公室里充当老人家们的陪聊或打杂,据说新人基本要在试用半年之后才能真正做到学士应该做的事。
被发派去做小皇帝的贴身侍卫的冯子蔷还是一如既往地闹,相比起来,王晋汐倒是安静得不怎么正常了。同样在闹的还有九公主,从指婚之日起闹到前几日,后来韩家的“订婚”计划实行之后她才稍微安静下来。连带着王家也和韩家一起“订婚”,这样一来王晋汐的心理压力也小了不少吧。
于是我便找了个和我身材差不多的人戴着那张人皮面具去替我上班,自己在家做自家的生意。然后顺便又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最近冯子兰出入江南小筑频繁,平均一周来一到两次,最重要的是虽然他每次都以来找他心心念念的“杨语”为理由,但几次之后我发现,他的真正目的却是今科榜眼“楚清明”。
每回都有意无意地提到“楚清明”,有时候干脆就直接找“他本人”。如果我真的是那个天真而不懂世事的杨语,倒还真会被他的说辞糊弄过去。派人去查他的底细,都只限于之前的那种简略的说法。如果有凤来仪都查不到的东西,一种情况是他的确就单纯得如现有情报反映的那个样子,另一种情况则是,他的背景可能复杂得让有凤来仪也没辙。
而这个冯子兰,明显属于后者。这一点在他终于耐不住我每次的有意妨碍而找上楚清秋的时候得到了证实。
“怎么了?”
和冯子兰见面之后来向我报告的楚清秋一脸沉重道:“主人,看来这回我们可遇到对手了。”
“哦?”我挑了挑眉,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我先是找了主人的那个替身去见他,谁知刚说了几句话,那冯子兰就说他不是真正的楚清明,后来还委婉地威胁我们说如果不让他见真正的楚清明就将在朝中的楚清明并不是楚清明本人的事告发。”
“他知道目前朝中的不是我本人?”这可真神奇,朝天阁的老朽们都没发现,他是怎么知道的?
“应该是这样……主人,要不要派人……”
我摇了摇头,道:“就目前来说,他应该是友非敌……顺着这条线下去,那个幕后黑手很快就会知道了吧。”
“主人准备怎么做呢?”
“既然他那么想见我,我就成全他好了。替身那边维持现状,让他开始着手和肖连江接触。”
见冯子兰的时候,我故作神秘地靠在榻上,榻前放下了数层透明的轻纱,加在一起就成了半透明状,有如雾里看花,再在最外面垂了一层珠帘。由于平时做为“杨语”和他接触的时候为了扮好活泼少年郎的形象,说话声音也拨高了一个调,这回用一般正常的声音说话,楚清秋也说不是很熟的人听不大出来。
闲聊了几句,在他确定了我的身份之后,冯子兰的声音似乎不大愉快:“在下有幸读了清明公子的‘论商’一文,折服于公子的奇思妙想,多次上门,诚心求得清明公子一见。只是不知为何清明公子要特地回避,就连如今也故作小女儿态,珠帘半垂,轻纱半掩,不愿以真面目示人?”
小女儿态?哼,不做这小女儿态,等下又如何让你知道什么叫作“大吃一惊”加“晴天霹雳”?
我幽幽一叹,道:“实不相瞒,在下容貌丑陋,自惭形秽,难登大雅之堂,现身人前之时皆以人皮面具覆面。只因一时好奇,误入朝堂,后又惧怕终有一日被发现这天大的欺君之罪,才出此下策。冯四公子既然已经得知此事,还望公子看在冯楚两家的交情上,放楚家一条生路吧。”
“在下万分佩服清明公子的惊世才学,一心只想与清明公子结交,又怎会做这等告秘之事?只是那日如不说这般话,今日怕是也难以得见清明公子了。在下并非以此相胁,还请见谅。”
什么“并非以此相胁”?是“故意相胁”才对吧。
“像清明公子这般才学,就算有什么难言的苦衷,今上仁厚,想必也是不会过于计较的。若因这等小事而使清明公子的满腹经纶得不到施展,那才是天下的遗憾。”
哦?提到小皇帝,他是保皇派那边的人吗?
我冷笑一声,道:“天下?冯四公子所指天下为何?”
他轻笑一声,语声中带着奇妙的波动:“重振天朝,扫平三国,征服西域,一统神州!清明公子,这个答案足以打动你吗?”
这人……!!
见我不作声,他继续道:“在下一直都在寻找着能够复兴天朝的办法。天朝历史悠久,国力处于其它三国之上。但是近年来天朝正在不为人知地逐渐衰弱,权臣当道,朝纲败坏,黄金外流,一些有识之士也正在想办法使天朝得以复兴,只是一直没有找到有效的方法。在看了清明公子‘论商’一文之后,才使在下茅塞顿开。‘论商’一文之中除了以商兴国的策略之外,还提到了一些改革朝政的方法。在下与一些同道中人一起研讨之后发现,清明公子的策略实在是一个绝古旷今的奇想!”
他的语气开始有一点激动,然后从椅子上站起来向这边走了几步,道,“在下此行是想向清明公子请教其中的深意。何谓‘经济’?何谓‘资本’?何谓‘三权分立’?这些理论还要请清明公子不吝赐教!”
“哪有什么深意,”我清描淡写地说,“都是些胡言乱语,冯四公子不必当真。”
难不成这家伙还真想将社会形态过渡到君主立宪制或民主制什么的?哪有这么容易的事?中央集权的政治吃到甜头之后,首先让皇室主动放弃权力就不可能。你们冯家或其他党派当然想要分点权啦!
“‘论商’只是一点空闲时间得出的心得而已,用在商业上也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更何况是冯四公子说的兴国策略。在下不过区区一介俗人,怕是不能理解冯四公子的大志了。”
“如果只是因为担心真面目的欺君之罪,这一点在下可以向清明公子保证清明公子及楚家的安全。清明公子持意不愿出仕,难不成还有什么难言之隐?”
沉默一阵之后,我才向他道:“刚才在下问四公子,何谓‘天下’?四公子说重振天朝,扫平三国,征服西域,一统神州。只要是胸怀壮志的好男儿,怕是没有哪个不被这番言语打动吧。可是四公子,在下的‘天下’,却与四公子的‘天下’有所不同。”
“哦?愿闻其详。”
“百余年前,天朝为了彰显国力,花了十数万到数十万不等的人力涉足神州各处,绘制了一幅绝无仅有的神州详图,目前收于天朝宝库之中。四公子刚才所指的‘天下’,也就是那张图上的范围了吧。”
“是。让神州图上的地域为我天朝所有,这是在下从小的梦想。”
听了此话,我心中一惊,这句话中的违和感和那三个占卜结果混在了一起,一股不详的预感在心中涌起,一个不妙的想法渐渐成形。如果我的猜测没错的话,我今天已经说过的话,还有接下来将要说的话将会为我自己自掘坟墓。
我只觉得手脚发冷,不知不觉中出了一身冷汗。冯子兰在帘外出声叫我,我的嘴唇颤抖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以为任何事情都在我的掌握之中了,可为什么还是会不断有意外出现呢?
“清明公子?”他走到了珠帘之外向我道,“清明公子所指的‘天下’究竟又是什么呢?”
“啊啊……”我回过神来,打住将要出口的话,瞬间改了话题方向,强打精神道,“在下所指的天下,是能够真真切切看得到的。”
“看得到的?”
“就算地图上的疆界再大,没有亲眼见过的东西又有什么用呢?在下只是想要走遍尽可能多的名山大川,在短暂的有生之年能够见识到多一点的大好风景,也就不枉此生了。”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道:“还请清明公子实言相告。”
听出我转移话题了吗?就算你听出了,实言相告也是不可能的。不能再扩大你的野心了。
“这便是在下的肺腑之言。四公子请回吧。”
说着我便从软榻上起身。见我要走,他急忙一把扯下珠帘和那几层轻纱,飞快地上前来抓住了我的手臂。
“你……!!”
动作这么快干嘛?连个逃跑的时间都不给我留。这下子真面目暴露了,知道什么叫“大吃一惊”和“晴天霹雳”了吗?
“……语?怎么是你?”
“什么?”我决定跟他装傻,不过应该蒙混不过去吧。
“你到底是杨语,还是楚清明?”他的表情很复杂,“还是说,两个都不是呢?”
“放手!”
我打掉他的手,转身便走。他从后面将我抱住,我挣不开,便一口咬上了他环在我脖子上的右臂。他轻呼一声,却并不放松。于是我便越咬越紧,直到满口都是血腥味,这才放弃似地松了口。
他无耐地说,“你骗了我,我还没气,你又是在气什么?”
要真告诉你了还得了?我冷冷地答道,“没什么,放开我。”
“你还跑吗?还跑就不放。”
他将我拉回来,转过身,正对着我严肃地说道:“语,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与你有关?”
“当然有关。”
“是与冯子兰有关,还是与天朝有关?”
他无奈地看着我道,“那就得看你到底是杨语,还是楚清明了。”
跟我打太极啊?我露出不悦,不再看他。他轻叹一声,道:“是不是我刚才什么地方说错了,得罪了你?我道歉好吗?”
“岂敢岂敢。冯四公子可是志在天下的大人物,我这样的小人物又怎敢如此造次?”
“你看你,又在说气话了不是?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你也让我弄个明白啊。”
我嘟起嘴巴作撒娇状道:“你上次不是还嘲笑过我吗?现在又来问我什么‘天下’啊!”
“嘲笑你?我哪有!”他委屈地叫道。
“怎么没有?!”我气道,“上次我跟你说我要去西域,你不是还笑我来着!现在又来问我什么天下大事,就只准你有自己的梦想,不准我有吗?哼!”
他想了想,然后笑道:“这么久的事了你还记着呢。上次我只是担心你,哪有嘲笑你啊。”
“哼!”
“你就为这个记我这么久的仇啊?”他像对付小孩子一样揉着我的头道,“好了,我道歉,我错了,语不要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我在心里狠狠地汗了一把。这家伙,不但精神年龄比我小,身体年龄也比我小,居然还把我当小孩子打发!不过也是啦,在他面前所扮演的角色,不这样不行啊。
他又像以前对“杨语”那样哄了我好半天,然后我才稍微露出了一点笑意。又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他正要将话题扯回“天下大事”上,我急忙打住,推说累了,叫他改天再来。好不容易将他赶走,我立即找来了楚清秋。
“主人,怎么样了?”看到被扯得乱七八糟的轻纱的珠帘,他皱起眉头道,“不会是打架了吧?”
“这个先不管,”我道:“有凤来仪的转移工作怎么样了?”
“有凤来仪庄园之内的东西已经转移完成,正在准备卖掉园子。我们在东溟内部的势力留了一部分,现在宋宁正在做最后的处理工作,估计最迟一季度之内完成。”
“好。现在有一件事你马上去办。”
“是。”
“马上着人火速通知泠澈和盈袖,”我狠狠地说道,“我要在明天天亮之前知道南宫宛然的右手臂上是不是有一个牙印!”
六十四
事件的发展不但超出了我的想象,还进一步地打击到了很大一部分的原计划。
深藏不露。这个词应该就是为了他而准备的吧。
原本以为宫里那个其貌不扬的小皇帝是替身,但事实证明那也是他本人呢。算起来,冯子兰出现的时间正好是“永安兵变”之后不久,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在准备另一个方便避开叶风的身份了吧。更何况,身为古人,他的思想便已经超前了千百年,这一点是我无论如何比不上的。如此一来,无论是从性格、动机还是智商来说,我是不是都要差他一截呢?
卧薪尝胆这么多年,他也开始坐不住了吗?
这样的人,绝不能留。
第一步,南疆方面开始行动。以前一直都有我们自己的人在南洋王南宫若然身边,现在也是时候更进一步了。他是重要的棋子,也是难得的傀儡。他的底细可都是打听得清清楚楚的,不像他这个深藏不露的皇兄。
第二步,选择南宫宛然的替身。
第三步,宫中的暗探开始为“突发事件”做准备。事件之后,真正的南宫宛然将被我们所选择的替身代替。
第四步,加紧各势力的联系。其中最大的一个改动便是放弃冯家,支持韩家。
这期间冯子兰,或者说是南宫宛然多次到江南小筑来找我,我也就进一步与他加紧“亲密感情”。只不过他每次想要跟我讨论什么天下大事的时候我都有意将话题叉开,偶尔也小小地与他说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他看出我是在敷衍他,貌似决定用他的毅力与诚意来说服我。
庆天十年冬。十二月末的永安竟罕见地飘起了小雪。
“这还是我头一次看到雪呢,”冯子兰看着窗外零星飞舞着的小雪粒感叹道,“从昨夜开始就断断续续地飘着,现在雪片变大了一些,真美。”
“是吗。”
“语不喜欢雪吗?”他微笑着指着窗外的雪花道,“衬着江南小筑的幻景,就好像仙境一样呢。虽然夏季的江面小筑才能展现出最美的一面,但是现在这样也很不错吧。”
“江南小筑不论何时都像仙境一样。比起这个,如果你能把窗子关上我会更加感激不尽的。”
我往厚厚的被窝里缩了缩,将冻得微红的鼻子埋进了锦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