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吗?”他又笑了,笑里是说不出的讥诮嘲讽高深莫测,独独没有我期望发现的虚假欺骗:“就算是我胡说好了,要不要我再胡说一些?比如说商朝六百年江山,气数已尽;凤鸣西歧,明主已生——哎呀,瞧我!这些你师父一定都说过了!那就说些别的吧,妲己从何而来?翼州侯可养不出这样的女儿.她是奉女娲旨意前来执行天命的九尾妖狐.她为何害你母亲,好玩吗?不,不,不,因为姜皇后也是上了封神榜的人啊!为什么要有封神榜?那是神仙们一千七百年前犯了杀戒,今番要红尘历劫.”
“胡说胡说!我才不相信你呢!”我一甩头又向前走,想将男人和他的话一起抛在身后。
“是呀,我是在胡说呢。再听听吧,还有啊。”他阴魂不散的声音紧贴在我耳后“要被父亲所杀时,你师父是刚好经过吗?还是奉了天尊的法旨呢?他到底知不知道,封神榜上有宝贝徒弟的名字呢?真让人好奇呀!”
“告诉你一件事吧,殷洪师侄,你是不可能杀了妲己的,因为你已被安排好了背叛的命运,包括你师父在内,所有的人都在等待
“西歧城外,两军阵上,是你今生注定的丧身之所!这一切都是天命!天命!天命!”
“不!”殷洪神思欲狂“我不相信——不会的,不会的——至少——师父他不会的。我会证明给你们看!”他抖手祭起阴阳镜,白光劈散了幻影——圆林,纣王,妲己一一消散,只流下一地的金光,延伸的桥。
“原来我还在太极图上啊……”他低低地笑,收起阴阳镜,又往前走:“这样走下去,会遇到我想见的人吗……”
金色的桥,长得没有尽头,只有少年的身影,一步步,蹒跚地向前走……
好累,好累,到底走了多久呢?是不是我的一生都在走这座桥?
走到桥头就看得到你了吧,师父?
因为,我是追着你才上了这座桥的啊!
脚步好重,四周的景色也渐渐扭曲,是太极图开始发生威力了吗?不愧是宝物中的宝物啊!
好像记得,在很久很久以前,一个明月清风的晚上,您曾摇着竹扇,把天下宝物的厉害讲给我作床边故事……太极图……太极图……一旦卷入,天下万物皆化飞灰……您是这样说的吧……还真是巧呢,正应了我的誓言啊——还是说,这也是天命?
不过,现在还不行,我还没有见到您啊!
啊,那飘浮于桥头之上,乌发垂肩麻衣飞扬的,不正是师父吗?太好了,我有好多好多的话想问啊!
桥的尽头就在眼前,十多步的距离,划分出两个世界,太极图慢慢——但切实地卷起,一点一点,卷——起。
——师父,您为什么会救我呢?(真的只是因为教主的命令吗?)--
——师父,到底为什么要封神呢?(一定要有人死去吗?)--
——师父,您知道封神榜上有我的名字吗?(我做错了什么?)--
——师父,如果我的背叛是早就注定的,那又为什么要让我下山呢?(还是正因为会背叛,所以才让我下山?)--
——师父,知道一切的您,是以怎样的心情听我的誓言呢?--
——师父,我的一生,算是逆天,还是顺天呢?--
——师父,您可会为我的死亡而哭泣?--
——师父,您,是真的爱我吗?--
“我.殷洪,在此立誓,若有他意,不助武王伐纣,情愿四肢血肉化为飞灰!”
“……出口成愿……你……去吧……”
太极图——中国古典神怪小说《封神演义》同人(下 赤精子)
(下)赤精子
紫绶仙衣,阴阳镜,水火锋。
为什么,会把所有的法宝都交给那个孩子呢?那个被预言了会背叛的孩子……
……愿四肢血肉化为飞灰……
为什么,在听到他天真的誓言时,早在成仙了道之际便抛弃了的心,会隐隐作痛……
步上太极图所幻化出的金桥,赤精子轻轻按住胸口,为越来越明显的痛楚而泛起苦笑——原来,即使是已舍弃之物,也依然会感受伤口。
这仙人之身,并不是无伤无痛,不生不灭的自在体啊。
这份痛,究竟是从什么时侯开始种下的呢?
“师叔,弟子杨戬参见。”非僧非道非儒非将的白衣青年,静静的垂手驻立在三步之外,等侯他的召唤。
赤精子缓缓落下手中的白子,目不斜视地盯着棋盘:“杨戬,你不在尚师弟身边听命,来我这少华山作甚?”
“弟子奉姜师叔之令前来,”青年将视线上扬,直视他的侧脸,平静无波地诉说:“数日前,一支人马与讨伐西岐的翼州侯会合,为首者自称为成汤嫡子,二殿下殷洪,手持阴阳镜,连伤西岐数员大将。故而姜师叔遣我前来向师叔查询。”
清风掠过,松针纷落,棋子敲在盘上的声音,非常非常的轻,非常非常的脆。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他一边说,一边以衣袖拂去棋盘上的松叶,神态悠然,让人完全看不出此刻正在侵袭胸口的痛楚。
犹豫片刻,杨戬垂眸,遮去洞悉世情的双眼:
“是,弟子告退。”
抚着胸口,到底多少年了呢,连这心痛的宿疾也成了长久岁月中的一种习惯。
自从舍弃人身,修道成仙,至今已有无数个百年,在这悠长岁月里都做过些什么?如今已不复记忆。点滴的回忆都是围绕着那天真的孩子而开始。
少华山已很久没有这样清脆欢快的笑声回荡了,赤精子不自觉地浮起一丝笑容,随手落下一枚棋子。对面散发垂腰的男人双眼中亦盈满笑,会意他的心不在焉,毫不留情的趁机占距局中左上角的大块地盘:“赤精,听说你收了一个徒弟?感想如何?”
感想?赤精子微微苦笑,言若有憾:“与其说是收徒弟,不如说是养了个儿子,深感人间父母之辛苦。每隔一两个时辰见不到他的人,就该开始担心少华山中又有那处的花木鸟兽要遭秧了。”
“哦?这么多怨言?”云中子挤挤眼,取笑对面人的言不由衷:“那不如将这份辛苦由我来代劳吧?”
“想都别想!”赤精子索性扮出一脸陶醉笑容,炫耀到底:“那一声声甜脆的‘师父’‘师父’的叫声足以抵消世间一切辛劳!”
“卖弄!”男人啐他一句,在棋盘上乘胜追击:“先顾好你的棋吧。”
不甚在意地回顾棋局,他垂睫思索,却被来自后方的一股冲力打断,肩上耳边传来欢快的语调:
“师父师父,我在后山发现一只好可爱好可爱的小老虎,我们一起去看!”十三岁的殷洪挂在师父背上撒娇,那么地理所当然。
无奈地皱起眉,赤精子移下背上不轻的重量,微微呵责:“洪儿,你云中子师伯在呢!”
吐吐舌,殷洪一股脑地又钻进师父的怀里,这才抬头给客人一个笑脸:“云中子师伯好。”
“好。赤精,反正你也无心下棋,还是先陪他去后山吧。这少华山我熟得很,自会召呼自己。”
“也好。”他刚站起身,就被徒儿蹦蹦跳跳地拉着远去了。
被留下的男人摇头叹息,发丝轻舞,低语散入少华山清幽的空气中:
“赤精子啊赤精子,你是不是已经忘记了,那是个注定了背叛与死亡的孩子啊……”
当时的自己,大概确实是忘了吧——或者是故意要忘记的呢?
很多时候,“知道”,实在是一种残酷。
山中无甲子,昔日的孩童成长为少年,并且渐渐蜕化出青年的影子,声音里清澈依旧,却少了一份甜脆。让他第一次深刻地体认到时光的飞逝。
修文,习武,练道,养真。闭上心眼不听不看,不想知道山下另一个世界的悲喜故事,情节发展。
想保有的,只是这样一个师徒相依为命的世界。全力的怜惜疼宠,渐渐分不清是悯其命运真心爱护还是为了其他逐渐模糊的理由。
即使这样,那孩子仍然无忧无虑天真无邪地成长着。而山外的世界也在循着定好的轨道变化着。
比干死,飞虎反,西伯殁,武王继位,一路又一路讨伐军在姜尚镇定自若轻描淡写的反击下土迸瓦解,屡战屡败。
魔家四将,十绝阵,闻仲,赵公明,九曲黄河阵,玉虚宫与碧游宫的门人一批又一批地投入战争,或生或死皆随天定,半点不由人。
命运,夸耀着其不可违抗的力量。
自九曲黄河阵中历劫归来,三花全消,五气俱散,千年修行毁于一旦,我亦没有一丝怨恨不甘。
如果,只是如果,以这样的代价能改变洪儿的命运的话,哪怕只有一点点,也是十分的值得。我忍不住在心底违逆上天地如此想着。
洪儿依然天真,只是不知愁的眸子里添了些担忧怨恨,大概是为我的伤和由此勾起的旧日回忆。
而我,已不再有能力看见未来的演化,只有静待时光慢慢地走。
金台拜将起兵伐纣的日子越来越近,玉虚宫的法旨一道疾过一道。
谴走了白鹤童子,赤精子唤来爱徒殷洪,习惯性地先为他拭去因练剑而流下的汗滴:“洪儿,你子牙师叔既将起兵伐纣,你可想下山助他一臂之力?”
不要去不要去,只要你说一声不想,即使是违抗玉虚掌教之命,我也会将你留下!
“徒儿愿往!”半丝犹豫也没有的朗声回答击碎了他潜藏的薄愿。
命运就此无法逆转的开始启动。
“好。”再开口,他的声音涩涩地透着苦意:“为师将洞中之宝全数传赠予你。紫绶仙衣护体,水火锋防身,阴阳镜可克敌制胜,你要谨慎使用。”
“哇!谢谢师父!”殷洪雀跃地搂上师父的颈,重复着孩童时的习惯,一如其中近十年的岁月不曾经过。
“只是,你终究是纣王亲子,”赤精子苦涩地开口,念出命运剧本中所指定的台词,每吐一字,仿若有巨石自舌上滚过:“你且发个誓言,为师好放心送你下山。”
不解地偏偏头,殷洪仍然顺了师父的话去做:“我,殷洪,在此立誓,若有他意,不助武王伐纣,情愿四肢血肉化为飞灰!”
人说,天听,出口的话,化为诅咒的丝,紧紧缠绕。
“……出口成愿……你……去吧……”
心,好痛……
赤精子回头,眼见殷洪跟上了太极图,忍不住苦笑——总是那么天真,明明跟他说过不只一次,败将莫追,却还是紧紧地跟了上来。
或者,只是因为前面的人是我,所以你就放心地追来了?
事已至此,无力回天。
他静静地飘浮在桥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心爱的徒儿在幻像中东奔西走,涌上心头的痛楚,一波强过一波。每一次都以为必然忍不住下一波的侵袭,但也居然都忍下了。
终于,殷洪一步步接近桥头,看到了他的身影,脸上扬起喜悦的笑,努力地想加快步伐,张开的口型隐隐然地唤着师父。
咫尺天涯,太极图慢慢但切实地卷起——
从未体验过的剧痛袭来,
泪,湿了千年干涸的眼,沿着颊,缓缓的,划落——
“恭喜师兄,功行圆满。”不管是朝堂金殿还是万军阵中都是道服鹤氅的俊秀男子走近赤精子,在看到他眼中的泪时颇为不解:“师兄为何流泪?”
“你,不会懂的。”太明了这个师弟的性情——惊才绝艳,却丝毫不懂得感情为何物,也因此,才会被选为封神计划的执行人——可依然压抑不了微微的怨。即使,明知不是他的错。
“为了殷洪吗?”可是师兄不是早就知道他的命运了吗?为何还是会流泪呢?虽然无法理解,但他仍尽力安慰:“师兄不要伤心,待我伐了纣王,分封诸神之后,殷洪得其神位,仍然是见得到他的啊。”
“所以,我说你永远都不会懂的。”赤精子凄楚一笑,挥袖卷起太极图,转身离去:
“彼时的殷洪,已不是此时的殷洪……少华山从此再无人养真修道矣……”
十年,每一个夜晚都在你死亡的恶梦中惊醒,每一个清晨都徒劳地祈祷——向编定你命运的上天。
而今天,当一切已尘埃落定,再也不可挽回,反而无所谓伤心难过了。
只是,胸口为何还会如此的痛……
—— 紫绶仙衣,阴阳镜,水火锋,将一洞之宝尽付于你,请你好好地保护自己……即使背叛,也……不要死……
这是我微薄的,碎灭了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