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重锦皱眉,刚想开口责备,我就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头,目光炯炯看着他。
“可以这么说吧。”段重锦淡笑看着我,无奈摇摇头。
“好了,我杯子都举了半天了,这杯酒可以喝了吧?”段秋凉说,而后衣袖遮面,仰头饮尽杯中琼浆。
我早就对那竹叶青垂涎欲滴,闻言,举杯为敬,仰头饮下满满一杯。酒入喉时,香味淡薄,然而入胃后,温暖的酒香才沉沉散发出来,让人回味无穷。
我直接站起来,抓起酒坛又给自己斟了一杯,完全不顾那两人诧异的眼神,自己喝得很开心,“味道真不错……”
当我喝干第三杯碗,段秋凉突然慢慢说了一句,“早就听闻小颜的琴艺登峰造极,一直无缘欣赏。今天趁着咱们兴致好,小颜你来抚琴一段吧。”然后指了指屋角的古琴。
我又抓起酒坛斟满,仰头喝干,“那都是以讹传讹,曾经还有人说过,我弹琴像拉大锯。”
“小颜,”段秋凉挑眉看我,“我这酒钱可是很贵的……你不能白喝。”
再次饮下一杯,人已微醺,轻声嘟囔,“真不厚道,”拎着酒坛,抬步走到琴边,衣袂轻甩,盘腿坐下,“这位公子,这位姑娘,不知您是想听哪一段?”
段秋凉看着眼前仿佛变身成为卖唱人的小颜,微微一笑,翘指一点,“断桥残雪,弹得好重重有赏。”
我反扣酒坛,一口气灌了几大口。顿时觉得一股暖意从胃里一直上升到头顶。
右手指尖抹过琴弦,左手指腹轮转。琴声如同江河之涛,不可抑止地奔涌而出。
我抬眼,看着段重锦,目光因为醉意而朦胧。
下一刻,段重锦轻巧掠出小室,折枝为剑。蓝碧的一潭小湖上,他清逸的身姿融进了天光云影。铮铮琴声随风吹落水边梨花,洁白花瓣被湖上舞剑之人挽起,在那人指间翩然飞舞,如蝶如焰。
我侧头看着舞剑的段重锦,目光紧紧追随,竟再也不愿移开。
段秋凉起身,走至窗边闲闲依靠着窗棱。
她再开口,却是一首断桥残雪,“柳黄未结。放嫩晴消尽,断桥残雪。隔水人家,浑是花阴,曾醉好春时节。轻车几度新堤晓,想如今、燕莺犹说。纵艳游、得似当年,早是旧情都别。重到翻疑梦醒,弄泉试照影,惊见华发。却笑归来,石老云荒,身世飘然一叶。闭门约住青山色,自容与、吟窗清绝。怕夜寒、吹到梅花,休卷半帘明月。”
女子低眉敛目,声音清婉,倒是将那略带孤寂疏狂的曲子唱出了神韵。
四弦齐拨,宛如裂帛,古琴声止。女子一曲歌罢,细腻的声音余音袅袅,在空阔湖水上荡漾。
湖面轻柔的波纹上面,有洁白的梨花瓣随水轻摇。
一切都太美,仿佛一个旖旎的梦境。
让人在多年后回忆起,总是会疑惑,那究竟是真,还是一个太美好的幻觉。
我起身,清风鼓袖。笑问,“小姐还满意么?”
段秋凉颔首微笑,“先生琴艺超绝,小女子佩服,恐怕今后都无颜再碰古琴了。”
“小姐盛赞了。”我弯腰捞起地上的酒坛,小酌一口。
段重锦不知何时已经倚在门边,看着我神色有微微的担心,“小颜,你少喝点。”
段秋凉接话,“没看出来,小颜酒品如此之好,喝起陈年的竹叶青像喝水一样从容。”
我放下酒坛,走到段重锦面前,面色如常,步履轻盈丝毫不见醉意。
段秋凉眨眨眼睛看看我和段重锦,了然一笑,“风有些大,我先回去歇着了。”说完,留给段重锦一个别有深意的眼神,转身掀开珠帘消失在门外。
我背靠着竹质的墙壁,看着屋顶上倒映着的斑驳水光。
段重锦见我目光有些古怪,抬手抚上我的脸颊,轻轻问,“怎么了小颜?不舒服么?”
下一刻,他的手被我抓住。我身体的重量倾过去,在他唇上蜻蜓点水般印下一个轻柔的吻。
对于任何情况都能泰然处之的段重锦,那一刻真的感到了不知如何是好。
我看他呆呆的表情,觉得有趣,弯了眉眼勾起一个笑容,微微侧了头,又是一个轻柔的吻。
“小颜……你……”
我“呵呵”笑了一声,往后退了一步,把头靠在墙上,万分妩媚看着他,柔柔问,“你看,我美吗?”
段重锦再一次死机了……
然后他万分无力抚着额角,觉得头疼无比,这家伙怎么连醉酒都别具一格……
(唐羿八卦爆料:小颜啊,酒品好个P,根本就是酒品奇差,喝一杯就会醉,而且醉了会干出伤天害理的事……
小蓝:他莫非……对你做过什么?)
第十八章 春风西旅
我半夜醒过来,觉得口渴。
迷迷糊糊掀了纱帐下床,走到桌边,给自己沏了一杯凉茶。我捧着茶杯,慢悠悠晃到暖阁,
人鱼膏明灯将奢华的房间映得通透,男子优雅端坐桌前,脊背挺直的弧度显示出不俗的气质,指节修长的手指提着竹笔,在锦绢上飞快留下飘洒的字迹。俊秀的眉宇间,染上一层倦意。
段重锦抬头,看见我柔和一笑,“醒了?”
“嗯……这么晚还不休息么?”我的声音有些沙哑,于是干干咳嗽了两声。
“走之前总有些要处理的事物。”段重锦忽然对我伸出一只手,“过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宿醉头疼,我不并思考,只是慢慢走过去,站到他面前。
“冷么?外衣也不披,鞋子也不穿,你想再生病了耽误行程是不是?”说着,就轻柔把我拽进怀里。
我躺在他怀里,他身体的温度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我沉默了一会,抬头迷蒙看着他,“你为什么离我这么近?”
段重锦弯了嘴角,“你今天对我做了什么事,难道不记得了?”
我打了个呵欠,懒懒说,“记得啊……别告诉我你一个大男人还在乎什么贞操之类的……”
额头被段重锦戳了一下,“我是很在乎,以后再也不许你和别人喝酒了。”
好像每个和我喝过酒的人都会这么说,不过有点不一样,他们说的是:以后死也不和你喝酒!
“好啊,那只和你一个人喝。”我闭着眼睛笑,然后感到有温热的气息吹在我的脸上。
下一秒,唇上传来湿润柔软的触感。
唇齿被撬开,我却没有反抗,只是任那个人的舌霸道地攻城略地,任细小煽情的声音自喉间发出。后颈被按住,强迫我抬起下巴让他深入得更多,他的吻带着点霸道,不似他看上去那样温文尔雅。我只是顺从地躺在他怀里,不抗拒也不回应。
终于,他温热的唇不着痕迹地离开。我慢慢张开眼,看着他在烛光中被渲染地更加温柔的眼睛。
“小颜……”段重锦指腹轻柔抹去我唇上的银丝,他的声音低沉带着鼓惑人心的力量,“为什么不反抗?”
我没有回答,挣扎了一下站起来,转身欲离去。手却被他抓住。
“回答我,给我一个答案好么?你让我觉得迷惑。”
夜风穿堂而过,烛火齐齐摇曳。我披散的长发在背后被风拂出妖媚的弧度。
手指从他掌中逃脱,我回头看他,目光清冷,“我别无索求,只要你信任我。如果你肯信我,这条命你要拿去,我也不会有丝毫犹豫。”
段重锦目光有一瞬的闪烁。我转身,慢慢走回内室。
你之所以强迫我呆在你身边,不就是为了监视我囚禁我,让我不会作出不利于重华山庄的事?这两个月来,你无时无刻不在试探我,想探清我的底细?你明明不相信我,但是,为什么你又对我这样温柔?你的态度,才让我迷惑。
这一夜的对话,仿佛只是一场梦。对此,我和段重锦绝口不提。这也算是一种难得的默契,因为我们都隐藏了很多,有太多的底牌不能掀开。到了亮底牌的那一天,我们就注定再也不能像现在一般云淡风轻自由自在。
几日后,我伤势已无大碍,我和段重锦踏上荆州之行。
重华山庄正门,车马塞途,一路人声势浩荡打着重华山庄的紫色牡丹旗向着荆州开拔。段秋凉携重华山庄诸众,在门前相送。而无人注意的后门,我和段重锦驾一辆外表再普通不过的马车,悠哉游哉也上了路。
没人知道,那阵仗庞大的队伍不过是个幌子,正主段重锦仅仅带了一只过门不到三个月的小厮,微服而行。
段庄主此时已经化身成为相貌普通从仆一名,在车前赶马。而我一身中产阶级公子装,手握折扇,翘着二郎腿在段重锦身边坐着。
这辆马车虽然外表普通,但是内饰却是奢华而精致,并且配套设施一应具全,我一天到晚睡在车上倒也不觉得疲累,不过就苦了整天驾车的段大庄主,在车外风吹雨淋、风尘仆仆,几日下来任都憔悴了一圈。
“段大庄主,请问您对与体会下层劳动人民的生活有什么感触?”我把折扇放在他嘴边,假装话筒。
段重锦笑着拨开扇子,“你就不能正经点。”
“段重锦,你就不会给生活找点乐子么?整天一本正经得不累啊?”我从袖子里抓出一颗栗子剥了,塞进嘴里。
段重锦笑而不语,“我也很想轻松一下,这不是陪你出来了么?”
我又剥了个栗子,“什么叫陪我……明明是借私游之名出来公干。”
“我其实……”段重锦没再往下说,只是转头看着我轻轻一笑。
易容成这么大众的脸,怎么一笑还是让人觉得眩目呢?
哎,有些人天生就是高人一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段重锦身为重华山庄嫡出大少爷,自小就是光环加身。而偏偏他还长了一张祸乱天下的脸,并且继承了父亲超然独绝的武学天赋。十五岁将重华山庄天华雪舞剑法练至最高重,炉火纯青之境。那年,他执一把青芜剑,杀入江湖兵器排名榜第三;不久之后,又在武林大会上挫败五岳剑派嵩山派掌门,令多少武林前辈抚掌而叹,长江后浪推前浪,自己不知道哪一年就要死在沙滩上了。自那一年,紫衣翩然的段重锦高调亮相江湖,引得江湖之上无数少女春心萌动。有段重锦的地方,就必然有蜂潮蝶浪,驱之不尽,赶之不绝。
不久之后,段非墨就把重华山庄交予段重锦执掌,毫不犹豫把一个十五岁的弱冠少年推上无可退却的境地。很多人谈起段重锦总是一句,英雄出少年,年轻有为。而段重锦总是淡淡微笑不作回答。年轻?在无数繁琐的事物缠身之下,在虚情假意阿谀奉承中,在这个尔虞我诈的江湖中,他都已回忆不起,自己到底是否年轻过。
我把栗子塞进他嘴里,岔开话题,“我们从金陵出发也走了好些日子了,这道上的路人越来越多是不是快到杭州了?”
段重锦扬了一下马鞭,咽下嘴里的板栗才慢吞吞说,“还有不足十里。”
“OHYEAH~”我欢呼,手中折扇向前一指,“鱼虾鲜笋、虾爆鳝面、片儿川面、虾肉小笼、蟹肉小笼、九姓团圆、杏仁薄脆、明良生煎包、贵妃松花饼、大华酥饼、太子麦蕉……”我喘了口气,接着嚎叫,“速速敲起锣打起鼓来,准备接驾~”
段重锦叹气,“你除了吃能不能想点别的……”
“雷锋夕照、花港观鱼、断桥残雪、柳浪闻莺、三潭印月、曲院风荷、平湖秋月……这些旅游景点也是必去的!”
“怎么知道地这么清楚?以前常来吗?”
我双手在胸前划差,“我只是看了杭州府新出的旅游宣传册而已。”
第十九章 杭州画影
浓浓春意笼罩下的杭州城,的确不愧那“山水中尤物”的称号,四月满城飞花,海棠、桃花、樱花妖冶地舒展枝叶,开到让人觉得过于奢侈绚烂。
马车在杭州城内最奢华的三轩斋楼前停住,段重锦跳下马车,转过来扶我下车,一边笑道,“少爷,注意脚下。”
我看着段重锦低眉顺眼的奴才相,有仰天长笑的冲动。忍着笑意,把手放在他掌中,“小段子,你还真是贴心。”那一声“小段子”叫得颇有李莲英的调调。
然后我压低声音说,“不是要低调吗?怎么挑了这么个扎眼的地方住?”
“探路的人送信,说杭州城内近日有大事,普通的客店都给预定满了,只有这三轩斋才订到两间房。”
“什么大事啊?”我看了看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的确来往间有不少腰佩长剑的江湖中人。
没等到段重锦的回答,却听一声“哎呦,这位爷,不好意思,三轩斋已经客满了。”有个小二打扮的人跑出来。
段重锦说,“我们家公子姓颜,在这儿定了两间天字号上房,你去查查。”
小二定是没想到面前两个衣着朴素,风尘仆仆的人就是一下子把两间天字号上房订了一个月,打赏又大方无比的颜大公子。他立刻变了脸,笑得嘴巴直咧到耳根,“原来是颜公子,房间早给您预备好了,您这边请。”
走到堂内,小二弯腰道,“公子稍待,我去把房间给您打理好。”
我和段重锦于是在厅堂的一个红木小桌旁坐下,我小声说,“看来,我们必须换身不这么朴素的行头,不然配不上我们住的地儿。”
没想到段重锦却悄悄勾起我一缕发丝,轻声说,“任何一个真正会看人的人,都不会因为你的身份或者穿着而敢看轻你。”
“是——吗——?”我拖着长音,用极其怀疑地口气说。
“我们不是定了三间上房吗?怎么只有两间?”突然,一个略带愤怒的声音自柜台传来。那是一个青年,他身边还站着四个装束相似的人。
掌柜很为难地道歉,“是我们安排出了错,但是现在真的只剩下两间了……您看,您能不能将就一点……”
“将就?!”那人正欲一掌拍在柜台上,却被身后一个人抓住了手腕。
“别这么冲动,这样也解决不了问题。”说话人一袭白色披风,不染纤尘,眉眼疏朗而清俊,嘴角自然上翘,时刻看上去都带着淡淡笑意,举手投足间都流露出一股清风明月的气质。
“他是浣剑门的秦楼月,”段重锦开口,“也是这一辈中的佼佼者。”
这个人没见过,但是却听过,听过无数怀春少女痴痴傻傻念叨他的名字,甚至沈妍蓉大姐都对他评价甚高。
“噢……他为什么在这里?”
“看来,浣剑门也相中那把画影了。”
“画影?莫非是那《名剑记》中所曰:‘颛顼高阳氏有画影剑。若四方有兵,此剑飞赴,指其方则克,未用时在匣中,常如龙虎啸吟。’的画影?”
段重锦点头,“葬剑阁阁主百里岳,近日广下英雄帖,比武招亲,嫁妆就是那把‘画影’。”
我捧起桌上的茶盏,喝了口茶,慢慢勾起嘴角。原来如此。
这些年保持中立的葬剑阁终于也支撑不住了么?决定要倒向四大家族的某一族,然而又决定不了归顺哪一族,干脆用这种方式——比武,让你们四大家族自己去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