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他闭了眼睛。
我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
淡青的天空中,朝阳正布满整个东天,染照出一片赤雪般的朝霞。整片大地笼罩在苍茫的血色中。那色彩,宛如人心中奔涌的鲜血。
断琴和、棋声竹露冷。
笑从前、醉卧红尘,不知仙在人境。
第一百四十九章 归于尘烟
段重锦已经在我身边站了很久,他只是沉默得看着我,替我遮挡一些清秋寒冷的晨风。
天边已经是金红一片。天,已经破晓。
终于,他轻声开口,打破沉默。“小颜……”
“重锦,沈妍蓉和君竹孤还在墓穴里。时间太久了,你去看看是不是出了事。”
我抬起头,神色很平静得看着他,只是眉宇中含着一点疲惫,嗓音中带着一点干涩和沙哑。
段重锦蹙了眉,微微张了张口,欲言,还是又止。
“我没事。我想,在陪他一会……”我说完,重又垂下头,看着怀中的人。
仿佛为了使他确定一般,我又轻声重复了一遍,“我真的没事。”
段重锦犹豫了一下,还是吩咐了手下去墓穴中查探,自己依旧是站在距我一步之遥,没有离开。
“小颜……你……节哀顺变。”
段重锦迟疑许久,讷讷开口。
这一刻,他忽然发现自己面对眼前的人,纵有千言万语,却倾吐不出。他突然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眼前的这个男子。印象中的他,是需要人照顾的,喜欢撒娇,看上去强悍的实则是脆弱的。
印象中那个他,真的是眼前这个沉浸而自持的人么?
是这分别的半年间他改变了太多,还是,这个人从没有把完整的自己展现给自己看?
这一刻,段重锦觉得混沌和迷茫。
“嗯。”我低声应了一声。
突然,段重锦说,“对不起,小颜。”
我抬起头,仰视他逆着金红色的光线的脸。这样看上去,他的面容显得那么虚幻而不真切。
我看见他的复杂的神色,看见他平静眸子下掩藏的暗流汹涌。
我明白,他已经知晓了一切,从段飞墨到血咒到泰封雪,这一切间的种种,知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我轻轻笑,语气轻松,“重锦,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对我很好。真的。”
段重锦看着我的眼睛,那一刻,他有分秒的失神。他的手抬了抬,但是终于还是忍住了,最后慢慢放下。
“其实,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守在你的身边,更没有资格留你在我身边……”
末了。他低声说,嘴角带着一抹苍凉而无奈的苦笑。
“不。”
我看着他,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是那样的。无论你是什么身份,王侯将相也好,草莽村夫也好;无论你是不是武功盖世权倾天下,无论你是不是重华山庄的庄主;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你就是你。”
“小颜……你……”段重锦似乎是看到了希望一般,目光带着一份期待看着我。
我看着他的目光,心中忽然泛出一阵酸涩。
这场梦,我已经离开了,醒了。而他,还沉湎其中,未曾自拔。
“但是,”我打断他,带着些歉意和疲惫,努力扬了扬嘴角,“就像很久之前我所说过的那样。你我已经结束了,错过了,已经失之交臂。”
曾经,我对他说过,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他要我告诉他:我不再爱他。
那是我无法欺骗自己,无法欺骗他。无法说出口,但是现在——一切已经时过境迁。
“重锦,对不起,我不再爱你了。”
我慢慢的,用冷静的语气说出来,冷静得有些残忍。
段重锦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煞白。
但是他只是沉默得看着我,没有言语没有动作,没有质问更没有歇斯底里。
我垂首,没有勇气去直视他的眼睛。
“是因为泰封雪吧……”
良久,他终于说。不是用询问的语气,而是一个肯定句。
“其实……”我正欲开口,背后突然响起段重锦属下慌张的叫喊。
“不好了庄主!沈姑娘她……”属下还没有跑到跟前,就慌张叫起来。
心脏差点漏跳一拍。
“妍蓉怎么了?!”
我大声质问,把前来禀告的人都吓了一跳。
我心急如焚,“出什么事了!你快说!”
“沈、沈姑娘她,身受重伤但素无论属下们怎么劝导,都不肯离开墓穴……”
重伤。
悬在喉咙的心,一下子又重重跌回了原位。
还好是重伤。如果妍蓉再发生了不测。我真的……
转念。妍蓉她这样的举动……
难道……
下一刻,极端不详的预感又充斥了满心。
我咬了咬牙,把唐羿交给了段重锦,旋身冲回了墓穴。
“妍蓉!”
即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是,当我看到挥着羽刃,歇斯底里的沈妍蓉,还是觉得震惊。
一向那么冷静而坚强的沈妍蓉,竟然会如此失控。
她拼命的疯狂地挥舞着刀子,逼退一切想要接近她的人。
“你们都滚开!都滚开!”
她声嘶力竭大叫着,眼睛血红。
“妍蓉,是我,小颜!”我屏退了护卫们,排众而出。
“妍蓉,冷静一点,是我啊。”
我轻声说道,一步步慢慢靠近她,尽量去安抚如同受惊的小兽一般的她。
沈妍蓉并没有挥刀向我砍过来,她只是目光呆滞得看着我,仿佛再看一个陌生人,眼中带着浅浅的迷茫。
“妍蓉,”我对她伸出手,然后轻叹了一声,扬起一个心疼她的微笑,“来,没事了……”
沈妍蓉迟疑得退了一步。
就在她动摇的一瞬间,我疾步上前,抓住她的手腕,在她来得及反抗之前制住她手中的刀刃,然后左手一个手刀斩在她劲后。
沈妍蓉已经精疲力竭,她轻轻呻吟了一声,就软软昏倒在了我的怀里。
“对不起。”我轻声说,横抱起她。
转头,看到眼前从石壁缝隙中漫漫不绝渗出的浓稠血液,我忽然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妍蓉……
她大概是不愿接受这样的残酷事实。
我慢慢地用力闭上眼睛。
即使闭了眼,满天的血色还是不断在眼前浮现,如同海棠花在黑色夜幕下疯狂的凋谢。
我们看得到开始,却猜不到结局。
若是知道今日的结局,是不是宁愿,没有那些太过美丽的开始。
“颜公子,我是银甲卫的统领。庄主命我一切听从颜公子的安排。”一个男子走过来,对我恭敬地询问,“您看……这里怎么处理?”
“把沈姑娘送回去,她需要休息。”
“是。”
男子拍拍手,一个青年走出来。
我对他微微颔首,将沈妍蓉交给他。看着神色恭谨的战士小心把沈妍蓉送出去,我才转回身。
深深吸了一口气。
“打开机关。”我敛眉,沉声说。
男子怔了一下。
但是看到我的坚定,他随即点头。吩咐手下执行。
随着石壁生硬的摩擦声,合拢的墙体再一次打开。随着墙体一点点上升,骇人的场景一点点呈现在人们眼前。
血肉模糊。活着说比这个词要更加残酷百倍,以至于找不到词来形容。
白骨,鲜血,血肉。无法辨认颜色的衣服,血染的黑发。
所有的一切都被扭曲糅杂。无法辨认。
在场的都是身经百战久经沙场的战士,但是面对这样残酷到耸人听闻的一幕,都别开了头,不肯再看。有些人的脸色骤然就变得惨白,甚至有的人已经无法忍受转身冲出了石室。
我一直盯着地面,近乎残酷得逼着自己睁大眼睛看着,知道眼眶都酸涩疼痛。
这是他的尊严。
我不能允许自己做出丝毫一点点对他亵渎的行动。
掌心已经被紧握的手指刺破,零落的血滴顺着指缝无声坠落。
我向前迈了一步。
背后,统领似乎是下意识惊呼出口,“颜公子!”
我站住,微微回头,亲亲笑了笑。
“他是我的朋友,我想……如果我来收敛,他应该不会怪我。”
统领一怔,然后敛眉,抱拳对我深深拜下去。
在场的其他人也都为这一幕感染,立刻肃立,以战士的方式表达我们对于死者的敬意。
我慢慢走到君竹孤身边,然后,看到他丢在了墙壁之外的佩剑。
宵练。
它安静躺在冰冷的地板上,通体流淌着柔和的银色光芒。
它就如同他的主人,静默深沉,如影如风,让人安心,给人温暖。
你在最后一刻还在为她想着么?
让你的剑来代替你陪伴她么?
“君竹孤……”
沉叹。收起他染满了鲜血的衣冠。
第一百五十章 人间几度秋凉
玲珑阁被围已过五日。激战一直在持续着,玲珑阁白色的塔楼建筑群燃起的大火,已经烧了足足三天,狰狞的火光染红了半边天空。
最后,玲珑阁被完全攻破。
偌大的地下宫殿,奢华富丽,珠光宝玉雕梁画栋,不似人间。
大殿空荡静默,没有厮杀没有鲜血,没有人声。与外界仿佛隔着一面看不见的屏障。
管秋在紧闭的大门前迟疑了一瞬,抬手,指尖轻轻 推开那扇水晶打制的大门。
管秋微微皱了眉。眼前的景色,如此熟悉,和分明是当年紫极宫自己的宫殿一模一样。
黑玉石铺成的地面在夜明珠温光芒的照耀下,反射着柔和的光,让整个大殿仿佛笼罩在一层水汽中。无数半掩着的天蚕丝帘帐从金墨描绘的天顶上垂下。
透过重重帘幕,他看到坐在大殿尽头紫玉王座上的女人。
“段秋凉。”
管秋轻声念出这个名字。那声音中却无爱无恨,平静得像再说一个陌生人。
“你来了?”女子带着点娇媚的声音透过重重帘幕幽幽飘来,然后,木屐踩在玉石地面上的空洞声响,一声一声以从容的节奏响起来。
“你终于肯来见我了?”女子带了些许的笑意,边走边说,语气中还有浅浅的责怪。
最后,他们隔着一重纱帘站着。
段秋凉一身黑色袍服,束着蓝色的围胸,夸大的袖上绣着一对妖蓝色的蝴蝶。
她的嘴角上还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素颜清净,不落俗彩,却仍旧妍丽若莲。
“如此长久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我们却都没变。”她看着管秋清俊的容颜,轻叹。
管秋不置可否,微挑了嘴角,露出一抹不冷不热的笑意。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一切幕后的执掌着一定是你。我一直都在想象着这一天,你我如此站着。”段秋凉微微侧了头,露出点清浅的笑容,但是随即她又皱了眉,“但是,你让我很失望。你竟然一直躲在人后,随便让你的徒弟来打发我,难道是看不起我,不屑于在我面前现身么?”
“我只是为我自己的安全考虑罢了。我只想站在安全的地方,做一个看客……”
“看客?”段秋凉反问着打断他,“你不觉得,我们更像是这场棋局的对弈者么?”
管秋摇了摇头,“我老了,已经没有那些壮志了,这场棋局,最多我也只能算一个起居之外无聊的多语者。”
“哼,”段秋凉冷冷一笑,“你这是在讽刺我。”
“管秋,”段秋凉依然笑着,神情却忽然又温敛若水,“这么多年过去,你一直恨我吧?我引了武林盟的人入紫极宫,害死了你所有的朋友,亲人,师门同族。你难道不想指责我么?”
管秋的神色也未曾改变,只是语气中更加一份嘲讽,“我们本就是敌人。你这样做也无可厚非。若是怪,我也只能怪自己,当年心慈手软,养虎为患。”
那一年,年方十五的段秋凉作为武林盟主段思莲的小女儿,因为武林盟与紫极宫休战,而作为示诚的礼物,嫁给了紫极宫宫主口口帝。曾经,武林盟中也有很多女子被当做贡品一般送给口口帝,但是往往不出十日,她们都会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送回家。她们的死因都是因为无法承受紫极宫的采补术而衰竭而死。
那时候,段秋凉还太小,连对男女之事都是一知半解。口口帝没有碰她,而把她交给了当时任大护法的管秋。
那一天,管秋在自己的碧泉殿等着那个新的宫主夫人。看着那个穿着大红色袍服的女孩隔着重重的帘幕,踩着木屐一步步地走过黑色的玉石地板,走到了他面前。那双深黑色的眸子纯净而透明,那样无助而怯生生看着他。
他看着她干净的眼睛,心忽然就软了。
他坐过去,微笑,“别怕,以后这段时间,我会照顾你。”
段秋凉在管秋身边呆了三年之久。
她沉默而少语,只是喜欢静静微笑。静静看着庭前的枫叶坠落,看着庭院的莲花开落。
当他忙于教中事物时,她就站在管秋的背后,无声替他拨亮烛台上的红烛,或是换掉杯中已冷的清茶。当他练剑时,她会倚在门边,落日楼头下吹一曲苍凉的笙曲。
她不会缠着他,只是默默站在他的一步之外,不疏远也不亲密,不言不语没有要求。
紫极宫的人都当她是个名门正派送来的俘虏,没人给她好脸色,没人愿意与她做朋友。经常连丫鬟都会串通着欺负她。在她的床上浇水,忘记准备她的饭菜,给她与仆人相同的衣物。
她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从不抱怨从不气恼。
后来段秋凉年满十八,将被送回到口口帝身边。
管秋教了她紫极宫的内功心法。
唯有学了紫极宫的武功,才能幸免于采补术。
出乎管秋预料的是,段秋凉武学资质极高,用了几乎是别人一半的时间,武功就已经达到相当高的境界。
但是她从未显露过半分自己的功力。从未向欺负自己的人报复过。依旧重复着这三年来隐忍沉默的生活。
段秋凉离开的那一天,管秋在她背后,对着她离开的背影,缓缓下拜,“恭送夫人。”
段秋凉没有回头,她穿着穷极奢侈的服饰,身上璎珞环绕,佩环叮当。她嘴角含着淡淡的笑意,穿着高高的木屐,迈出了这个收容她三年之久的地方。
后来,紫极宫内再没有人敢对段秋凉有一丝一毫的不敬,因为她成了最得宠的一位夫人。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较弱无骨依偎在口口帝的怀中,轻轻掩唇笑着。
她在酒筵上,当着紫极宫内所有高位人的面,指着一个分堂堂主说,“他手臂上的纹身好碍眼呢。”
然后口口帝毫不犹豫下令:“把他的胳膊砍下来。”
段秋凉就“咯咯”笑起来,清净美丽,如若红莲绽放。
自那时起,段秋凉就经常笑了。轻灵如若玉石坠地的笑声,时时刻刻响在紫极宫内,三人娇嗔七分柔媚。
十年之后。段秋凉二十五岁。
好与预警。她娇声笑着,再口口帝练功时,把他钉死在了千年寒冰之上,千钉穿胸,残忍至极。
毫无预警,她引了武林盟大军无数,杀上紫极宫。一夜之间,紫极宫之上三千弟子被屠杀得鸡犬不留。
而那个时候,管秋在被围攻至重伤濒死,却见段秋凉忽然出现,杀掉了围攻他的武林盟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