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又偏偏,沈妍蓉的美,是一种纯粹而干净的美,不参杂一点世俗气,又没有丝毫妖媚,让人一点也无法将她与血腥联系起来。也就是这样单纯美丽的脸,不知欺骗了多少人。
那一年,二八佳龄的沈妍蓉遇到了弱冠之年君竹孤。
那是一个风高月朗的明媚夜晚,再适合不过三五知己烹茶闲话,或者情意相投之人相拥着西窗读诗。然而,在汴梁城内,却在上演着十分血腥残忍,惨绝人寰的一幕。
这是沈妍蓉的一个任务——吏部尚书洪自信,倚仗皇上宠信,独揽大权,欺压百官,结党营私,收受贿赂——不知是谁,与他有怎样的深仇大恨,下了血本,得来生死符,取他老命。
沈妍蓉才不在乎这些。
倒是第一次来汴梁,要好好游赏一番这无数人口中的繁华之都,这书中所记载着的: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之地。
沈妍蓉暗暗想着。
八宝小桌,碧翠珠帘。
弦声叮咚,佳人抱琴,半掩妙颜。
沈妍蓉弹拨着琴弦,唇角含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而面对她坐着的,就是她这一次的目标——洪自信。他正腆着个大肚子,一边喝着小酒,一边摇头晃脑听着琴声,小眼睛中全然是对面前美人色迷迷的觊觎。
真正的歌姬早就被沈妍蓉捆结实了塞进了柜子。面前的这个猪头丝毫未察觉到自己已经是祭台上待宰的牲口,悠哉游哉不亦乐乎。
一曲弹罢,那位洪猪头早就迫不及待,对着沈妍蓉招手,“美人儿,陪本大人喝两盅。”
沈妍蓉掩口一笑,娇滴滴放下琵琶,扭着小蛮腰就坐过去,“大人,来,我敬您一杯。”
沈妍蓉说着,端起小桌上的小壶给他斟酒。
通常,杀这样的人沈妍蓉是不屑于动用自己的宝贝羽刃的,随便下个毒就完事了。
沈妍蓉满意得看着洪自信喝掉自己动过手脚的酒。
相思散——相思子粉末,蓖麻子粉末,颠茄碱混合制成。这种毒不会让你舒舒服服的一下子死去,而是慢慢的、慢慢的折磨你,让你生不如死,几时辰后,你才心跳停止。
一脚踹开眼睛暴突,捂着脖子痛苦倒下的洪自信,沈妍蓉甜甜一笑,“大人,您自个儿在这儿慢慢享受,奴婢先退下了。”说完,她扭着小蛮腰,退出了房间,阖上门时手法其精妙轻轻一抖。“咔嚓”一声,门便从里面反锁上。
轻松了事。沈妍蓉开始斟酌着自己应该怎么利用剩下的时间,好好在汴梁游览一番。
转过走廊的时候,迎面一个青衣人与她擦肩而过。
那一霎那,仿佛时间有了微妙的变化,忽然放慢了速度,让那一瞬间的一切都倏然变得无比清晰。
那人鬓角有被微扬起的长发,那人身上淡淡的草药的幽香,那人领口绣着的苍竹。
那一刻,沈妍蓉似乎听到了风过竹林,发出的沙沙声响。
如此静谧和宁静。
只是,那人的面容却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印象。
沈妍蓉站住了,她回头,那青衣人已经消失在拐角。
这个人……
好生诡异。
沈妍蓉皱了眉头,微微嘟起嘴。犹豫了足足三秒,沈妍蓉一提裙摆,调转枪头,又走了回去。
“喂!你在干吗!”
沈妍蓉一路走回原来的房间,发现门竟然虚掩着,顿时怒上心头。
我沈妍蓉杀人,这江湖上还没人能拦得住呢!
沈大小姐一脚踢开门,对着蹲在洪自信身边的那个青衣青年吼道,十足母老虎相。
青年微微抬起头。
剑眉星眸,但是偏偏一笑又是温柔如若一池春水,看得人心底都微微荡漾起来。
“救他。”青年回答的理所当然。
看着洪自信被青年喂下了粒药丸,脸色竟然慢慢缓和过来。沈妍蓉气急,跳脚,“不许救!”
说完,有从袖中掏出一瓶钩吻,冲过去就捏住洪自信的腮帮给他狂灌进去。
瞬间,洪自信的脸又变成酱紫色。
青年不慌不忙,不知从哪里掏出三枚银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插进洪自信头顶的神庭、百汇、风池穴。然后一掌拍在洪自信胸口。
“哇”得一声,洪自信又回光返照似的突然蹦起来,趴在地上狂吐,把沈妍蓉喂下去的毒药全数吐了出来。
“你!”沈妍蓉脸都气的泛上了淡淡的红色,“我今天非弄死他不可!”
说完,沈妍蓉拿出全身毒药,不管三七二十一掐着洪自信的脖子就给他塞进去……
如此一来二去,三来四去,洪自信的脸一会红一会绿一会黑,身上一会肿一会鼓,已经被折腾得一点人样都没了。
“喂!”终于,沈妍蓉也没耐心了,决定以和平方式解决争端。“我们一个下毒,一个解毒,一个杀人,一个救人。把这家伙折腾得死去活来的,倒不如让他死的痛快点。你说,到底是我残忍,还是你残忍?”
青衣男子弯起眼睛微微一笑,“我并没有想救他。只是,好胜心强罢了。”
沈妍蓉被堵得一口气憋嘴里没吐出来。
“告诉你!我们生死判想杀的人,必然要死!”
“生死判?”青衣男子却露出茫然的神色,“那是什么东西?”
沈妍蓉又堵。生死判!居然这江湖上还有没听生死判的人!
你还混什么江湖啊!连生死判都不知道!孤络寡闻!“
沈妍蓉气急败坏大叫,说话间手起刀落,洪自信的脑袋就与脖子分了家——他终于可以安然得咽气了。
“哼哼,“沈妍蓉得意得把羽刃收回袖中,居高临下瞥着青衣男子,我看你再怎么救他。”
青衣人叹了口气,也站起来。“没得救了。”
“嘿,小子,你叫什么?”
“君竹孤。”
“好吧,君竹孤。你是哪个门派的?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江湖上还有你这号人,天下奇毒你竟然都解得了。”
君竹孤淡笑着看着沈妍蓉,神色间没有任何隐瞒,那双丝毫不沾染人间烟火气息的眼睛里全然是坦率,“我跟从天山药王学医,已经多年没有踏足中原,这一次我奉师命来汴梁救一个人。”
“你要救的不是洪自信吧?”沈妍蓉挑起眉毛,妍丽的脸上露出孩子气的表情。
“不是。”
“哼,那你还和本小姐过不去!”
君竹孤见沈妍蓉生气,于是很诚心诚意鞠了一躬,“是再下失礼了,请小姐见谅。”
沈妍蓉翻了个白眼。
不过还是轻哼了一声说,“好啦,那本小姐就宽宏大量原谅你了。刚才你不是说自己争强好胜么?不如我们比别的?”
“嗯?”君竹孤似乎也很有兴致,“小姐想比什么?”
“喝酒!”
君竹孤又笑,“小姐可不要反悔。”
“反你个头!告诉你,和男人喝酒本小姐可从来没输过!”沈妍蓉掐着腰,瞪大眼睛嚷嚷。
“好,那么君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花落满回廊
汴梁,满目青楼画阁,秀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琦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
市城中一家名为“望春风”的小酒楼中,俊俏妍丽的嫂子与清逸出尘的青年对桌而坐。
夜已经深了,他们却依旧言笑晏晏,毫无归意。
君竹孤是学医的,并且因为常年住在天山,为了驱寒,酒从小就当成水来喝。
而沈妍蓉,从小被作为职业杀手来训练,为了时刻保持清醒,应对一切情况,也在酒旧上久而久之练出了千杯不醉的本事。
这两个酒坛子碰到了一起,小店的老板可开了心,眼见这二位客官气质不凡衣着考究,肯定是能榨得出肥油的主。库存多年的老酒陈酒,都高价卖给这二位主。
不过,酒过N旬,沈妍蓉就渐渐占了上风。
她的确是比君竹孤有优势。第一,这中原的酒与西域的酒还是不同,君竹孤并不是喝得很习惯。第二,即使醉了,沈妍蓉也能发挥职业杀手的专业素养,从对方嘴里把自己想要的情报全窃取了来。
“哈哈哈,你又输了,”沈妍蓉把酒碗推到君竹孤面前,“喝啊喝啊。”
和已经一脸醉态,大大咧咧毫无形象可言的沈妍蓉不同,君竹孤虽然已经醉了,仍旧风度俨然,不动声色。他浅笑着端起酒碗,仰首,一饮而尽。
“我问你啊,你身上有什么胎记没……”沈妍蓉凑近君竹孤,眨眨眼睛小声问。
君竹孤很认真得回忆了一会,然后有些为难得回答,“我没有仔细看过,不知道……”
“切~”沈妍蓉推了君竹孤一把,然后对他勾手,“过来,美人,脱干净了给爷瞅瞅……”
被无端调戏了的君竹孤只是无声的笑,无奈摇了摇头。
于是,头一次见面。沈妍蓉就把君竹孤从头到脚的资料都打探了个遍,连君竹孤有几块腹肌她都清清楚楚。
那夜之后,二人挥手作别,分道扬镳。没有依依不舍,没有你侬我侬。各自带着浓浓的醉意,在月下摇摇晃晃相背而行,嘴角犹自挂着一抹笑意。
那夜之后,沈妍蓉盘下了汴梁城的那间小店。
两年之后,望春风成为中原规模最大的酒楼,分号遍及大江南北。
后来,不知道从哪天开始,沈妍蓉就经常收到从遥远天山君竹孤派人送来的东西。
有时候是一株天下难寻的药草。
有时候是一味无药可解的毒药。
有时候只是简简单单一壶他自己酿制的美酒。
有时候,甚至是一朵风干了的花。
没有只言片语,只有零零碎碎,不时一件小小的物件。
沈妍蓉什么也没有回礼过。只是心安理得收下他的礼物。
每一次有人送了东西来,她都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吩咐伙计,“给我扔到仓库里去!”
老板虽然这样随便吩咐,底下的人可不敢随便的放。还不得小心翼翼把那些破破烂烂的花啊草啊的,给小心收拾在老板的私人库房中。
谁看不出来啊?每一次收到礼物,老板都得自个儿偷偷乐好几天。
也不知道这样送礼的是什么人,竟然有这样大的面子——沈妍蓉可是出了名的人畜勿进,无论什么达官贵人,一方豪强,送来个金山银山,这位清高的老板沈妍蓉也连眼皮都不屑于抬一下。
又是几年就这样平平淡淡中,流逝而去。
沈妍蓉再一次见到君竹孤,距他们相识,已经是过了六年。
二十有二的沈妍蓉此刻已经不再是那个骄纵蛮横的小姐,她已经是生死判中的元老级成员,同时也是中原第一大酒楼“望春风”的大老板。
在四大家族与五岳派一战中,生死判这颗巨大的砝码站在了四在家族一边,帮助四大家族全灭五岳剑派。但是,在获得巨大利益的同时,生死判也折损了相当数量的成员,甚至连杀手排名第一的,江湖称为“毒手玉观音”的颜广寒,也在此战后隐退。
生死判无奈之下,破例征召成员。
那一天,沈妍蓉站在生死判总坛的大殿之上,以俯视群雄之姿开口,“生死判的规矩,各位也都清楚。今日,你们只有两个选择,活着,成为生死判的一员,或者死。没有规矩,就是我们的规矩。目的只有一个,活下去。”
没有人注意到,沈妍蓉的神色中有几分复杂和担忧。
殿上站着的几人,也都是一路踩着无数人的尸体才走到这一步,他们全部都是江湖上曾经名噪一时的人物。有身负无数血案的杀人狂魔,有曾经皇室的亲卫统领,有世家大族被扫地出门的成员……
沈妍蓉也知道,君竹孤在这些人中。她也看到了他。
从他出现在大殿的那一刻,她就看到了他。看着他慵懒靠着墙壁,浅浅笑着,用于六年前一样的不食人间烟火的眼睛静静看着她。眼中,没有任何压力和紧张的情绪。
“沈妍蓉,你眼睛一直瞅谁呢?”唐羿忽然顺着沈妍蓉的视线看过去,好奇的探头探脑。
“咦?那个人吗?”唐羿早就注意到这两个人之间来往的目光,他不怀好意捂嘴笑,“嘿嘿,妍蓉姐眼光不错嘛,英俊小生一个。我看也别让他去和那些人打了,到时候万一碰伤了碰破了可怎么办。干脆直接破例招进来好了。我们都相信您老人家的眼光,妍蓉姐您的姘头绝对差不了。”
沈妍蓉慢慢握紧了拳,慢慢回头,慢慢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唐……羿……你,他M的,皮痒了是不是!”
“嗷——”撞在枪口上的八卦王唐某人被一脚踢飞。
第二日,沈妍蓉打开了试炼场的大门。
手指推开沉重大门的一霎那,她自己都没有发觉指尖轻微的颤抖。
浓浓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沈妍蓉面无表情踏着一地鲜血和残破的肢体,一步步走进房间,一直走到黑暗试炼场的最深处。
君竹孤坐在角落中,他抬起头,看向沈妍蓉,然后露出一个有些疲惫的笑。
昏暗光线下,他的眼睛那么亮,那么耀眼。
“你来了。”
“嗯。”
“昨天都没办法好好打招呼,还好么?”
沈妍蓉站在君竹孤一步之外,看着那个一身血污,重伤到几乎无法动弹的青衣男子。
时间仿佛回到了多年前,他与她擦肩而过的那一刻。
青青的翠竹香味,沙沙的风过竹林之声。
无论怎样的狼狈,这个男人也总是这样清风明月,让人觉得安宁和干净。
沈妍蓉忽然抬手,对君竹孤扔了个东西。
君竹孤抬手接住。
然后,他看着手中的三尺青锋,微微怔了怔。
“这是……”
“送给你。”沈妍蓉淡淡吐出三个字,然后转身离开。
君竹孤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剑柄。剑柄处古体“宵练”二字张狂不羁。
《列子?汤问》记载,古有宵练,方昼则见影不见光,方夜刚见方而不见形。其触物也,骜然而过,随过随合,觉疾而不血刃焉。
没有剑影的剑,亦是唯有剑影的剑。
这把价值连城,天下独绝,引得多少人争得家破人亡的绝世名剑,就被沈妍蓉“随随便便”丢给了他。
只是,君竹孤不知道。世上也没有人其他人知道。
这把剑放在沈妍蓉的枕边有多少年,她的指尖,曾经在这把宝剑上流连过多少次。
她从第一次看到这把剑,就知道它应该属于一个人。
她收藏了这把剑多年,却心心念念想着该怎么把它送出去。
后来,君竹孤留在了生死判。
后来,君竹孤成了望春风的伙计,被沈妍蓉老板当牛做马得使唤。
后来,君竹孤与沈妍蓉喜欢在飘着绵密细雨的夜晚,抱着坛子在屋顶上拼个千杯万盏。
后来,沈妍蓉喝酒再也没赢过君竹孤。因为她心底了解,有这个人在身边,自己可以安安心心喝醉一回。
再后来,有一天,君竹孤带着淡淡的笑意对她说。
“妍蓉,我是华山君家的人。我加入生死判,只不过是为了报仇而已。”
他说。
“对不起,是我负了你。”
第一百四十七章 依然透骨生香
“君竹孤,你收手吧。”沈妍蓉慢慢睁开了眼睛,握紧了手中的羽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