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有点儿心动了,但仍有忐忑:「可是,那群人肯定记得当时的情况。」
「他们嗑过药。」
关栩衡很不耐烦地皱了下眉,眞眞是烂泥扶不上墙,这么点儿小事也要自己面面俱到地提醒。「而且他们身上都带了家伙,如果当时你多待上几分钟,那些『事实』就眞的会成为事实,我只是把他们的行为提前了一点儿。」
见男人沉默不语,他问:「你需要再考虑一下吗?反正时间很充裕。」
「不,我答应。」
在生意场上混了这么多年,除了运气,还需要有识人的眼力。男人相信自己这次没有压错宝,眼前这位少年冷静得令人害怕,他不想跟他作对,理智告诉他,那将是个很愚蠢的选择。
「我只想知道,如果我帮了你,那件事你是否不会再提?」
「我对别人的隐私不感兴趣,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案子,我不会干这种无聊事。」
关栩衡品完茶,起身告辞,男人忙问:「可以告诉我,你是谁吗?」
「我是谁不重要,你只要记住一点——如果这件事你做得令我不开心,我会让你一辈子不开心!」
很满意地看着男人的表情瞬间变色,关栩衡把手机链解下来,还给了他,微笑道:「你儿子很可爱,下次见到他帮我问个好。还有,谢谢你的帮助。」
这是个恶魔!拥有天使脸庞的恶魔!
男人将咖啡一口喝完,重重放回桌上,心想要先将儿女送去国外,然后尽快接管公司,跟恶魔打交道,他得为自己留条后路才行。
关栩衡走出咖啡厅,敛下了笑容。刚才那副阴狠表情眞有损自己的形象,还好把男人鎭住了。接下来就看开庭终审了,他所能做的只是提供机会,至于官司最终是否能打赢,就要看何律师的能力了。何律师怎样他不知道,不过燕子青的能力绝对不错,头一次接手案子,他一定会全力以赴地去做。
关栩衡搭计程车回家,自从炒股赚钱后,他就再没搭过公车。几十年的习惯改不了,他讨厌和很多人同处在沙丁鱼罐头般的狭窄空间里。
在大学门前下车然后步行回家,这算是简单的锻炼方式。自从气喘病发作后,关栩衡别说跆拳道,就是跑步都要被燕子青监督,害得他只能打打太极或是这种短程散步。
顺着柳荫路走了一会儿,前面突然出现的人影挡住了他的去路,此时已是傍晚,落日余晖落在那人的脸颊上,看上去有些阴沉。
「关华?」
来的只有关华一个人,向他飞快走近,关栩衡左右看看,盘算着是不是要避开。该教训的上次都教训过了,如果关华仍不明白他的苦心,那再打也没什么意思。
「别害怕,我不是来找你打架的,我只是想跟你聊聊天。」看出关栩衡的想法,关华连忙摇手声明。
「找我……」关栩衡奇怪地问:「聊天?」
关华看上去似乎很紧张,努力做笑脸,不过更像是阴笑。犹豫了一下,才支吾说:「那天,我还以为我把你打死了。」
关栩衡哼了一声:「放心,我不会给你被雷公劈的机会。」
「嗯?」关华没听懂,不过关栩衡的回应让他不那么紧张了,挠挠头笑着说:「你说话满有趣的,晚饭吃过了吗?我请你吃饭。」
关栩衡上下打量关华,那晚搏斗时有没有打儿子的头?怎么觉得他脑筋好像有点儿问题?
几天不见,关华像是只斗败了的小公鸡,全身矛刺收拾得干干净净,原本很夸张的爆炸头也恢复了正常状态。穿着衬衫配牛仔裤,很普通的大学生装扮,不过嘴角还残留的瘀青看上去有点滑稽。
「你的那帮朋友呢?」
「没在一起混了,他们也不算是朋友。」
想起那晚出事后被朋友们甩掉的一幕,关华脸色阴郁下来,察觉到他的沮丧,关栩衡心一动,「我还没吃饭,那就一起吧。」
「跟我来,我知道一个好地方。」
关华带关栩衡去的其实是一家酒吧,途中关栩衡在燕子青的信箱里留了言,说自己有事晚回去,让他不用等自己吃晚饭,不过怕他担心,特意留了酒吧的地址。见他给燕子青留言,关华在旁边凉凉地间:「又给你那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哥留言?你们关系就那么好?」
「室友,当然要相互体谅。」
「只是室友那么简单?」
开栩衡奇怪地看关华,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却见他一脸灿烂地笑,似乎很开心。恶毒点说,有些不知所谓。以至于关栩衡开始怀疑自己那天下手是不是眞的很重,他只想教训一下不成器的儿子,可没想把他打成白痴。
来到酒吧,关华对关栩衡说:「这酒吧是我朋友开的,他有一手好厨艺,你一定会喜欢。」
「你朋友?」关栩衡可不记得关华有这样一位能干的朋友。
「其实也不能说是朋友,他从小在我家长大,算是我大哥。」
进去后,关华很热络地跟店员打招呼,问:「罗大哥呢?」
「在里面。」
关栩衡已猜到关华说的朋友是谁了,果然,罗程很快就从里面出来,身上穿着店员制服,显得干净秀气,不过脸色不是很好,似乎比以前瘦了许多。那次在医院见面不算,当时他心事重重,没太注意罗程的变化,今天见到他才觉得那种削瘦感分外明显。
是经营上出了什么问题吗?为什么不跟他说?对罗程,他一向是当亲生儿子看待的。
关华拉过关栩衡,给罗程介绍:「他是关悦,之前在我们家做过事的,罗大哥你还记得吗?」
罗程最近很少回家,对关悦没什么印象,听了关华的介绍,跟关栩衡握手道:「我叫罗程,是这家店的老板,以后请多来捧场。」
刚入夜,店里客人不多,罗程招呼他们坐下后,就进去准备饭菜。关华问关栩衡:「想喝点儿什么?」
「ARMAGNAC。」
关华很惊讶地看他,「你喝法国白兰地?」
「你觉得我只配喝啤酒?」
「不是啦,就是觉得有点奇怪,你年纪不大,对酒还满了解的,ARMAGNAC是我爸喜欢的牌子。」
品着酒,罗程亲手做的饭菜也很快地端了上来。香菇起士海鲜通心粉、水果沙拉,还有两杯苹果汁,都是关华喜欢吃的,看得出他经常来蹭饭吃。
「这里环境不错。」关栩衡打量着酒吧道。
酒吧规模不算很大,却布置得清雅幽静,是罗程的风格。如果以前知道酒吧在这里,他早就过来捧场了,可惜他向老管家询问过几次,都被老人家支吾了过去。可能罗程没如他期望地进公司做事,老管家一直觉得过意不去,所以,从不在他面前提罗程的工作。
「是啊,罗大哥的品味跟我们很像,所以以前我们兄弟经常来捧场。后来大哥结了婚,二哥忙工作,来的就只有我跟三哥。现在三哥也有了伴,以后来骚扰罗大哥的只剩下我了。」关华停了停,又说:「你如果喜欢这里,以后也可以经常来骚扰他。」
吃完饭,店员送上咖啡,关栩衡请他换成清茶,又去买了盒烟,点上火,用力吸了一口。
自从进入这具躯体后,他就跟烟彻底绝缘,不过,在监护人看不到的地方,偶尔来一支也不错。
「你的病抽烟不太好吧?」关华担心地问。
「我有分寸。」来酒吧不抽烟喝酒,那才奇怪呢。
关栩衡优雅地弹了下烟灰,靠着椅背享受香烟的余韵,感受到很久没有的畅快感,让他发现自己最近过得眞像苦行僧。
「那个……对不起。」身旁传来小小的嘀咕声。
关栩衡转头看关华,他却很不自然地把眼光移到别处,小声说:「我不知道你有气喘……害得你进医院……我这几天一直想去看你,不过你也知道那个家伙有多暴力,我不想跟他冲突。」
「你不用跟我道歉。」
关栩衡觉得关华其实才是比较惨的那个,被自己揍一顿不说,还被燕子青打。关滢滢说他这几天都窝在家里闭门不出,关栩衡还很担心他,不过怎么都没想到他会来跟自己道歉。
看来,这小孩虽然别扭乖张些,本质还是很善良的,想到这,关栩衡微微一笑:「说道歉的该是我,那天我出手有点重了。」
他并不觉得有教训错关华,最多是下手重些。
「我没有怪你,我知道你说的都很对,那些人都不是朋友。」
一见他闯了祸,平时称兄道弟的朋友们立刻散了个精光。虽然他一直都知道大家交往看重的是他的身分,但那种脆弱得不堪一击的人际关系还是让他很受打击。
这几天他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想了很多,不得不承认那晚关悦虽然措辞锋利,但说的都很正确。这些年来,身边的人不是对他唯唯诺诺,就是像燕子青那样对他不屑一顾。关悦是第一个敢对自己大打出手的人,那份冲劲就像当头棒喝,让他一下子冷静了下来。
「谢谢你对我说的那番话。」
「谢就不用,那是我应该做的,以后别再去找燕子青麻烦就行了。」
「干嘛啦,只是一个同住的、连亲戚都挂不上边的表哥,你有必要这么担心吗?」关华很不高兴地嘟囔。
没长进的死小孩,自己担心的不是燕子青,是他!论城府心胸,他不是燕子青的对手,人家只是不跟他一般见识罢了,否则哪有他嚣张的份!
「你为什么这么讨厌燕子青?」
「总是装笑的伪君子,还不够讨厌吗?再说说,我爸坠楼说不定跟他有关,我当然不会放过他。」
见关华愤愤不平,关栩衡心一动:「你既然这么担心你父亲,为什么从不到医院看他?」
关华眼里漫起阴霾,仰头把杯里的酒干进去,沉默半天才说:「我想,他是不希望看到我的。」
「什么?」
「我从小就不像三个哥哥那么听话,又是庶出,所以他对我一直都没在意过。我们平时几乎都不怎么说话,我记得说得最多的一次还是因为我上大学的事,我们吵得很厉害。」
「相信我,他从来没那样想过。」
在五个孩子中,关华是最叛逆的一个,所以他才没有太干涉他的生活,除了升学那件事外。
关华酷爱绘画,想报考美术学院,最后却在他的命令下考进医学院。关家是做医药生意的,他当然希望孩子们学的与医学有关,画画那种事当消遣就好了。他也很喜欢画画,可从来没想当什么画家。
没想到不干涉私事也是罪过,关栩衡突然发现要做一个好父亲眞不是件容易事,他苦笑问:「你讨厌他吧?」
「很讨厌!他专制、自私、无情,明知道我那么喜欢画画,还硬逼我去学医,根本不管我碘酒过敏的事!」
「对不起……」
关栩衡很震惊,他从来不知道关华对碘酒过敏,也没人跟他提起过。他的确不是个称职的父亲,可能也正因如此,关华的个性才会变得愈来愈偏激。
「你怎么啦?我在说我爸,你道什么歉?」关华奇怪地笑了:「其实事情过去了那么久,我都不在意了。他就是那个死性子,只要顺着他就好。不过,托他的福,我这两年对碘酒的反应没那么厉害了,体质是可以慢慢改变的,改变不了的是人的个性。」
关栩衡无言以对,于是又抽出一支烟,点着后大口吸起来。
「不过,坦白一点儿说,我其实还满崇拜他的,他处事冷静果断、头脑清晰、分析力强,我们几个兄弟都不如他。总而言之,他很完美,除了那该死的个性外。」
意料之外的发言让关栩衡吃惊之余,突然有些感动,在听了那么多抱怨后,他没想到还能听到这样的评价,尤其这番话还出自关华之口。
「如果你这样跟他说,他一定很开心。」
「才怪,他一定会认为我大脑进水了,要不就是想跟他要钱。」关华悻悻道。
关栩衡嘴角抽搐了一下,品着酒,半晌才轻声说:「其实,他不完美,他不懂得沟通,不懂得去表达自己的感情。他不是不在意你,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去跟你交流。对他来说,每个孩子都同等重要,就像你们的名字,初始之朔;望舒之月;太昊之风;赤色之华。」
朔月风华合起来是一句话,分开又各有其意,每个孩子出生时他都赋予相同的期望。希望他们可以成为人中龙凤,只是后来那份期望在愈来愈疏离的关系中变质了。
「好难懂,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对中文还满有研究的,这一点很投我爸的喜好。」关华看着关栩衡,突然说:「话说回来,你某些地方眞的跟我爸很像呢!」
关栩衡眉头一挑,听关华又说:「你们说话的口气、眼神,还有抽烟的动作都很像。不过你比我爸好多了,至少会笑,我从来没见我爸笑过,所以我怀疑他可能有脸部自律神经失调症。简单点说,就是面瘫。」
亲爱的儿子,别把你在医大学到的知识用到你老爸身上,他只是习惯在人前保持冷静风度,绝没有什么自律神经失调症!
第八章
酒一杯接一杯地下肚,关华有了几分醉意,把高脚椅又往关栩衡身边移移,小声问:「老实说,那晚你眞没看到燕子青推我爸下楼?」
「为什么你怀疑他?」
「因为他有动机嘛!」
「有动机的又何止他一人?」
那晚他曾给顾律师打过电话,说要修改遗嘱,他想应该是有人听到了,所以才会发生坠楼的事。
对这件事,他一直不愿多加深思,因为当时除了燕子青外,都是家人亲戚,都是他不愿怀疑的人。他很怕去面对猜中的事实,甚至希望眞是自己病情发作,失足滚落下去的。
「我什么都没看到,也敢保证燕子青不是那样的人。」
「你们才认识几天,就感情好到敢帮他打包票?」关华很不满地斜了关栩衡一眼,突然问:「你不会是喜欢他吧?」
「你胡说什么!」
「没有?」
关华不太信,至少他看得出燕子青很重视关悦。燕子青从不发脾气,对于他做的那些过分的事一向都一笑置之。就是那份从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傲气让他生厌,可是关悦气喘发作的那晚,燕子青的反应太失控了,那种反应是发自内心的、无法控制的担心。
「虽然我对他还抱有怀疑,不过看在你的保证上,暂时不找他麻烦就是了。」关华很不情愿地说。
「谢谢。」
「不用谢,反正如果我找出什么证据的话,还是一样会对付他的。」
关华说完,犹豫了一下,又往关栩衡身旁凑近,那亲密的感觉让关栩衡很想说自己不耳背,说话不需要凑这么近。
「我们做朋友吧!」关华小小声说。
「我们不已经是朋友了吗?」
「不是那种朋友,是……是亲密朋友!」关华咬咬下唇,终于狠下心摊牌道:「关悦,我喜欢你!」
「噗!」
关栩衡难得地做出了有史以来最失态的举动,白兰地被一口喷出好远。
「我生平头一次跟人告白,你这反应很伤人心耶!」
关华埋怨着,掏出手帕想替关栩衡擦拭,关栩衡慌忙推开,站在远处的罗程看到这一幕,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有过来。
「我也是生平头一次被人告白。」关栩衡自嘲地问:「你在开玩笑是吧?」早知道就不让儿子喝那么多酒了,以至于在这里胡乱说话。
关华有些不悦:「你觉得我像是在开玩笑吗?我从来没像现在这么认眞过!」
不是醉酒?不过更糟糕!
「可是,我们是同性,而且你不是一直很鄙视那个……」
敏锐的思维在这一刻成功当机了,关栩衡想了半天也想不到一句完整的说辞。
「其实我对性别没怎么看重啦,我三哥喜欢的就是男生,我更没鄙视同性恋,我只是鄙视那个家伙而已。」
主怕自己之前那些口不择言的话给对方留下不良印象,关华急忙解释,又笑笑说:「上次你打架骂人的冲劲实在是太帅了,我从来没跟人打得那么痛快,这几天我一直都在想着你,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这么想过一个人……」
这个小男生给他的感觉很奇怪,以前在家里不是没相处过,可对他来说就像空气一样,完全感觉不到他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