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照!"他斥了一声,看我的眼神有些迷离,似是在追忆什麽,又仿佛是在於什麽做著挥别,好半晌他才又开口:"你变了,以前的曦照从不理身外事,更不会取笑别人。"
他的语调中有几分感慨,我听了出来。
摇头不答。我猜他可能是在追忆那段未曾开始也没有可能的感情,这约摸也是我当时不道破的理由,我不该成为他的过去,更不应是他的负担,如是而已。
"曦照,有些话你可能不爱听,但我觉得你总该知道的。"他拉过我,直勾勾的凝我说道,"大哥他......"他顿了顿,似乎是察觉我闪避的眼神。
无错,我在闪避,不愿听与那人有关的事。我与他当已两清,不是吗?
风檐聿大了嗓门唤我的名,逼得我不得不又看他:"你......随便你爱说不说吧。"我就当是左耳进右耳出。
"你走了不久,大哥就把信庭休了。之所以如今他还留在大哥身边做小厮,一来是娘的意思,二来我看也是他不死心。不过大哥他......他......应当未曾再碰过信庭。"
风檐聿的话比不上那闷天一声巨雷,却也有其十分之一的作用了。我的心被狠狠一震,旋即又觉得自己可笑无比,於是也就真的笑了出来:"那与我何干呢?"
"曦照,你信我一句,大哥他爱你。这些年我见他也暗头四处寻你,大哥知你的脾性,如若明著找,你定是有多远走多远,决不耽搁。"
他想说什麽?说风檐琉爱我?说我这些年来负气出走只是一场白白心血?何辜!何必!
风檐琉与信庭发生过的一切不是幻影,既然真真实实在我面前演过一回,我又怎可能不记得!怎可能再相信那人还是我一个的!
我扭过头,不愿再看这和风檐琉有几分相似的人。
风檐聿显然还不死心,他又叨叨杂杂一大串:"就说昨日,红绋丫头说你......那个了,大哥整张脸发白没有半点主张。我虽也失措,但心中总隐约觉得红绋说的不大对。可大哥却已失了判断的能力了。"
我不愿再听下去,听下去又如何?
"檐聿,从他当初迎信庭进门时,我和他的线就断了。我与风檐琉就好似那块我亲手摔裂的暖玉──玉碎人亦难全!"碎裂的玉不会在复合,恰如我与他一般。
"如若那玉确实修复了呢?"
一句话让我忽的抬头,却发现说话的压根不是风檐聿,而是慢慢走来的风檐琉,瞧他那模样,显然是把我方才与风檐聿的话听了个十之八九。
他笑著走来,从怀中掏出一只蓝色织锦香袋,这让我的思绪不禁有些混乱起来。那只袋子是我当年生辰时死缠著风檐琉让他亲手给我绣的,当然绣工很是差劲,我甚至怀疑路上随便找名女子来都比他绣的好。但也就是这个袋子,曾经让我感动的无以复加,扑到他怀里哭花了他一件上好的缎面长衫。
当然,这些都已过去。如若不遇到他,我根本不会想起。这些与他的过往会有如最沈重的箱子,被我带了三重锁锁在最深处。
"曦照你瞧,这玉不是合上了吗?"他拿出口袋中的暖玉,伸手摊在我面前。
我瞥眼瞧了瞧,固执的转过头去。那般色泽那般纹路确实是阿兄为我求来又被我送与风檐琉最後让我狠狠砸坏的那块暖玉。即便玉拼合了,却依旧掩不去这斑驳的裂痕。
"合上的玉就没有疤痕吗?"我不禁讥讽出口,心中不免隐隐作痛。但抬眼瞧见风檐琉那满脸郁闷的模样,却又升起一阵快意。
他抿唇,唇角恰好在一个上不上下不下的的角度,似笑非笑,如哭未哭:"我若是找人雕琢一块新玉,那便不是你给我的那块;可我亲手将碎玉一片片拼起,你却说它有疤痕。曦照曦照,你让我如何是好?"
"风檐琉,我不曾欠你什麽。"听他这般委屈诉说,好似当初是我抛了他离开似的。
"是啊,是我欠你的。曦照,若我现在......若我现在......求你回来,你可愿意?"
他的眼神中带著乞怜,有那麽一瞬,我愣住了。
我眼前这人是那个意气风发的风檐琉吗?他的脑中应当没有‘求'这个字眼。我合上眼,不否认心里确实有点心动。但我决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更何况我的伤疤还并没好。
"风檐琉,你还记得我最後留给你的话吗?"
"呵......呵呵......"风檐琉笑出声来,"原为痴情思不尽,却到深处叹惘然。昔吾赠汝暖玉,今玉碎人亦难全;吾非女子,当可一纸休书与汝,自此......自此......"
他没说下去,只是一个劲的在那边笑。
我替他说下去:"自此再不相干!"
暗自叹息,这话既是对风檐琉说的,也是对我自个儿说的。且当是平复自己这颗隐疼的心。
"曦照!"他唤住我的名,然後摇头惨然一笑,"再不相干?再不相干吗?其实,我早知会有今日了,明明知道找到你也会有这样的结局,只是......我仍然会想,仍然会想你当日如此爱我一定不会这般的吧。多可悲的我,总是仗著你对我的感情如此如此。"
他後退一步,好似一个踉跄般。
他说的我懂,从前就懂,所以才格外的觉得自己可悲。心里不免沈闷起来,我不愿想起过往,但风檐琉的出现却时时提醒我那段过往。是的,他总是仗著我爱他,总是仗著这一点,所以才会在之後不在乎起来。风檐琉总以为我云曦照没了他就活不下去了!他总是如此!
"但是,现在我才发现,没了谁就无法好好生活的人是我啊。你依然过得很好,甚至比以前更好!"他颤抖著伸出手,摊开手心的依然是他沾合的玉以及金囊,"你说玉碎人难全,虽然不好看了,虽然它上头斑驳疤痕,但至少是完整的。只有这个,你收下可好?"
我淡然一笑,几分凄哀几分酸楚大概也只有自己知道。"风檐琉,你又何苦这时候都在斤斤计算我还爱你几分呢?这玉是我送你的,我摔了的、砸碎的也是你的玉,你拼合的、修复的也是你的玉,这些都不是我的。至於这锦囊,从前的你一针一线的情谊早已传到了从前的云曦照心中,今日就不必再重复了。"
我转身快步离去,心中更是百般不是滋味。
就好似多年藏在心里的东西就在方才那些许时间被全数挖了出来,我想面对的不想面对的全都依次整齐放在眼前。
我爱风檐琉否?这一点我早就清楚。这些年一直都很清楚,但那又如何?谁规定了我还爱他就必得回报他,任他再伤我一次?我不是傻子,也不想做傻子!
我知道我与他再不可能回到过去那般,我更不可能再与他一起。只是今日听他说他依然爱我,心里却有一阵窃喜,伴随著更沈痛的悲哀而来的窃喜。
他的话让我彻底明白了一件事。当年那句"自此再不相干"只是我表面的话,用来安慰自己,也是用来刺激他而已。多年来我并未真正做到,故而听他这麽说我才会有如此感受,也才会在这些年来暗自猜测他见了那封短信後可会来寻我?可会寻了我之後对我忏悔然後央求我回去?
原来如此!原来这便是我当初执意离开的道理吗?为何发生了那般事我依然认定了他还会爱我呢?可笑!这一切都太可笑!
我对风檐琉的爱居然让我变得如此可悲!如同妇道人家一般计算这个那个,从未料到我云曦照竟变得如此!
如若我没有那一场大病,病得几乎以为自己快死了,病得几乎以为没了任何希望,只怕今日风檐琉这般眼神这般态度这般口吻我定会不做犹豫就跟他走了吧。
可惜,我心虽动却更痛。
鬼门关外绕一圈,倒也让我变清醒了。
原为痴情思不尽,却到深处叹惘然!
从前希冀他来找我,对我说爱我,可真的来了之後我已无法接受,只是惘然啊!
"呵呵......呵呵......"我笑出声来,一人独靠在院落廊柱边,笑著笑著不觉咳了起来。
低头之际,却见我面前多出一只手来,原来是之前一直都没说话的风檐聿:"吃糖。"
熟悉的味道在我鼻间漫溢开来,我定睛一瞧,果然是桉叶翠薄脑。桉叶翠薄脑其实是一味药,加了些特殊的制法这才变得有些甜。咳的重嗓子确实不舒坦,我拿了药塞进嘴里缓和喉口那丝丝辛燥。
"曦照......"
他开口,却被我急急阻断:"多谢。"
"曦照,你这是何苦呢?"
靠在廊柱上这短短时间,我的心思已经平复了。也或许,只有对著风檐琉的时候我才会失控。"我不苦。"
"曦照......"
他的口吻听来微挠,又带有几分可惜,许是想不明白我既爱风檐琉却又不在要他的爱吧。"曦照,你何苦如此对自己呢?大哥从前是做错了,可......可这些年大哥也不好过。我知你极气他,可......"
"你错了,这般说我并不觉得苦。"我摇头淡淡笑道,"檐聿,从鬼门关绕了一圈回来,我没有什麽放不下的。"
唯剩感情而已。只是这感情不能用放下不放下来说,充其量只能是爱或不爱。
他一惊,瞪大了眼睛有些激动:"怎会如此?红绋丫头昨日不是骗我们的?"
我犹豫著该如何说。以檐聿的性子我如若不说出个究竟他是断然不会罢休的,但倘若告诉他是他寻来的车夫偷走了我所有钱财乃至险些丧命,他又必定自责不已。
"无它,我身子不好你也知道,到了瑶城水土不服,烧了几日大夫都治不好,把红绋姐吓坏了。我自己倒是晕晕乎乎也不知过了多久才醒的,只是依稀觉得自己真的死过一回了。红绋姐说我昏了整整半月。"
"那如今呢?可还好?"
我点头,不禁感叹胡大夫的妙手:"全好了,我运气好遇上了宫里的尚药局典御。他一手好医术,我已与常人无异。"只是这自小落下的病根还是得日日吃些补药调理。
"那就好那就好,我也被你吓到了。"风檐聿拍拍胸口,不再追说他刚才的话。
我轻笑出声,他就是这麽个人,脾气直,也来得快去得快。
估算片刻,这时厨子也该上工了。我得与他好好想想羊脂果子的做法。
有些话还是该说清楚,我拱手笑道:"我得去膳房瞧瞧去,我们改日再聊。檐聿,我今日与你说的你别告诉风檐琉,我不想让他觉得欠我什麽。何况他也没欠我什麽,不需要补偿。两清了,早就两清了。"
不等他回答,我便离去。
一个上午都在膳房呆著没有再挪过脚步,我拖著我们当家厨子许师傅不停的琢磨著,就连今日的掌勺都叫他徒弟代劳。
变了法子换了好些香料始终都不对,我无奈摇头感慨,也难怪番邦之国竟敢把这小小不起眼的羊脂果子当作贡品呈上了。如我之前所言,羊脂果子的工序并不繁复,只是具体操作起来却很有难度,烘烤的火候一个不对,就毁了一炉的货色。
临近午膳时分,倒是许师傅灵机一动,寻思取小许醍醐高火化开再迅速冷却制成薄薄的醍醐衣子裹在坚果外头,然後再涂上甘草粉包上醍醐,送到炉子里烤。试了几次又拿捏准了火候,这小小果子总算是完工了。
我冲许师傅笑笑,调侃了他几句,约摸就是没准他过几日就进宫里当差云云。
隔了一天萧景便上门来讨果子吃,我让他尝了他也啧啧称赞,说是许师傅做的比那蛮子进贡的更好吃。
他嘻嘻笑著又与我扯了些家常。我本不太爱说话,但看在他带来的供品银针份上便与他说了好久。
这贡物的白毫银珍可算是银针中的极品了,比起我平日吃的那些特级白毫银珍更要好上几分。我不由暗叹,一边细细品味,一边朝他说道:"你真是存心,我估著再这般下去就没什麽民间流通的茶是我肯吃的了。"
萧景耸耸肩,很是开心。但没过多久又皱起眉头:"曦照,你要知道这茶可是我花了大代价才弄来的呢。"
那是自然,天下没有白吃这回事。我挑眉等他说下去,每回萧景故作姿态皱了眉头,他接下来要说的必是让我欢乐的事:"我答应皇兄去雍州巡视,看看那边状况。你可要我带些好茶回来?"
雍州?我一下子沈默下来,好久才说道:"就带些白毫银珍吧,这算是雍州的特产了。"
没错,雍州正是我的故乡,浮云山庄的所在。
听萧景这麽一说,我有些动心想与他同行,回那个我许久未曾回过的家看看。不知道阿爹娘亲身体可好,不知道阿兄可娶了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