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如茵的碧草,明媚的春光,草地上有两个人。站着的那个身材俊伟,耀眼的银发随风飘扬。玉树临风,气势令人心折。至于坐着的人,由萧榭的角度只看到一头黑缎般的长发和纤细的肩膀,但是光看那身影,便足以让人心跳加速,更不用去猜想那脸孔会有多么美丽。
萧榭俯视着牧天和榭英两人和乐融融的景象。心中愤恨,忍不住用力槌了圆顶一下,发出好大一声响,但圆顶下的二人却无动于衷,萧榭心中忽然醒悟:他看到的是过去的景象。因为这里的榭英是活的,但是照理牧天应该还没实行还魂大法。
牧天开口了:"关于那件事,你考虑得怎么样?"
榭英垂着美丽的头,低声说:"金星实在太远了,我怕住不惯。"
"我可以给你弄个跟人界一样的宫殿,你根本感觉不到是在金星。还是你想要个跟你故居一样的房子?那也容易,我还可以盖个大花园,里面挖个大湖,我们两个可以整天游湖钓鱼你说好不好?"
榭英苦笑一声:"我是修道的人,过得这么享受就太罪过了。"
"这么说来,你还是不愿意?"
榭英仰望着牧天,宝石般灿烂的大眼中满是楚楚可怜的恳求:"你......你就不能留在这里吗?你可以化成凡人待在这里陪我啊。我不会困着你的,人的寿命短短几十年,我只求你陪
我直到我断气之日......"
牧天摇头:"要我当凡人那是小事,就算永远不能回去金星,魔王的位置拱手让人,也没什么大不了。但要我眼睁睁看着你老死,我第一件就不答应。况且你那群所谓的战友,不是
嫉妒你的才能,就是垂涎你的美色,这两者我都不能忍受。如果你再困在这群人中间,我待在你身边,总有一天会忍耐不住让他们全部不得好死,到时候你的立场就更为难了。"
"可是,要是我变得长生不老,那不就跟妖魔一样了吗?"
牧天低下头去看他,萧榭知道他眼中一定是爱怜横溢:"你就那么讨厌跟妖魔一样?"
"不是这样说。我毕竟是人啊,我生长在人界,人界就是我的一切,你这样要我放弃,我......"
"在这里的是你的过去,我可以给你未来。"
"未来?我根本看不到未来在哪里。我只看到妖魔跟凡人的差别,就跟天和地一样远。"
萧榭忘了这人是他的第一号大敌,几乎要叫起好来。没错啊!跟在妖魔身边,不管他是如何温柔体贴,心里总觉得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根本不可能彼此了解。
"天跟地也不是永远不会碰头的。"
"你不懂,凡人就是凡人,水远成不了妖魔。就算外表长生不老。心还是会老。到时候你跟个外表年轻的老朽困在金星上,又有什么意思?"
"不管是你的心还是外表,我都不会让你枯萎的。"
"那是不可能的。"
"对我而言没有不可能的事。"
然而这话并不能安慰榭英:"这种没有根据的话,不要说得这么有把握好吗?你知不知道这样很讨人厌?"
"就是不懂,才要你教我啊。要跟人长相厮守,我也没什么经验。"
榭英留出哭笑不得的表情,将头埋在手里。萧榭再度同情起自己的敌人。这天下无敌的魔王,怎么会懂得渺小凡人细微的心思啊!
"最简单的作法,就是不管你的想法,直接把你拖走。我也不怕你恨我,等到了金星,你只能依靠我一个人,不乖乖当我的人也不行。这是我一贯的作法,看到中意的玩具,直接下手不用多废话。但我不愿这样对你,因为你对我而言是不同的。我想要的是真正的你。如果不是你自己心甘情愿跟我走,一切就没有意义。"
"你别逼我......"
"我不想让你难受,但趁我现在还有理性,不管你怎么决定,我都可以接受。要是这样一直拖下去,等到有一天我忍不住了,那么一切的事情都只会有一个不明不白的结局。既然我已经将选择的权利交给了你,只好委屈你伤一下脑筋了。"
他走开几步,眼睛望着远方继续说道:"我知道,对凡人来说,跟妖魔相处是件难事。妖魔力量太强,个性又太难捉摸,所以你们会对我们心生畏惧。我承认妖魔不是神明,我们是非常自私的东西;永远只想着自己,而且占有欲特别强。但我可以明白告诉你,虽然我们对想要的东西是一定要得到手,该牺牲奉献的时候却也是毫不迟疑。因为我们对自己的选择永不后悔。
"伦理、风俗、习惯也许是凡人不可违背的铁则,对妖魔却是一文不值,我们只忠于自己的内心。今天我选了你,我便下定决心全心全意待你,任何时候,任何地点,只要你叫我一声,我什么都可以丢下,飞到你身边,就算得不到回报也无妨。要是你够勇敢,能够面对我而不是老想着逃避,我保证你会过得比谁都幸福。
"不要认为我在逼你。当你在做决定的时候,你要排除外界的一切干扰,只听从体内心深处的声音。好好想想对你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你最想要什么?而不是所谓的是非对错。是要相信还是怀疑,要猜忌还是了解,要害怕还是面对,你要好好想清楚。我不要你因为觉得亏欠我而答应我,但要是你因为对族人的忠诚而拒绝我,我更不能接受。我要的是你'真正'的答案。只要是你的真心话,只要你没有一丝勉强,就算你拒绝我,甚至与我为敌,我也不会恨你。不管结果是什么,就算我要受天大的苦楚,我也绝不后悔。"
说完,他仰头望着天顶,一双绿眼正对着萧榭的眼睛。萧榭仿佛被雷劈了一道。心中大震,手上一滑,竟从圆顶上摔了下来。
"啊!"萧榭惨叫一声,惊醒过来。他坐起身来,发觉自己正睡在小小的篷车里,马蹄达达的响声和车轮的转动声交织成一片。
他心中一惊,一把掀开车帘探出身去,只见徐庆正在赶车,而那拉车的两匹马正是他的黑雪跟徐庆的棕马。
"徐庆,这是怎么回事?你要带我去哪里?"
徐庆回过头来,笑道:"大哥,你醒了?睡的可真久!"
夕阳已西斜,篷车正在官道上奔驰着。四周都是一望无际的荒野。萧榭回头一望,惊见京城已被远远地丢在身后。"你在干什么?快回京去!"
徐庆充耳不闻,仍是笑着说:"大哥,别闹了。趁着天没全黑,我们得赶到涟关去,等进了城就可以好好休息,喝杯热茶了。"
"你胡说什么!"萧榭忍不住伸手去抢他的缰绳,"还不快点掉头回京,封魔大法快要开始了!"
徐庆拉开缰绳,喝住马,转头瞪着萧榭,厉声道:"没错,封魔大法是要开始了,那又怎么样?封完魔以后呢?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下场?"
"徐庆......"
"大哥,你醒醒脑袋吧!太子殿下心里已经容不下你了,他现在只是在利用你而已,等魔王封住,你失去利用价值,他下一个就要拿你开刀了!再不趁现在快走,你这辈子就别想见天日了。"
萧榭这才明白,徐庆对自己情深义重,决意教他逃离险境。他心中感动,愧疚却更深,"兄弟,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我本来就是待罪之身,太子殿下处置我是天经地义的事,我没有半点怨言。趁现在还来得及,赶快掉头回京去,免得连你的前途也连累了。你是个人才,相信皇兄不会亏待你才是。"
徐庆怒道:"什么前途?你忘了咱们结拜之时说过什么话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现在你大难当头,我岂有自己一人去讨好你哥哥之理?况且你哥哥那副德行,我早就不想理他了。你现在要我丢下你去伺侯他?你也把我看得太扁了吧!"
萧榭心中惭愧。他从小听多了英雄的侠义故事,心生向往,因此一遇到徐庆,相谈甚欢,便忍不住也来结拜依样葫芦一番。但是他现在才知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对他而言是个太沉重的誓言,因为他不能跟徐庆分享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兄弟......我对不起你。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我不想当逃犯,更不能连累你变成逃犯。我们还是回去吧。"
"我绝不回去!"
萧榭长叹一声:"既然如此,那我们就此别过。皇兄那边我会帮你掩饰的。愿你从此自由自在,一层鸿图。黑雪送你,我自己走回去。"纵身跃下车,转身便往京城的方向走去。
"大哥,失礼了!"听得背后风响,徐庆一掌朝他背心拍去;萧榭早有准备,身形微矮,向左滑出一步,转身右手格开来掌左手朝他右肩斩下。
徐庆侧身卸去这一斩,伸手在抓他左手。萧榭知他力大,不能被他抓住,右手"呼"地一声,朝他面门击去,徐庆只得反手挡格。
萧榭得了空隙,飞快拉开距离,展开小巧腾挪功夫在徐庆四周游走,出拳一招快似一招,徐庆刚开始还能勉强力挡,到后来己是头昏眼花。
然而萧榭这几天劳心伤神,体力大耗,禁不起这般狂奔,没一会儿便气力不继,眼中一黑,身子一晃便跌了下去。
徐庆大叫:"大哥!"伸手抱住了萧榭:"大哥,你没事吧?"
萧榭微微睁眼,见徐庆抱着自己,不及细想,伸足一踢,点中了徐庆小腿穴道。徐庆"哎哟"一声便跪下身去,虽欲奋力爬起,一条腿却酸软无力。
萧榭心中伤感,轻声道:"兄弟,大哥这回失礼了。这一路上你跟着我,总是苦头多于好处,做大哥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但是天意如此,我只能跟你说声抱歉。今生欠你的恩情,来生换我做你的小弟,一生一世报答你。再见了。"转身欲走,不料徐庆猛力一扑,和身扑上,己紧紧抱住了他双腿。
萧榭又惊又急,"你......你这是何苦!"
徐庆的叫声化成了凄厉的哭喊,"你不要走!不要离开我!"两行眼泪从他粗犷的脸庞流下。
萧榭心觉有异,"徐庆......你......你怎么了?"
徐庆怔怔地望着他,伸手"啪啪"打了自己两个耳光,忽然开始猛力地叩头:"大哥!我......我该死!"
"你别这样,有话好好说。"
徐庆伏在地下,低声道:"记不记得我跟戚长风打架的事?"
"记得。"
"那天他好端端地硬要拉我陪他散步,嘴里绕着弯儿一直问我,为什么年纪比你大一倍,还要认你做大哥。他说了一大堆胡话,然后他就说,我是不是见了你的美貌,昏了头了,所以才甘愿'侍候'你......"
萧榭道:"那人嘴臭得很,不要理他。"
徐庆猛力摇头"不是不是!我打他不是因为他胡说八道是因为......他说的是真的!我,我也不知是怎么的,只要一见了你,就全身发热,呼吸不顺,满脑子都是肮脏念头......我......我早就不把你当大哥了!我也不配当你兄弟!"
萧榭一怔,心中尴尬不已,呐呐地说:"徐庆,我......对不起......"
徐庆边抹泪边摇头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忘不了那个妖魔,我都知道。可是我不能让你一错再错,一辈子跟个妖魔纠缠不清!大哥我求你,留在我身边。你心里没有我没关系,你忘不了他也没关系。我保证绝对不对你做失礼的事,我会一辈子把你当成大哥来尊敬。我......我只要能一辈子照顾你就心满意足了!"
萧榭怔怔地望着跪在地上的徐庆;心中乱成一团。各种思潮在他脑中横冲直撞,让他一阵昏沉。这不就是他想要的吗?全心全意,不求回报的爱。将他当做一生的唯一,无可取代的爱人。这是无论在母亲、哥哥或牧天身上都得不到的东西。
但是,为什么他一点也不高兴?因为......如果对方不是牧天,就没有半点意义。他要的,只有牧天一人。
但是,如果牧天像徐庆一样,跪在地上哀哀祈求他的垂爱,自己又会高兴了吗?
答案是:不会。
他心目中的牧天,永远是神秘莫测,飘逸出尘,有点坏,有点顽皮,总是把别人整得团团转,举世无双的魔王。只要他自信满满地望着他,带着平静的笑容说着:"相信我吧。"总是能带给他无穷的力量。
他不要牧天为了他委曲求全,更不要他放弃自尊。他希望他永远是那个令人闻之丧胆的牧天魔王。
就像梦里听到的一样:"我要的是真正的你。"
眼泪模糊了视线,他紧紧捣住嘴免得呜咽出声。
他怎么可以这样?他怎么可以妄想把牧天封住?他在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孤零零地困了一干年,这还不够吗?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他?不行,他不要这样!
终于明白母亲说的:"你父皇永远活在我心里。"没错,当你真心爱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的一言一笑,所有的回忆,都会永远留在你的心中,而且没有人能够夺走。
其实,他已经完全得到牧天了,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他明白他该怎么做了。
为了让他心中的牧天永远活着,他必须解放牧天,让他永远自由自在地翱翔,跟日月星辰一样永垂不朽。即便心里永远没有他......
萧榭一回头,飞也似地解下黑雪,不顾徐庆的呼唤,朝京城疾驰而去。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寒风狂吹着,千里坡四周一片寂静,但是却有一股强烈的不安在寂静中狂烧着。
萧辕带着一千兵马,守在咒文圈外百丈处埋伏。人人手上都持着佛珠,全身紧绷,眼睛眨也不敢眨地凝视着咒文圈。萧榭跟徐庆担心封魔完成后会被清算,早早脚底抹油溜了。没关系,萧辕心想,我就不信你们有办法飞上天去。
如勾的新月升起来了,慢慢地,慢慢地,越升越高,终于,微弱的月光触到了立在咒文圈正中央的唤魔杖上。唤魔杖微微摇晃了一下,便发出了萧榭的呼声:
"牧天,我要见你,快到这里来。"
这声音井非肉耳所能听到的,而是直接射入人脑中,就算堵住耳朵也没有用。军队每个人都带了佛珠,心中不断默念佛号以抵挡魔音的蛊惑,但仍有许多士兵完全失去神智,摇摇晃晃地起身朝咒文圈走去。
为了避免咒文被干扰,萧辕早布下了行刑队,一见到有人出列,马上挥刀杀无赦,只是一手持佛珠口念佛号,另一手持刀杀人的行刑队也真是少见。
不久,寒风停止,四周变得更加阴冷。萧辕虽然努力数佛珠集中精神,却仍不能不注意到空气出现一股强烈的腥味,他知道这四周的大小妖魔全被呼声引来了。
妖魔们陆续朝咒文圈前进,萧辕开始担心它们会破坏封魔大法,却也无力挽回什么了,他必须集中全力跟脑中的声音作战、最要命的是,那是萧榭的声音......
忽然间,众妖魔震动起来,纷纷退后躲藏,仿佛眼前有一个看不到的恶魔正立在它们前面挥鞭驱赶。然后,萧辕军每个人手上的佛珠都开始急速转动了起来,随即纷纷炸裂,把众人惊得面如土色。
在空中,出现了一个朦胧的光圈,光圈在空中漂浮着,越来越大,越来越耀眼,忽然间大放光明,光圈中出现一个挺拔的人影,白雪般皎洁的长发在空中飘扬,好像在夸示着他无比的力量。魔王降临了。
牧天落在咒文圈中,脸上表情仿佛有些失神,随即又恢复神智,四处环顾,当他看到地上插着唤魔杖的时候,微微一震,正要急速向上飞起,咒文圈的圆周上,从埋着牧天头发的点,射出了六道银色的光箭,像无形的绳索,牢牢地捆住了他的颈、双手双腿以及腰,让他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