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月宵住得离学校不远,竟然是在附近的一个高级住宅区里,杨灵晔偶尔搭公车时会经过,没想到也有住进去的时候。
仔细想想,自从第一次见面以来,褚月宵似乎再也没有回到自家过夜,总是化成猫形睡在他的枕头边,白天则几乎寸步不离地上同样的课。
但分明就见过褚月宵和同学打招呼……本来有些在意的问题在疲惫感的作用下消失,杨灵晔茫茫然进了房间,在褚月宵的指挥下换掉衣服,稍微擦了一下身体就往床上倒去,头一沾枕便沈沈睡着。
他的睡相本来是很端正的,看来真是累了。褚月宵把那颗歪在枕头上的头颅摆好,拉好被子,自己洗好澡也跟着躺上那张双人床。
似乎经常这样看着他的睡脸。并不是不需要睡眠,只是不必如此徒然浪费时间,因为时间不多。虽然不想承认如此狼狈的事实,但是,褚月宵的确觉得能多看一刻是一刻。等时候到了,就必须割舍。
所以还是不要太依赖我比较好……但那通电话其实令人高兴。
狐狸觉得自己的心情复杂,复杂到几乎睡不着。
因为知道这个人平常有多坚强,总是默默承受这些问题,从来不要求帮助,而且已经习惯没有帮助。但那时候却选择拿起手机,拨了自己的号码。对褚月宵而言,他已经太久不曾被人需要,那比孤独还要让人难以忍受,所以他根本不能否认那些近乎愚蠢的热情就因为一通电话而更加汹涌。
只因为一通电话就高兴得不成样子。
但他不应该这样。他希望当杨灵晔度过这一关之後自己还可以默默离开,不影响任何人,继续在远处默默守望,这才是他的初衷。
原本已经很压抑了,他必须要坚持下去,然而早就根深蒂固的七情六欲却又让他意志不坚。
就像现在这样,一面想压抑,一面又忍不住想亲吻那个陷入熟睡的人,就像每天晚上都用猫舌偷舔几下一样。
但最终他并没有那麽做,他害怕自己会得寸进尺,狐狸是贪心的兽,只好默默躺在一旁,努力令自己入睡,这一切挣扎的过程都如此寂静而轻巧。
隔天杨灵晔是被自己的手机铃声弄醒的,时间正是昨晚嘱咐褚月宵帮他设定的六点半。
他躺在床上,觉得无比清醒,却不想睁开眼睛。压在胸前的火焰没了,所以突然能清晰感知到许多事情,譬如说这间空荡的房间是如何清爽。尽管仍闭着眼,但却可以靠着某种他并不陌生的直觉知道这整间公寓的格局,褚月宵现在在餐厅旁边的厨房里忙碌,而这半层楼中──什麽不该有的东西都没有,彷佛连吸进肺里的空气都没有半点杂质。
乾净得令人简直不想睁眼。他知道这里的墙角、门缝,还有天花板的阴影里没有任何东西……但是有一样东西,在他变得比以往敏锐的知觉中显得更加浓厚与清晰──那只狐狸的气息。
乾净又纯粹,他明明应该不喜欢的,就像不喜欢那些摇曳在树枝上的影子、身後的脚步声,还有镜子里站在身後的模糊倒影一样,但是躺在这样的气息里,他竟然觉得安心,那种安心感似乎是天生的。
杨灵晔睁开眼睛,他的眼神清醒却显得忧郁。
他从来不打算依赖任何人,那已成习惯,几乎同於本能。他早就习惯自己承担自己的特异,也从不打算寻求任何帮助或伤害,一切顺其自然。
但是昨晚他打了电话。在失去屏障之後找了另一个屏障,在最後一刻变得软弱而且卑怯。
昨晚换下的衬衫已经洗完烫好挂在一旁,杨灵晔在摸到它的瞬间就几乎感觉到了褚月宵最後留给它的温度。
这感觉很新奇,并不是突然灵敏起来的第六感,而是面对一件几乎崭新的为他而洗的衣服时,杨灵晔对这样的体贴觉得陌生。
脑中突然涌起那十几年间,在夜里独自清洗整理衣物的记忆,那些漫长而孤独的岁月,所有由自己打点的生活起居都是不可细数的日夜,他以为自己已经不记得了,如此惯常到令他以为自己不会刻意意识或回想,但那一切突然都显得鲜明起来,因为手中这件衣服令它们瞬间鲜活起来。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过的生活称不上富足,那是因为借住在亲戚家的十几年间,所得到的帮助比最简陋的施舍没有多上多少,在为自己洗上十几年的衣服之後,杨灵晔看着这一件还残留着别人气息的衬衫,突然觉得有些茫然与失措。
他不知道自己该作何感想。
留在上面的温度早已散佚,但却可以想像得到……柔软的手指,寂静的声音、从洗衣机里拿出来之後,熨斗贴过的热度,这些并不全然出於想像,刚才摸到这件衬衫的时候,那些急遽飞逝的景象确实出现於一个瞬间之中。
淡淡的气息还残留在上面。
第二道懒人铃响的时候他才猛然惊醒。
不,这只是一件衣服而已,并不能断定什麽现实已经成形,而这种心态不过是在贪小便宜,只要付出一点金钱照样可以──
但他知道那些无法用金钱衡量的东西是什麽。而这样的东西往往令人感到棘手,只是这一次更严重,他知道自己的处境堪忧。
不要依赖任何人,你除了自己什麽都没有,没有後路可退,你就只能这样一直往前走,默默生活,忍受这一切。
他这样对自己说着。
却几乎无法穿上那件衣服。
杨灵晔静静走出房门。这整间屋子是寂静的,脚上踩着略凉的木质地板,他注意到家具几乎都是木制,透出一股静谧的洁净。走廊上有道门是虚掩的,他略略推开一点,强烈的檀香味立刻流了出来,空荡的斗室里只有一张坐席,他顿时明白了这房间的用途,一步也没有踏进去地带上门。
褚月宵在厨房里,厨房和餐厅互相连接而面朝客厅敞开,隔着那张原木餐桌,杨灵晔看着那道穿着黑色围裙的背影。
那围裙就和他平常打工时用的一样,没什麽特别的,但是系在褚月宵的身上──很奇怪,明明身材并不特别地瘦,只是适中而再高了一点,但那种简单的纯黑色将匀称腰背呈现成一种俐落的修长,给人一种纤细又坚韧的错觉。
是错觉吧。杨灵晔这麽想着,却惊讶地发现他喜欢这副景象,而且有点抗拒转开眼睛。
「哦,早安,」 褚月宵发现到他的时候,杨灵晔已经将脸转向浴室的方向。
「借用一下?」
褚月宵微笑:「新的牙刷和毛巾都放在洗手台旁边,镜子後面有刮胡刀。」
他知道这个人的洁癖,一早就出去买了新的。
杨灵晔重新回到餐厅的时候菜都已经上桌,普通的清粥小菜,就像他们有次早上去学校附近的小菜店吃的早餐一样。这样的早餐他在北部没吃过几次,那次倒是勾起了一点南部家乡的记忆,在台北住宿舍,就算有心也无处开伙,没想到这里却遇上一桌。
他腾起筷子,这才觉得菜色精致,数量不多,应该只是刚好够两人份,只是颜色都漂亮而且香气宜人,仔细一看,没有一样是他不喜欢的东西。那种怪异的感觉又浮了上来,淹在喉咙里飘飘荡荡,他还没说什麽,褚月宵已经神色自然地吃了起来。
见他迟迟没有下筷,褚月宵表情奇怪地看过来:「有哪里不对吗?你不舒服?」
「没有。」杨灵晔挟起一筷子榨菜,慢慢塞到嘴里,炒得清淡,略显甜了一点,却是习惯的味道。
「发烧了吗?」褚月宵随手摸了一下他额头:「脸有点红,是不是昨天着凉了。」
「大概吧。」随口应着,又捞起一筷莹白稀饭,浓稠的连一粒米都落不下来。他不是没在厨房混过,这一桌东西得花多少时间他算得出来。「你今天几点起来的?」
「比你早一点吧。」褚月宵答得含糊,用一嘴的青菜混了过去,然後起身舀汤。他哪里敢说他昨晚根本睡不着,还不敢随便回房间,只好开车到全天营业的生鲜超市买好东西,然後几乎在厨房磨了一整晚。
杨灵晔没有继续追问,只是接下了鸡汤,然後用筷子切开淋了薄盐酱油的皮蛋豆腐。
他本来有些怕会来不及,这一顿早餐却吃得缓慢而慎重,像是消化进身体里的不只是这些食物。褚月宵随口问了一句:「会不会迟到?」他竟然不假思索地答:「没关系,早上没有我要帮忙的活动。」这的确是实情,但他本来想立刻赶回去的,就算只是待命而已。即使有着充分的理由,任意缺席仍然与他的原则相背。
然而,被那样询问的时候,杨灵晔知道自己心中清楚浮现的三个字是,管他的。
他既觉得害怕又不可自拔。
完蛋了,杨灵晔,你完了。
在接下那杯透着香气的茶,手指碰到对方温暖皮肤的当下,他觉得自己差点抓不住茶杯,虽然事实上是他看来镇定如昔,但是在心里却反反覆覆地对自己说着这句话,几乎停不下来。
当那句话被反覆咀嚼到第三百或第四百次的时候,杨灵晔猛然站了起来,把手里有些略凉掉的茶往桌上一按,转身钻进厨房的水槽边。
褚月宵的碗已经洗到一半,湿漉漉的摆在旁边的碗架上,他自然而然地找了块乾布擦了起来。
「小晔好乖喔,帮妈妈的忙,要加零用钱吗?」狐狸笑眯了那双桃花眼,随手将另一个盘子交到他手里。
杨灵晔一如往常地没有对这些调侃或调笑有太多反应,只是低着头专心擦他的盘子,好像那就是自己的人生意义般专注,只是擦完那一个之後,他猛然抬头,叫了一声:「月宵。」
「嗯?」褚月宵也转头过来,但还没来得及发现那种似乎有些异常的复杂眼神是怎麽回事之前,对方已经丢来了一句相当具有爆炸性的发言。
「你不是人。」
──欸?
「啊?这个,」褚月宵一时之间无法把对方那种认真严肃的表情与这句话连结起来,而这样的落差似乎带来一种奇妙的趣味,所以他不能克制地笑出来:「嗯,的确不是,可是我只请你一顿饭,你嫌不够?唉呀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
「我的意思是,」似乎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言,杨灵晔有些窘迫地抬高音量:「你不是……你、你是狐……」
「好啦,我是狐狸精,你想问什麽?」
褚月宵抛了一个平常绝对不会出现的媚眼,杨灵晔看呆了一下,话题突然没了下文。
「嗯?说啊?」一边回头洗着碗,褚月宵一边神色轻松地问着。
他的侧脸很漂亮,鼻子和下巴的线条像用画出来般的流利,这样看起来似乎有些严峻,但正面的五官却十分柔和。眉毛偏细,却不显得弱气,反而很漂亮、很雅致,眼睛也是……
「好啦,洗完了,」这时才又把正眼转回来,褚月宵仍是微微一笑,但也仍是那种浮在脸上、没有沉进眼底的有些飘忽的有礼的笑法。「你怎麽,被我迷倒了吗?」
杨灵晔没有说话,只是把抹布一扔,回到餐桌旁,把仍旧香气扑鼻的茶当成水一样灌了几大口。
「我问你一件事情。」
「请啊。」
「你会被所谓的运势影响吗?」
褚月宵歪着头,似乎在花一点时间消化那个字词的意义。
连这样的动作也很好看,杨灵晔想着。像系上的女孩子,没有那麽娇柔的感觉,但是依然很可爱。他又有些恍惚了,除了恍惚以外,还有着奇怪的着急,但是在心急什麽?为什麽要这麽紧张?他害怕……不,拜托你说不会,月宵。
「我不知道欸,不过既然都修练成精了,运势应该比普通人强吧,你怎麽问这个?」
「……我的命格不好,逢天孤星,会克身边的人,」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脑袋乱得组不出其他字句:「你、我……一个月了……」
「哦,」褚月宵了然地点点头:「原来如此,不过也没什麽好担心的,汀兰的事解决之後我当然不会继续和你来往,所以你不用怕会有麻烦。」他边说边折下一张餐巾纸擦手,那张漂亮的侧脸淡然的彷佛在谈论天气,或是他现在说的话比天气的现状还更不需要加以思考,事实就在眼前。
杨灵晔还是看着那张漂亮的侧脸。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如昔地说:「也是。」
他有时候也觉得奇怪,为什麽那些总是在瞬间涌出、挤在喉咙里令人几乎无法呼吸的寂寞与失落,总是没有办法表现在脸上。他似乎真的已经习惯了,所以可以装作它们都会很快就消失,甚至没有存在过。
第三章 此情无计可消除
之後似乎一切如常。杨灵晔完成了志工工作,安然回到了学校。他依旧不和人深入接触,日子一如以往地度过。
只是有些其他的事情改变了,譬如说褚月宵帮他找回来的那个焰形坠饰,已经掉了一个角,譬如说他的手上多了一块打破伤风的瘀血和针孔,譬如说伤口拆线之後留下的痕迹。
关於这些事情,他以无可奈何的态度面对。
所以褚月宵还是跟在他身边,维持着奇妙的室友关系。
他没有想过要改变这件事,也许是因为早就习惯只有自己的想法能掌握的情形,所以对於无能为力的事情,也就顺其自然。
期中考过後的第一周,杨灵晔依旧准时去上军训课,就算是在期末考周他也不会跷掉军训或体育,更遑论用『考後放松』这种理由缺席。褚月宵陪着走到教室外之後便自动留在外面,军训这种课可是没人旁听的,所以他坐在大楼中庭旁边,看着喷水池发呆与抽烟。
抽到一半,突然一只手从旁边夹走了烟。褚月宵抬起眼睛看了过去,然後微微一笑:「学姐好。」
女子露出明艳的微笑:「学校全面禁烟。」然後将烟凑到嘴边姿态熟练地吸了一口。
「我抽得很淡,」怕不合您的习惯哪。
「最近怎麽都没去上课?还缺考期中考,你不想毕业?」她抿着唇微笑,那让她的语气听来便失去了几分认真。
「最近比较忙。」
「忙?忙着把妹?哦,不过你的实际情况应该是把弟吧?」她抖抖烟,让烟灰落到下水道里。「我听说你最近都在跑哲学系的课。」
「学姐消息真灵。」
「我还听说最近某间男宿里养了只可爱的小白猫。」
「听说很可爱,学姐你看了一定会喜欢的。」
「那间男宿里正好有个是我学伴,你这样不行。」她叹气。
「嗯?我怎麽了?」他装傻。
「经验值过高的狐狸精诱拐兼欺骗纯洁的少男心,我怎麽不知道原来你也是男女通吃、倒追跟踪的好手?」
和以前那种勾勾手指就自动有一堆未经世事的小羔羊或是死不信邪的老油条自动落入大野狼、不,狐狸精的口中的行为模式怎麽差这麽多?这个世界是怎麽了,何以一夕之间风云变色至斯?
「而且那个学弟是好孩子,植轩说他好像一次恋爱都没谈过,你不要太过份了,世上也有些人是不会被美色所诱的。」
「学姐,你真是……」一点都不怕哪。这世界上奇怪的人类实在太多了。他们第一次在系上见面的时候,她拍拍他的肩膀,一句轻描淡写的『尾巴掉了』,话里的意思很明显,也够大胆,虽然那时他把气息压到最细微的程度,竟然还是有人看出来了,也算是天赋异禀,就和杨灵晔一样。
只不过她更张扬甚至更正直一点,也更有自信甚至不惧後果。
「我真的什麽?」她挑起精心画过的眉毛,将烟蒂头沾了沾喷水池里的水,然後丢到旁边的垃圾桶。
「这麽说吧,」彷佛几经反省与检讨的语气,他叹息似地说:「我好像有点太得意忘形了。」
被深切爱慕的人需要、被叫到身边、除了自己没有人能照顾他,这种已经睽违了几百年的感觉简直让人陶然到不知今夕何夕,回头一想才觉得乱七八糟,可是当下又那麽快乐到简直是得意,像个小媳妇般洗衣煮饭的时候,他还是得意。
就算一直记得终究要离开这件事,还是不能遏止自己因为对他好而感到愉快。
不是那些耽於色|欲的人类,而是一直在找的人,就算已经不记得了,他还是他。而这一次,他还是没有拒绝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