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是啊,没见过当阿飘还可以笑得这麽豪爽的。
李洁宁眯了一下那双确实很大很漂亮的眼睛:「死都死了,我也没什麽办法,这还是你提醒我的不是吗?」
明显被吓到的杨灵晔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手心里的猫咪打了个呵欠,但是看起来像在笑。
「你还是赶快去上课吧,快迟到了,」她扭头看了一下杨灵晔贴在桌前的课表:「等你有空的时候,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看来她想清楚了。杨灵晔点点头。
「那,我就跟你去上课吧!」她的笑容灿烂,如果不是脸色太过苍白,她整个人看来就像是朵透着香气的娇艳的花。「我怕一个人待久了,我又忘了自己是谁了。」
杨灵晔无奈地点点头,把猫放下,拿了用具出去盥洗。
静静坐着片刻,李洁宁站了起来,看着自己光溜溜的脚。「……我为什麽没有鞋子?」
「因为你从家里追猫追到外面,来不及穿鞋子,然後就被砂石车碾过去了,」半躺在床头的褚月宵懒洋洋地出声提醒:「你死得太快,没发觉到自己只剩魂魄,一看到最牵挂的人就不知不觉跟他回来了,所以你家人给你穿的衣服鞋子你都没穿到。」
「啊,我想起来了,原来如此……」她盯着自己的脚好一会儿才笑着说:「原来鬼也是有脚的嘛……这感觉好奇怪,我觉得我就在这里,可是我没有踩到地上的感觉……我昨晚试了一下,原来我真的可以飘起来!可是我还不能走……」她的声音越来越轻:「……人死了就真的什麽都没有了……我好想就这样待在这里,可是不行,对不对?」
「嗯,不行,」褚月宵开始帮杨灵晔收拾东西,看着课表找到课本和资料夹,还有笔袋、水杯、手机、钱包,通通放进杨灵晔的书包里,而那本特别厚重的砖头书则自己抱在手里,背包才不会太重。
「因为周仲言看不见你,如果你只看着他,你总有一天会忘记自己是谁,那时候如果没有人超渡你,你就会变成孤魂野鬼,不要说家里供奉的香火收不到了,你甚至不知道要去哪里、要怎样才能投胎,就这样一直飘流下去。」
李洁宁坐回椅子上,把玩着胸前那绺染过的卷发:「这样听起来好寂寞……可是我舍不得离开他。」
「有缘的话,来生还是会见面的,你是横死,有些缘分还没断,如果你和他注定要在一起,总是会再见的。」
「……你为什麽要叹气啊?」她转着灵巧的眼珠,唇角浮现一抹神秘的笑:「你喜欢杨灵晔是不是?昨天晚上你虽然趴着但是都没有睡觉,还偷舔他的脸,你……」
「李同学,」褚月宵偏过头,露出一个温柔而几近秀丽的笑颜:「你是善良的人,所以就算是横死之後也没有煞气,不过惹恼我了,我还是可以立刻就把你踢到该去的地方的,所以别说这些傻话了,这样好不好?」
「你才不会,因为他已经说要帮我了,」她吃吃地笑了起来:「如果不是他昨天晚上说让我想一想,其他明天再说的话,你一定早就把我踢出去了,」看着褚月宵微微变色的脸,她得意洋洋:「千万不要小看女人的直觉喔──」
所谓女人的直觉……是怎样可怕的东西啊,他也活得算够久了,却总是会因为一些奇奇怪怪的人类而惊讶。褚月宵暗暗叹气,接下来一整天都小心翼翼的,只是跟在他们身边的李洁宁什麽不该说的都没说,只是默默地飘来飘去而已。反倒是杨灵晔很不习惯,有时候眼睛会不自觉地看过去,总要褚月宵跟他说话把注意力拉回来,以免在其他人眼里出现一个跟空气说话的神经病。
说巧不巧,下午时他们就在图书馆巧遇周仲言,於是李洁宁就飘了过去,只相约了一句晚上宿舍见。
接着那个下午杨灵晔都心神不宁,一页书看了半天还没翻过去。
一张纸条扔了过来,折成爱心形状的样子让杨灵晔花了一点功夫拆开,在看到里面的字之前,他觉得自己没什麽勇气去看褚月宵的表情。
『你那页看一个小时了。』
他把被拆得烂烂的纸条塞回对方手里,两人眼神并没有交会。
褚月宵看着没有附上任何回音的纸条,多写上一句话。
『你在烦恼什麽吗?』
杨灵晔很想说不要再传了,但是他不知道该写什麽谴责的话在这张用意是关心他的纸条上,而且也没有勇气抬头。他知道褚月宵这时候一定单手支着脸盯着他的发漩看。
笔尖停了好一阵子之後他唰唰地写完,把纸条推了回去,还是没有抬头。
『我没有跟别人说过这件事。』
然後头上被人拨乱了头发,纸条又被推到面前来。
『现在又不是会猎杀女巫的中世纪欧洲。
『我晚上陪你回宿舍。
『她没有变成厉鬼是因为遇到你,所以不要觉得自己很没用。』
杨灵晔终於忍不住抬头了,眼睛里闪着疑惑。
褚月宵脸上的表情和他想像中相去不远,那种微笑里有种深浅难测的温柔,那样看了他一眼,然後又低头去写纸条。
他突然有种作贼心虚的感觉,不自然地四下张望了一下,没有人在注意他们这一桌。……只是传纸条而已,他为什麽有股难以言喻的罪恶感?他确实没有在图书馆里传过纸条,因为他从来不找人一起读书,倒是有时候会看到小情侣们面对面坐着,除了纸条以外还传着以为别人都没发现的眼神和小声的笑……
杨灵晔突然觉得自己想太远了,忍不住又四下看了一下,还是没有人在注意他们这一桌,除了他自己以外,没有人知道他刚才瞬间脱轨的思绪。
纸条写完了,褚月宵将它夹在手指间,动作定在桌上。
天啊,天啊。如此胡乱地想着,他很快抽回那张纸条,确定自己没有发出奇怪的笑声。
而看到上面的字迹时,他又觉得自己笑不出来了。
『你的气场很好也很乾净,因为是你和她说话的关系,她被你的气感染,才能很快接受事实,这种横死的魂魄容易被人利用变成厉鬼,所以是你救了她。承认自己看得见她不是变态或畸形的事,你就是你。但如果你不想让人知道的话,我帮你去找仲言。』
杨灵晔看着褚月宵摇摇头,然後低头很快翻过一页。
他不敢再分心看眼前的人,他怕自己的表情会泄漏一些他现在还不想说的事情。
但是那几张纸条上的字迹是那麽好看,他只看过一次就记下了每一个字的写法,事後他拿出来每看一次,都还是和第一次看到的时候觉得温暖,与无可畏惧的勇气。
◇ ◇ ◇
他们进了舍区,正要上楼的时候,李洁宁从墙壁里面飘了出来。
「仲言在寝室里念书,我们今天就弄好这件事情,速战速决吧!」她的笑容很乾净,充满了朝气。
杨灵晔什麽都没有说,只是让褚月宵陪着他上楼,站在寝室门前的时候,他低着头,突然说了一句:「宗哲,陪我。」
今天一整天杨灵晔都这样叫他,因为有第三个人在的关系,他总是不会忘记自己答应过什麽,而现在,就算如此犹疑不定,他还是这麽体贴。
「陪我。」
他那样叫着他,名字什麽的,根本不重要,连月宵这个名字也是当初他取的……那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自己留下来……
褚月宵几乎恍惚了,为那话里的希望与要求,差点就要伸出手去把对方紧紧抓在手里。
「好……」他不知不觉地吐出这个字。然後手腕立刻被握住,但是那种力道却带着不安。
「你好紧张,」褚月宵笑了起来:「不用这样,仲言一直对你很好。」
「你们两个是情侣吧?」李洁宁终於忍不住插嘴。哪有普通的男性朋友会这样抓着对方的手寻找勇气啊?还有褚月宵的表情会不会也太温柔,要不是她早就心有所属所以心如止水,连阿飘也不能抗拒这种魅力吧,罪过罪过……
杨灵晔闻言怔了一下,褚月宵还是微笑,维持着非常有分寸的表情与沉默,什麽都没有说。
……就是这样的态度让人讨厌。杨灵晔不怎麽想继续看那张笑脸了。又让人觉得喜欢,又让人觉得讨厌。
不过他现在不能太在意这件事,仲言的事情要先解决。
杨灵晔先进了房间,褚月宵跟在他後面,神色自若地对周仲言打了声招呼:「我是阿晔的朋友,来跟他拿本书。」
看着褚月宵自然不已地翻起书柜,杨灵晔决定什麽都不要多想,站到室友身边按上他肩膀:「仲言,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找到了。褚月宵翻着那本苏轼诗选,翻到了一页便停下,捧着书走出房门。
杨灵晔直到门轻轻关起来的时候才发现,他走了。
离开了那个房间,也离开了自己。
虽然明明知道是错觉,虽然明明就知道他就在外面,但是,杨灵晔突然莫名其妙地觉得,这不是一个开端,也不是一个结尾。
……春风摇江天漠漠,暮云卷雨山娟娟。丹枫翻鸦伴水宿,长松落雪惊醉眠。桃花流水在人世,武陵岂必皆神仙?江山清空我尘土,虽有去路寻无缘。还君此画三叹息,山中故人应有招我归来篇……
褚月宵坐在楼梯上反覆读着诗,走廊上的灯都关了,只剩楼梯间还有一盏冷白的光,他却觉得自己渐渐陷入黑暗。
如果没有他,杨灵晔会不会帮这个忙?答案已昭然若揭,亦不必怀疑原因,有些事情总非轮回可以洗尽,於此他亦算得上经验老道。
手里挽着书,褚月宵从楼梯旁边进了阳台,敲了一根烟出来,默默地等着。
杨灵晔找到他的时候,在昏暗的阳台上看不太清楚对方的表情,但是烟味却弥漫成一种淡淡的温柔,彷佛比声音更温柔。「说完了?」
抽出了夹在指间的烟,杨灵晔不甚熟练地把烟头在栏杆上捻熄:「不要抽太多烟,对身体不好。」
褚月宵发出略显低沈的笑声,既不反抗,似乎也没有顺从的意思。「那里面怎麽样了?」
「……仲言说现在想去花莲,现在出发的话,不用太赶,可以看得到日出。」杨灵晔见褚月宵一直沉默着,怕他出言反对,只好继续说下去:「我们至少有七个小时,先走北宜,然後接苏花,我跟学长借车,先在台北加油,在宜兰再加一次油,仲言之前就探过路了,他知道怎麽走,他们之前就约好放假要去花莲……」
「好了,」褚月宵笑起来:「想去就去啊,你们果然是青春的大学生,」他把脖子上的薄围巾拉下来,替杨灵晔围上:「天气很冷,等一下进去换厚的外套,记得带雨衣,还要戴口罩和手套,我记得植轩学长的安全帽是全罩的……不要骑太快,嗯?」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将围巾的边边塞进杨灵晔的衣领里,那种柔软的微温和嗓音又令杨灵晔微微失神:「嗯,好……」
「晚上骑车很危险,注意路上的大车,跟仲言说不要骑小路,走大路比较安全,不然我的车很难跟你们。」
「……咦,你也要去?」
「你为什麽以为我不会去?」褚月宵反丢回这个问题,让杨灵晔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想去就去,我会跟在你後面。」然後他没再说什麽,先下楼去开车了。
◇ ◇ ◇
李洁宁坐上车的时候忍不住哈哈大笑,外面那两个男孩子全副武装,冒着凄风苦雨在挥洒着青春的汗水,努力夜冲上北宜苏花,这边的人却优哉游哉地坐在车里,单手按在方向盘上,放着节奏轻松慵懒的Bossa Nova。
「不去多把握和男朋友在一起的时间?」
「外面风这麽大我会被吹走的啦,」李洁宁懒懒地在副驾驶座上跷起脚来:「喂,精灵王子,你为什麽不告白?」
「你叫我什麽?」
「精灵王子呀,」她眨了眨漂亮的大眼睛:「当远征队里死的死、伤的伤、脏的脏、累的累,只有精灵王子的特写镜头还是柔焦打光的绝世美貌!我发觉我没办法想像你在外头吹风淋雨的样子!」
褚月宵笑了笑,没有答话。
「欸,我说真的呀,杨灵晔也一副看起来就是很迷恋你的样子!」
「洁宁,」他的声音是低的,却很柔软,只是听起来又不显得虚弱:「你为什麽要问这麽多呢?」
「因为人生出我意料的短,」她抱起膝盖:「我应该在见到他的每一天都告诉他我爱他的。」
应该每一天都要说的,因为还活着,因为还爱着,虽然并不会因为说了就能改变总有一天会死去或是爱可能会消逝的事实,但是,「明明爱着他,对方理解的程度却远远不及我爱的程度,这样不是……很悲伤吗,尽管就算他不知道,我还是爱他。」
褚月宵什麽都没有说,脸上的微笑还是维持着那种可有可无的模糊。
「喂,你说说看,为什麽命运会这麽捉弄人呢?」
「人是很健忘的,洁宁,我觉得你不需要担心。」
李洁宁注视着褚月宵那张令人不能不用美貌来形容的侧脸,良久才说:「这的确是真的,但你也忽略了人心的执着。有时候我们记住一些事情,不是因为想记住,而是不想忘掉。」
她觉得那瞬间他脸上的微笑终於崩解了一点点,但那究竟影响到的是什麽她并不明白,她也不打算明白。
前面的两台机车骑一个小时就停下来休息一次,杨灵晔虽然会骑车但没有自己的车,平常只是借车在市区里固定的几个点之间来回送货,没有一次骑过这麽长程的车,其实有些不习惯,路也不认识,只是一直跟着周仲言骑着,但他并不觉得不安或厌倦,那是一种奇妙的心境,他不用回头也知道那辆小小的Tiida在後面跟着,仅仅只是如此而已,他就觉得无事需要烦恼。
骑到花莲县的时候,天色还是一片雾蒙蒙的浓黑,而公路上因为有路灯的加持,反而让人分不清楚天光是不是已经悄悄探出头来,只是这种秋天的清晨应该不会来得太快吧,周仲言似乎打算一路骑到目的地去,所以他们错过了最後一次的休息。
看到光复路的路标时,杨灵晔松了口气,然後他看到嘉理路、府前路,周仲言还是没有停下来,在深夜寂静的道路上加速而行,拐过空旷的街道转角,杨灵晔非常感动的见到了海滨路的路标。
他们把车停下,那附近有点像是亲水公园,步道和凉亭都建筑得十分美观,靠着旁边路上的路灯,杨灵晔四下打量着,但周仲言并没有为他解说,只迳自穿过了石板步道和草坪,然後坐在碎石子堆成的岩岸上。
杨灵晔是南部人,看惯了细如粉末的沙岸,这种碎而细小的小石子让他感到有点新奇。他捡起一把在手上搓弄的时候,李洁宁静悄悄地飘到了他身边。
「天快亮罗。」
他举目望去,似乎已经有一些微弱而淡薄的天光从远方响着海涛声的那一处天边渗了过来,很淡,而且均匀地落在黑暗里,让人几乎感受不到。
周仲言默默坐在面向黑暗的黑暗里,李洁宁飘了过去,跪在他身後,轻轻将他环抱起来。
「人家都说碰到鬼会起鸡皮疙瘩,怎麽你一点感觉也没有呀……」
就连这样附在耳边的轻语也不再像从前一样能激起漾着幸福的笑意。她默默垂下头。
「洁宁在这里吗?」
「她在。」
「她有说什麽吗?」
「她说……」杨灵晔的嘴角明显地抽动了一下,然後有点不自然地将声音拉尖:「『周仲言,你这个没用的笨蛋!连人家抱着你都不知道!』──她逼我的,仲言。」杨灵晔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为了这样的处境发笑。
周仲言露出又像笑又像痛苦的神情,对着在他眼里空无一物的空气伸出双手。
「对不起,我看不见。」
杨灵晔看着那个一边骂着笨蛋笨蛋一边流着眼泪的女孩子,调整着角度滚进那双根本碰不到她的臂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