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遥抬头,眼里有些无辜,然後笑道,「怎麽会?我只会想起是任少爷救了我……」
任霁宇张着嘴说不出话,接着猛地扑进浴桶里抱住宋遥。
「宋遥……」
「嗯?」
「我们再做一……哎呀!」
被宋遥胳膊肘一拐撞在肚子上。
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於是大年初一的,任家下人便都见了他们主子红光满面喜上眉梢的样子,还让人到城里去请个戏班子回来,要和乡里人一起乐呵。
这会儿,两人晚膳过後正坐在园子里,不知正说着什麽。
「新来的县太爷知道你不少事,你们以前很熟?」
「算是知交。」
「那你以後打算怎麽办?」皇上既然免了他的罪,就不用再回驻地劳役了。「还是回县衙里做事?」
宋遥想了想,「你有更好的主意?」
「不如来帮我吧,账房先生年纪大了也做不了几年,你这麽聪明,跟着他学几个月,估计就能顶替他接下他手里的活计了。」
宋遥却是沈默。
「远之……远之?」
连唤了两声,宋遥才回过神来,小字本就很少人知道,显然对於这麽亲密的称呼,一时还没有适应过来。
但是任少爷却不管,凭什麽那个新来的县太爷可以叫的这麽亲热,自己就不行?就好像非要这样叫才显得他的不同,自然,宋遥也不能再称呼他为「任少爷」。
「我知道这该是你自己来做决定,但是……」任霁宇难得的露出这麽认真的表情,「我觉得你不该放弃你的仕途,从哪里跌倒了,便从哪里爬起来……我所认识的宋遥,并不是会轻易放弃自己信念的人……我想其实你也是想回去的吧?」
宋遥睁大了眼睛看向他,似乎有些惊讶於自己心里所想被他猜得一清二楚。然惊讶过後便敛下眼眸,轻声道,「倦了,也怕了,或者我根本就不适合在待在官场里。」
沈默,然後抬头,嘴角淡淡的一抹笑,「账房先生回来以後我就跟着他学理帐……」似乎想到了什麽,眸子里精光闪了闪,「你不怕我把你的家产都私吞了?」
任霁宇噗的一口茶喷出来,一边咳一边大笑不止,良久才缓过起来。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只要不怕和我糟糠草庐,任家的产业随你散……」
宋遥的眼睫颤了颤,不太相信。
「千金散尽如能换一个宋遥……」任霁宇笑着凑过去,嘴唇贴上他的薄唇,「我愿意。」
宋遥怔愣了一下,随即有些认命地轻叹了一口气,任自己沈溺在彼此唇舌交缠里。
吻得越发热烈,识趣的下人一声不响地退开。
「看来今晚,还是不能让你睡了……」分开喘息间,任霁宇声音里饱含着情欲,喑哑着嗓子这样说。
倾身打横抱起被亲得有些神色迷蒙的宋遥,一边吻着一边向房内走去。
门扉轻掩,帷幔低垂,又是一夜耳鬓厮磨。
过了几日,城里请来的戏班子也到了,宋遥被任霁宇死缠烂磨,实在不能推脱,只好和他一同去看戏。
戏台还是和以前那样搭在新学堂里,两人到时,戏台前已聚了不少的乡亲。宋遥仍是往角落一站,却被任霁宇牵着越过层层人群站到了最前头。
宋遥看起来浑身上下的不自在,任霁宇安抚他道,「别人都不在意,你还在介怀什麽?」
「我……」
「哥哥──」一个甜糯的声音插了进来,打断了两人的话。
任霁宇低头,又是那个总是拽他衣摆的小女孩,便弯腰把她抱了起来。
「戏好不好看?」任霁宇转向戏台子问她。
「好看!」小女孩甜甜地答了,然後注意到站在一旁的宋遥,笑笑着道,「宋哥哥你也回来了?奶奶说,过冬的米是宋哥哥去求皇上求来的,所以见了宋哥哥一定要谢谢他。」说着,小脸凑过去,在宋遥脸上吧唧亲了一口,笑如春花,「谢谢!」
宋遥一下愣住,任霁宇也呆若木鸡,然後心里暴跳如雷。
呀呀!反了反了!居然当着他的面亲宋遥?!
任霁宇回魂,在小女孩肉肉的脸上捏了一下,「谢谢可以啊,谁让你亲他了?」
小女孩被捏得疼了,不悦地鼓起嘴,「奶奶谢我的时候就会亲我!」
任霁宇纠正道,「谁都可以亲,就是不可以亲你宋哥哥。」
「那亲哥哥你也可以咯?」
「那……那也不行!」
「哥哥你刚才还说除了宋哥哥亲谁都可以,哥哥骗人!哥哥是坏蛋!」
任霁宇回头尴尬地看向宋遥,便见他好笑地摇了摇头,然後回过头去看向戏台,有些没心没肺地不管他们一大一小两只乌龙。
温暖的阳光下,那人看起来神采焕然。
任霁宇看得出了神,脸上一阵刺痛,被怀里抱着的那个小女孩也捏了一下。
「嘶!」任霁宇狠狠瞪她。
「有不认识的大官来了……」
顺着小女孩手指的方向侧过头去看,便见学堂门口来了几人,县太爷也在其中。
为首的那个人他那天在法华寺见过,是将宋遥的状纸递给皇上的人。而现在那个人一身公公的打扮,一手执拂尘,一手托着一卷黄色的东西。
进得门来,抬头一声高喊,「圣──旨──到!」
台上的戏子停了唱,众人安静下来,宋遥原本脸上带笑也一下表情凝固,侧过头来看任霁宇。
任霁宇将小女孩放到地上,和他一起转身。
人群散开一条道,公公手执圣旨走到宋遥他们面前,颔首一笑,「宋先生请接旨。」
宋遥捋起衣摆跪下,周围其它人也都随着他一起跪下来。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公公抖开那卷穿龙纹金的布卷,诵道,「奉天承喻,皇帝诏曰──
「原江州知府宋遥,渎职忽守,涉私吞国库、通逆谋乱,然念其及时悔过,供认不讳,免其死罪刺配云州。
「现查明宋遥所为乃受人蒙蔽,并非出於本意,而宋遥在职期间清正廉明,心系民生,戴罪服役之时,诚心悔过,不顾生死为民伸冤,有此等高风亮节之士实乃我朝之福,故赦免其罪,破格再录,招入朝中,任工部侍郎一职,钦此!」
见宋遥愣着,公公催促道,「宋先生……哦不,宋大人,还不赶快接旨?」
宋遥起身,却仍是没有伸手去接,「刘公公,我已经和皇上说过了,不想留在朝中……」
「远之……」县太爷上前劝道,「皇上愿意破格再录,这可是史无前例的恩惠,你不应该放弃,何况现在圣旨都下来了,你是打算抗旨不遵麽?」
宋遥看了看县太爷严念青,然後又看向任霁宇,脸上满满的犹豫不决。
「接吧,总比让心思不正的人当了去的要好……」任霁宇也鼓励他道。
小女孩扯了扯宋遥的衣摆,「宋哥哥,皇上是要让你去当官吗?太好了,有宋哥哥当官,以後就不怕没有米了!」
「是啊,宋先生,您就接吧。」
「您接吧。」
下面的百姓也纷纷劝道。任霁宇用胳膊撞了他一下,将他推到前面,「你听见没有?可别叫他们都失望了。」
宋遥看了看周围百姓期盼的眼神,有些无奈还带着几分不情愿地接下了圣旨。
「恭喜,恭喜。」
「恭喜宋大人。」
「祝愿宋大人平步青云,步步高升……」
道喜声,祝福声频起,宋遥却是一点也笑不出来。
是夜。
「你不冷麽?」又见他坐在窗下,愣愣地看着外面,任霁宇没待他同意,便将窗户合上。
视线被阻,宋遥回过头来,一脸的心事重重。
「怎麽了?」任霁宇在他身边坐下。自从接了圣旨之後,宋遥就看起来就不是很高兴,晚膳也只是随意挑了几筷子便借口吃不下离席了。
宋遥轻声叹息,「真的要我回朝?」
任霁宇牵过他被冻得冰冷的手,包在自己手掌中暖着,「如果我说『不要』,你就会高兴麽?」
宋遥沈默。任霁宇继续说下去,「我也想过很久,也许这辈子都没有这麽认真地去考虑过一件事。从小到大,我见多了我爹的行事和为人,他想要的,就算用上卑劣的手段,也一定要得到手,所以长大以後,我也常常这麽做。」
见到宋遥不屑地瞥他,任霁宇笑了起来,「我早就不这麽做了……自从认识你之後。」
宋遥眨了眨眼睛,眸光泠泠,「我还是留下来做你的账房先生好了……」
这次轮到任霁宇叹气,他将凳子往宋遥那里搬了搬,然後将他揽进怀里,抱着,「你听我说完。」
於是宋遥便不出声,任他抱着。
「我自然是不愿意你回朝,因为我怕见不到你自己会疯。但是比起我自己的私欲,更应该为大局着想,不是都说男儿志在四方……远之,你就该是在苍穹下!翔的鹰,而不该被我困在这狭小的天地里……」
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话。
「鹰击长空,鱼翔浅底,只是这一片天空开阔,却无我容身之处。不过是想一展宏图,到头来却是一枕黄粱梦方醒。」
想到他总是坐在窗下,视线落在不知名的远方。
想他那日在法华寺里,傲骨铮铮意志决然地往钉板上躺下……
「明知我爹是恶霸,却也秉公办事为他破案;乡里人这样羞辱你,谩骂你,你还愿意为灾粮一事四处奔波;明知告御状是死里偷生的事情,你还……」任霁宇捏着他的下巴,迫他抬头看向自己,「你扪心自问,你可放得下?」
宋遥的眼神里含着茫然,听到他这麽问,视线越过任霁宇落到他身後的某处,而後眼睫颤了颤,那双清润的眸子里,水气汇聚。
「我知道你受了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的委屈,但是我也知道,你一直都坚持着自己的信念,就算世人都误会你,你都没有放弃过……」
宋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拽着任霁宇衣襟的手越来越用力,几乎要将他的衣襟抠出洞来。然後蓦地转过头去,就要从他怀里脱开。却不想任霁宇将他抱得更紧,把他的脑袋按在自己的胸口,轻抚他颤抖的身体。
於是宋遥什麽都看不见,只有他萦绕着的气息。任霁宇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
「……你傲然而立於丹樨之下,朗朗而道之时,不知那该是怎样的意气风发?我好想看一看……」
「霁宇……」怀里的人终於不再颤抖。
「嗯?」
宋遥闷闷的声音传来,「我给那只小野猫取的名字……」
「……」
「因为捡到的时候,一下雨过天晴,万物明净……光风霁月,终然洒落……」
任霁宇心里一阵动容,将他抱得更紧。
「你就瞎扯吧你!」
云淡天高,冷风凛冽,官道之上人群齐聚。慕名前来送行的乡民,将原本冷冷清清少人来往的官道挤得水泄不通。
人群最前方是刘公公的轿子,随行的护卫,还有一匹高头骏马。
「注意身体,不要太过操劳了。」任霁宇一边嘱咐,一边替宋遥将他身上披的狐裘拉拉紧,然後又替他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发丝,手指停在他脸上的金印那里,轻轻摩挲。
「远之,还记不记得我说过的话……」
宋遥愣了愣。
「你是我见过的最好最好的官。」
宋遥点点头,「我记得,有句话我也一直想说,但是每次都被打断。」顿了顿,而後道,「有你这句话,我……」
「唉!」任霁宇手指点上他的嘴唇不让他说下去,「生啊死的多不吉利?」
宋遥有些歉意地笑,然後点点头,不再声响。
「宋大人──宋大人──」
送行的人群里有老人被人扶着颤巍巍的走过来,再一看,扶着她的就是学堂里的小女孩。老人走到宋遥面前,拽住宋遥的胳膊。
「宋大人,您在这里的时候,我们都不曾好好待你过,但宋大人不计前嫌,危难关头,仍是一心向着我们,现在想想真是惭愧,还请宋大人受老朽一拜。」
说着就要跪下,宋遥连忙扶住她,「使不得……若是换作了别人,想也是会这麽做的……」
老人执着道,「宋大人,你今日不受老朽这一拜,老朽就在这官道上长跪不起!」
宋遥轻声叹气,只好松手,看着她颤颤地跪下给自己拜了一拜,然後扶着她起来。
老人拍了拍他扶着她的手,「有空就多回来看看,乡亲们都把你当自己人的。」
宋遥仍是点头,不说什麽。
刘公公那边催着人启程,於是任霁宇扶着宋遥上马,「保重!」
任霁宇将缰绳递给他,宋遥握住缰绳的同时也握住了任霁宇的手,「你也多保重……」
言轻情重,任霁宇另一只也搭了上去,牢牢握住。
「霁宇……」
「嗯?」
「那只小野猫也常常这样搭着我的手讨食吃。」
「你又开始胡扯了!」
宋遥浅浅地笑,风轻云淡,松开任霁宇的手,在马上坐正了身体,然後回头。
身後的百姓纷纷跪了下来。
「宋大人一路平安!」
「宋大人多保重!」
宋遥越发笑得爽朗,淡声道,「陌玉说得对,史官的笔下只需留下当权者的丰功伟德,而天下太平,百姓安乐面前,鸿图大志算得了什麽?」
任霁宇抬头看他,「你想通就好。」
「是的。」
白色的骏马,白色的狐裘,和着他身上隐隐而现的神采焕然,丰神俊朗,一直铺展到了天际。苍穹之下,那一抹傲岸如梅的身影骑着马缓缓走远,时不时回头,眼里的眷恋让他安心。
任霁宇深吸了口气,一闭眼就彷佛已经可以看见──玉阶丹樨下,那人缓步拾阶而上,清润的眸,挺直的腰杆,俊秀温雅,坦然自若……
第十章
升平二年,因渎职怠守涉贪污谋逆之罪被刺放云州的前江州知府宋遥,被一道圣旨召返回京,接杜羽悠之位任工部侍郎一职。
这是天朝开国以来都未有过的事,况宋遥曾被判「永不再录」,一时群臣激动,纷纷上书言表,为江山为社稷都不该再用宋遥!并非渎职忽守难饶,而是宋遥曾为晋王所用,招其归朝等於养虎身侧!
群臣的谏书不无道理,少文帝也有些犹豫。当日於法华寺,自己正愁着工部侍郎缺职一事,忽来一阵东风,将宋遥送到面前。
有良臣乘风而来……当日有人为他诠释了前一晚的梦,多少有些巧合,而宋遥……他也并非不了解。
多年前便知他为人清廉耿直刚正,但是要在朝堂立足,鸿图大展之前还要学着如何自保……少文帝从迭成山似的奏折里抽了一本出来,淮王的折子,打开,上面只有四个字──宋遥可用!
少文帝不禁欣然而笑。但愿这一次,宋遥能留到最後。
三月初八,太阴不现,有新官入朝。
待百官到位,皇帝入座,老太监将拂尘一甩,「宣──新任工部侍郎宋遥──进宫觐见──」
「宣──新任工部侍郎──」声音在皇城内一遍遍地回荡。
原本有些吵闹的大殿一下安静下来,有人已是回头去看。
时间彷佛停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那些谏书言表的大臣手心都捏出了汗,这是一段漫长的时间,长得连少文帝也觉得宋遥临阵退怯时──
一个人,出现在玉阶丹樨下。
那样恬然,那样沈静,挺直了腰杆,手挽着朝服的下摆,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走上来。就在他最後一步踏上台阶的时候,东方天际一道耀眼的光芒刺破云层,紧接着更多的光芒,彷佛利剑,驱散了密布的阴霾。
站在殿外的人身上彷佛被镀了一圈金光,眉目清俊,表情淡和,一头青丝全向後梳起,一丝不苟地绾在官帽里,大大方方地露着光洁饱满的额头和左侧脸颊上一生不褪的金印,犹自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