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慢的,一丝凉意从额头渗了进来,沿着四肢百骸蔓延到全身。
火苗依旧在煎熬着身体,燥热却不再似开始时那般强烈。
尝试着活动手指,还未有什么清晰地触觉,便听到耳畔传来一声惊呼。
“皇叔动了!!皇叔他动了,他没事了!”
“涟漪,小声点,不要吵到越儿。”
先出声的是个女孩子,声音很高,带着明显的喜悦。
第二个声音属于一个成年男子,语气很温和,却蕴含着一种淡淡的威压。
果然,他一说话,女孩子立刻就噤了声。
“越儿……”伴着男人的声音,额上又是一阵沁人心脾的舒爽凉意,我这才意识到,是有人拿着冷毛巾在不停地替我擦拭。
“越儿,”男人又唤了一遍,低低地说,“你醒了么?可以睁开眼睛么?”
睁开眼睛……
我费力地动着眼皮,它们却像千百斤重的厚铁门般,关的死死的,怎么也打不开。
“越儿……”
额上的凉爽忽然离开了,我想拉住它,却怎么也抬不起手臂。紧接着,又是什么呼着令人发痒的热气靠近了,触下一片柔软。
似有水珠落在我的额头,却是滚烫滚烫的。
我想睁开眼,安慰身边的这个男子,可怎样也做不到。
“四皇叔……”那个小姑娘又开始说话了,却不再有那种欢悦,声音也是低低的,“皇叔他会不会醒不了了?怎么会这样呢,皇叔这样,齐皇叔也……”
“越儿会没事的,御医不都说了么,不会有事的。”
男子安慰着她,可是那样低沉的语气,仿佛连他自己也不敢笃定。
我却没有心思研究他的想法,身上所有的神经,尽皆被那个小女孩说的一个字触动。躯壳里的另一个自己正在挣扎着要浮出,似乎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去问清。
“你刚刚说齐儿怎么了??!”
陡然睁开眼睛,不独一旁的攸铭和涟漪,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只是,现在不是顾着这些的时候。
我突地从床上坐起来,正要去拽涟漪的衣服,却不想,背上立刻传来尖锐的疼痛,不禁跌了回去。
“越儿!”攸齐立刻过来揽住我,又吩咐一旁被惊住的涟漪去叫御医。
我痛的说不出话,只能紧攥着攸铭的衣衫,想让他阻止那个离开的火红色少女。
“越儿,冷静点,”攸齐扳过我的脸,烛光中只看到他水墨浓眉拧成了一团,一脸心痛的表情,“你要知道什么,我告诉你,先躺好。”
连喘了几口气,才收回了理智,冲攸铭轻轻点了点头。
攸铭叹息一声,缓慢小心地扶我躺好,又挪回方才被我弄得跌倒一边的软枕,垫到我脑后。
他伸手轻轻地拂开了我脸上湿透的乱发,才问:“你想知道什么?”
“齐儿,齐儿怎么样了?刚刚听到涟漪提到他的名字,他还活着,是不是?”
抓着攸铭的手指都在发抖,生怕攸铭说“不是”。
明明看到了那支箭穿过了他的胸膛,明明看到了他跌落马下,却……不愿放开一丝的希望。
哪怕只是奢念,也极度地渴望它变成现实。
攸铭却变了脸色,冷起了面孔,定定地看着我。
“若我骗你他死了,你又当如何?”
听攸齐这般说话,自是明白齐儿还活着,这放松了紧绷的脑弦。几乎是分了一半的力气才压下心头的狂喜,脸上却还是忍不住起了淡淡的笑。
“他在哪里?伤的重不重?是不是没有大碍了?”
一时惊喜,竟忽略了往常一直明白的很多事情,待话已出口,才知失言。
攸铭的脸色愈加难看,深黑的眸子也愈加地深邃,几乎要把人吸进去。
“越儿,你知不知道,你受了刀伤,高烧不断昏迷了两天两夜,我几乎赶走了所有人,一直衣不解带地在照顾你?”
我垂了眸子,不敢看他。
心里自是明白他为何这样说。可是,我自问,自己根本无法再如以前般,事事将他放在第一位。又怎可理直气壮地说,齐儿生命垂危,关心他是应当。
天子天子,天之子,一呼百应,万人尊崇。又怎会有什么人的安危可以凌驾于他之上?
况且,他这样不辞辛苦地照顾的人,就是我。
情何以堪。
“攸越谢过四哥了。”说了话,又欲行礼,却被他拦住。
“你何时这般多礼了?”攸铭不悦地说道,“不许叫我四哥。伤还没好,快些躺回去。”
“我……”
“蓝太医到——”
外头似乎还有不少人,只听得一个小太监拉长了嗓子报完,涟漪已经带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步履匆匆地进了帐子。
“微臣参——”
“不必多礼,”攸铭摆摆手,又指着我道:“越王醒了,快替朕看看。”
“诺。”
蓝太医走至床前,示意攸铭坐开一点,才取了手枕,细细地为我号脉。
纵是心里再急着齐儿,此时也只能静下来等一等了。
蓝太医诊了许久,才松了口气似的露出了笑容,冲攸铭一鞠躬,说道:“回皇上,越王的伤势已无大碍,最迟明晨热度便可退下。先下只要精心调养,不出三个月,伤口自会痊愈。”
攸铭满意地点了点头,也不知是不是为了支开涟漪,又吩咐她带着蓝太医去领赏,惹得涟漪嘴巴翘的老高。
“没事了。”攸铭似乎消了气,对我露出微笑,摸了摸我的额头,换上一块新毛巾,说,“你昏迷了这么久,定是饿了罢?我去帮你端点吃的来。”
“攸铭——”我忙拉住他的胳膊,带着几分祈求地说道,“带我去见齐儿……好么?”
攸铭不动声色地拉开了我的手。
“齐儿齐儿齐儿……你现在,心里只有齐儿么?”
“攸铭,很多事情,我也难以说清,只求你快点带我去看他好么?我想知道齐儿怎样了。”
“你见了他又如何?”攸铭声音渐高,竟带了怒气,“他还不是半死不活地躺在那里!越儿,攸齐私通敌国,罪无可恕,你认为,就算他活过来,朕会放了他?”
我听的唇色煞白。什么叫半死不活?什么叫活过来也不会放了他?
“你……你把齐儿怎么了?”
“我没将他怎样。”攸铭转开了视线,凄然的神色却是映入了我眼中,“在你心里,我就是那样的一个人么?”
我无言以对,只轻轻地将自己的请求又说了一遍。
攸铭竟然暴怒,伸脚就踢翻了一边的塌椅,说话时语调却是平静的,“朕又没有拦着你,你要去看他,自己去便是,为何要让朕做不情愿做的事?!”
说完,便再无他话,广袖一甩就踏着步子出去了。
我悲哀地看着他消失在门边,可是此时满心都是齐儿,又做不来让他不生气的举动。
强撑着胳膊,好不容易坐了起来,背上已经疼的像是整个人都会断成两半。
望望帐外,已是入夜。身上只有就寝穿的中衣,却根本没有什么力气再顾及。
咬着牙,挪下床时,额上早已是冷汗涔涔。
费了好大气力,才挪出了第一步,刚要迈第二步,身上又是一痛,禁不住就摔倒在地。
忍着痛爬起来,继续走。
齐儿不知怎么样了,无论如何,也定到他身边去!
半死不活……那又是怎样一个场景……原本还以为他没事了,现在想来,自己是乐观的可笑。那么长的一支勾魂箭啊,射人如射纸,怎么可能没有事?!
“越儿你真要这么倔么……”
第二次险些摔倒时,攸铭却忽的从帐外冲进来接住了我。
我忐忑地看着他。
他的眉还是拧着的,这说明他还在生气。
可他说:“罢了,我带你去吧。”
“攸铭……”我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攸铭却带着那种熟悉地心痛和无奈,轻轻地抚摸起了我的脸颊,“你这样伤自己,让我多难受你知道么。像你这样走,怕是还没有出这个帐子,人就再度晕过去了。”
我咬咬唇,不置可否。
攸铭将我横抱起来,也不顾忌,屏退了所有随从,毫不避讳地往前走。
仰头见玉盘已经升到了头顶,且营中走动的并无几人,应当是深夜了。
“冷么?”
风吹过时寒意阵阵,攸铭解了身上的大氅将我裹好,又不放心地问了一声。
我摇摇头,不说话,只想快点见到齐儿。
大约是看透了我的想法,攸铭不再说话,脚上走得更快了。
穿了大半个军营,最后却是到了萧莫言的帐外。
里面还亮着灯,恍恍惚惚地能看到人影晃动。
“越儿,”攸铭附到我耳边说,“答应我,待会见到齐儿,一定要保持冷静。”
我点了头,可若是看到太过激的画面究竟会怎样失控,自己都不知道。
第二十二章
攸铭轻轻地掀开了帘子。
萧莫言正在床边坐着,此时回过头来,见到攸铭,忙行了礼,“草民参见皇上。”
“免礼了。”
我挣着要从攸铭怀里下来,急切地想要过去看看那个静静躺在床上的人。
“越儿,别动,我抱你过去。”
我摇头,齐儿不会喜欢看到的。刚刚被他抱过来是万不得已,此时已经不必要了。虽然齐儿还在昏睡着,但无论如何,也不想再做一点可能让他难过的事情了。
攸铭默默地放下我,小心地搀着我的胳膊扶我过去。
萧莫言却忽然开口了。
“攸越,你还是回去吧……”
我有些诧异地看了看萧先生,坚定地摇了摇头。
帐子里,蜡烛的光摇曳不定,昏黄暗谲。
即使是这样,我还是那么清晰地看到了齐儿的脸,顿时五脏六腑都像被搅在了一起,痛彻心扉。
齐儿的脸……齐儿的脸……整整一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深黑的纹路。那些莫名的纹路,沿着原本光洁的额头,一路往下,蔓延着,错杂着,伸过那对狭长的弯月眉,爬过鼻梁,又遮掩了半个脸颊,一直延伸到下巴上,甚至在有些地方还泛着深紫色。
想起赶来边关的路上,齐儿自诩风流倜傥,将脸贴在我脸上,说有我这么好看的人在身边,越你怎么可能脸不红心不跳?
他最喜欢的一张脸,竟是毁了……
目光下移,看到齐儿胸口上,顿时脱力,险些跌到地上。
攸铭驾着我的胳膊,有些不满地瞥了眼齐儿。
我顾不得,几步扑到齐儿身边,抓紧了他的手,颤巍巍地探了探他的鼻息,才稍微放下心来。
齐儿的胸上,偌大的一个伤口血糊糊地嵌着。伤口上都是深紫色的血,中心黑黝黝的一个洞,浅色的肉都翻了出来……
“齐儿……”攥紧了齐儿的手,轻轻地抚摸他苍白的面颊,依旧有着那种心痛而不真实的感触。
齐儿的手很凉,脸上也是。
那些可怕的黑色纹路甚至微微的突出着,要多狰狞有多狰狞。
齐儿的眼睛闭得很紧,眉头也是轻皱着的,仿佛梦里也在承受很大的痛楚。
可是,万幸,他还活着,我的齐儿,他还活着……
眼泪一直在往外涌,已经分不清是因为喜悦还是痛心。
“攸越,”萧莫言走过来,轻轻地拍拍我的肩,神色中皆是担忧,“你没事吧?”
“萧先生,我没事。”将脸贴到齐儿的手上,真心地笑着,“齐儿活着,我高兴还来不及。”
萧莫言这才放下心来,看看我,又看看齐儿,道:“幸而齐王中的箭没有射到心脏之上,又得陛下将他及时送过来,我才能为他止血抑毒,只是……”
他忽然沉吟,见我急切地看着他,才摇摇头继续说道:“你也看到了,我只能抑制勾魂箭的毒性,并不能除去,现在齐王的脸上就是毒性扩散导致的。而且,勾魂箭上尽是倒刺,拔箭时伤了好大一块肌肉,现在何时恢复、会不会有其他病症出现,我也不敢担保。”
“那……”
“陛下已经派了人去请我师兄了,只是,他闲云野鹤惯了,此时也不知是否在家。”
听着萧莫言的声音愈渐低沉,我只能攥紧了齐儿的手。
“那齐儿何时会醒?”
萧莫言摇摇头,叹了口气说,“我也不知道,许是今晚,许是明天,许是伤好了,又或许……”
他没有将后面的话说出来,只是,谁都猜得到又或许是什么。
“越儿!”攸铭忽然唤着我的名字将我抱住,正要挣开,却见他紧皱着双眉道:“你背上流血了!”
我这才意识到背上钻心地疼,回头便见背上大氅上正蕴着一层一层的血花。
萧莫言似乎也吃了一惊,忙拿了药箱过来,帮我脱下衣衫重新包扎。
只是,自始自终,我一直未敢放开齐儿的手。
好不容易包扎完了,攸铭的脸色已经黑的堪比锅底。
“齐儿也看了,该回去了吧?”
我摇头,看着齐儿惨白的脸色,说,“我想在这陪他。”
攸铭似乎已经忍耐到了极限,毫不客气地说:“你自己都伤成这样了,呆在这里又有何用?”
我咬着唇,无话可说。
这样守着齐儿的确是没有多大用处,可是,我只是,想要呆在齐儿身边,哪怕只能这样看着他……
“越儿!”
“越……”
随着攸铭的怒喝而来的,是一声几乎微不可闻轻唤。
我却欣喜地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向身边的人。
他长目微张,正迷离地望着我。
齐儿醒了!
“齐儿,”我忙倾身,欢喜地去碰他的脸,“没事了,齐儿……”
身后的攸铭似乎气急,什么话都没说便气呼呼地离开了。
“越,”齐儿似乎一点不在意自己身上的伤,看着我胸口的绷带,脸上却骤然现出怒色与痛惜,“你受伤了?是谁伤的你?痛不痛?”
“齐王别乱动!你真要我将你绑起来么?”
齐儿正要起身看我的伤,被萧莫言按了回去。
“小生真佩服你,弄成这样了还有力气起来!”
齐儿似乎不屑他的“称赞”,撇过煞白的脸,只看着我。
忍不住轻轻笑出来,戳戳齐儿的额头,道,“听萧先生的话,乖乖的。”
他这才收了那副不满的表情,想要伸手做什么,又发现手被我抓的紧紧的,右边可以看清地脸上竟浮出了一层红晕。
萧莫言倒是忙前忙后,找了许久,拿了个奇奇怪怪的器具过来。
那个器具由藤条和铁丝制成,可以弯曲却又带着韧性,两边还有很长的皮革。
他扶齐儿靠在褥子上,将藤条和铁丝构成的部分一拢,正好扣住了齐儿的伤口,又将皮革在齐儿胸口围了一周,仔细地用带子束好,这样一来,齐儿整个胸膛都被包住了,却又不会碰到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