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亲手逼死自己母亲之后,还能神态自若的说对方一等一好的慕容非,楚飞唇角微抽,也懒得再多说什么,只道:“慕容公子若是无事,可以先回去了。”
慕容非笑笑,也不再绕圈子,只开口:“楚公子打算怎么办?”
楚飞微眯了眼,没有开口。
慕容非继续道:“三天的时间,您和尚书大人已经把能找的人都找遍了吧?”
楚飞微冷了眼。
“我听说那些罪名如果成立,那最少可以判一个流放。”顿了顿,慕容非微笑,“楚大人和楚公子可能没什么,不过流放的话……或许体弱的楚夫人会受不了。”
“你要说什么?”这次,楚飞开了口,声音里仿佛夹杂寒冰。
“没什么,”慕容非说得温和,“只是想请问楚公子可找到贵人相助了。”
“你是来替姬容做说客的?”楚飞阴沉了脸。
直接叫凤王的名字……慕容非听着,不由笑道:“凤王倒并不知晓这些。而我之前听说了一些事……想必楚公子不会愿意找凤王相助吧?”
楚飞没有立刻回答。
慕容非也不催促,只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已经凉了的苦茶。
慕容非等了有些久。久得在一向有着十足耐心的他都感觉不耐烦之后,他方才听见了对方的声音。
对方说:
“不。”
不,我愿意。
第七十二章 放手
慕容非正在回凤王府的路上。
这次去楚尚书府,他有一个很大的收获,还是之前没有意料到的收获——楚飞愿意去求姬容。
长时间的呆在姬容身边,慕容非也多少知道姬容对待此事的态度——没有必要搅和。
但同样的,一直呆在姬容身边的慕容非也能发现姬容始终在自觉不自觉的关注着这件事……姬容对楚飞,终究有些放不下。
那么,楚飞不去是没有必要搅和,而等他去了……又是什么光景呢?
慕容非想着,他唇边还有着笑意,只是显得刻板了些,就像是画上去一般,干巴巴的没有意思。
“二爷。”、“二爷。”
接连着的两声叫唤让慕容非清醒过来,这才发觉自己已经走到了凤王府门前。
作为一个时时刻刻谋算他人甚至自己的人,慕容非当然不会介意在顺路的时候花几息的功夫用一个微笑收买人心。
——当然,他也更不会介意在日后有需要的时候用眼下收买的人心驱动人做事……至于做事的人最后是什么下场,这就不是慕容非所关心的了——一如他始终怂恿楚飞来找姬容,却从不关心楚飞是不是会因此而痛苦,或者惹上什么比姬容更大的人物的注意。
慕容非知道自己不是好人。
在他杀父戮母的时候,在他计划毁了慕容家的时候,甚至在更早的他因一个秘密而杀害无辜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不是好人。
从那时起,他其实已经摒弃了良心,只想着用力往上爬。
强忍着心底的厌恶接触楚家,当然也是因为这个理由。
在最初接触的时候,慕容非是思量着多认识一个权贵对自己总有些好处,更何况还有楚飞那一层——他从来都清楚,姬容对自己不太明显,却或多或少有着的容让大半还是因为自己的这张脸。
——这张和对方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而更为讽刺的事,对方连名字都和他相似……不,其实也并不相似。
慕容非已经走进自己的小院了。他的视线停在几只在树上做窝的鸟上。
其中一只鸟似乎感觉到了慕容非的视线,唰一下便飞到了半空之中。
是了,就是如此。慕容非想着,对方是‘飞’,被寄予厚望,一飞冲天的‘飞’。而他,则是‘非’——天生主要要为人摒弃的错误——‘非’。
慕容非的脚步缓下来。他并没有家,当然也没有可以安心的地方。可眼下的这间院子好歹是他栖息的地方,虽不能让他安心,却多少可以让他放松。
或许是因为这些微的放松,也或许是因为他和楚飞太过相似却又太过不同,慕容非不禁想起了从前。
是真正的从前了……大约有十五六年了吧?当时他不过四五岁。而那个女人,恩,那个和楚夫人有着一样容貌的绝色女人,就在那么一个孩子的生辰上,对着一个刚刚懂事的孩子一字一顿的、如同教人识字的说。
说——你是错误的。
你、是、错、误、的。
慕容非在口中无声的念着。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可事实上,这几个字几乎是烙在他的胸口,留下一片血淋淋的印子……虽然早已不觉得痛。
后来呢?慕容非继续想着。后来……后来就是对方自顾自的摸着胭脂,不管不顾那个孩子哭喊着被人拖拽出去的场面吧。
尽管已经时隔多年,但再一次回想起来的慕容非还是忍不住钦佩对方——在那混杂了尖利的哭喊声、愤怒的咒骂声、还有各种各样撞击声的嘈杂环境下,对方竟然能眼皮也不抬一下——是真正不抬一下——的自顾自的画着妆。
真是好定力啊。慕容非想着,然后慢慢敛起了笑容。并非因为多年前的是给他带来了什么样的感慨,而是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今天竟然有了些不对——在从尚书府出来之后。
楚飞的事情很顺利,顺利得超出了他的想象。可是,他依旧不高兴——不是并不‘高兴’,是‘不高兴’。
那么,为什么不高兴?慕容非问自己。是因为算计了人,还是因为……
……因为,楚飞对待自己母亲的那种态度?
慕容非会因为算计了人而不高兴。
这句话便是说给慕容非自己听,他也觉得不可思议。而楚飞对待自己母亲的那种态度……
慕容非并不以为一个在外边眼高于顶目下无尘的人在家里会有多好的表现。可是事实上确实如此——楚飞对楚夫人的态度,几乎已经到了那种小心翼翼的迎合的地步。
不是因为惧怕而生的小心翼翼,而是因为爱——那种喜欢孺慕到了极致,宁愿自己受尽所有委屈苦楚,也不愿对方有丝毫不开心的爱。
楚飞是为了楚夫人才去找姬容的。
在听见楚飞说那句‘我愿意’之时,慕容非心中便有了这种明悟。
若没有楚夫人,依楚飞的个性,莫说死,纵然是活剐,也是一身傲骨如竹,不会踏进凤王府半步。可这世上有一个楚夫人,有一个对楚飞而言代表世间一切美好的楚夫人。
于是,那一棵极刚的竹子,便深深的弯了腰。不能委屈,无法委屈。可却反而……
反而,让人欣羡。
慕容非有了一瞬的恍惚。正是这时,一道劲风自他后背袭来,转瞬而至!
虽立时反应,但之前到底过于沉寂,慕容非终究慢了半拍,让劲风划过脸颊。
有些疼,但并没有破皮……不是利器。在脑海判断出这个结论之后,慕容非也看见了那道‘劲风’——一枚狭长的树叶。
眉梢轻轻一跳,慕容非转身,不意外的看见了那个唯一会来到自己院子里的人——赫连皓。
站在慕容非身后,随手丢了跟草打招呼的赫连皓挑挑眉,神色里带着万分的惊讶:“没躲过?——你的武功退步得这么多了?”
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慕容非只道:“你没事来这里做什么?”
听见慕容非不太客气的问话,赫连皓顿时微怒:“给你送信!你道我真的没事爱往你这里跑?——主人冷冰冰不说,进来的规矩还大得吓人!”
慕容非不由微笑:“送什么信?”
尽管自己先开头说送信,但当慕容非真正问了,赫连皓反而避而不谈:“最近帝都是在清洗吧?”
“不错。”并不焦急,慕容非颔首。
“似乎有一定的范围……”这么说着,赫连皓抬眼看向慕容非,“之前的那个神子,还有慕容府……似乎都在这个范围之内吧?”
“不错。”再次肯定了赫连皓的话,慕容非笑道,“你们查到了?”
“我们有自己的情报来源。何况江湖上的事情,江湖传得比官府还快点。”赫连皓摆摆手。稍顿一下,他还是略带担忧的开口,“既然是关于慕容府……你也应该被牵扯在内吧?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
“最后一句,是你的意思,还是你身后的人的意思?”慕容非问。
“有差别吗?”赫连皓瞪着慕容非。
“很大。”慕容非温和的笑着。
赫连皓忍了忍:“是我后面的人的意思又怎么样?”
“那就替我谢谢你后面的人。”慕容非说得十分客气。
赫连皓脸色稍霁:“如果是我的意思呢?”
慕容非想了想,然后不知是哪个神经搭错了,回答:“那还是不用了,等事情结束之后给我收尸就好了。”
此话一出,愣了两个人。
慕容非姑且不说,赫连皓是十分怀疑的看着慕容非,然后带着万分迟疑道:“只有我来给你收尸……不用我替你送死,然后被你收尸?”
这么说着,赫连皓再看了慕容非一眼,不由喃喃:“不,如果我死了,你大概根本不会替我收尸吧。”
他当然不会替他收尸。回过神来的慕容非想着。皱眉片刻,始终不理解自己方才为什么会那么说的慕容非难得耸肩,道:“你就当我今日有些多愁善感吧。”
“你?”赫连皓抬了抬眼,然后不客气的笑出了声。
慕容非没有指责对方——因为连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可笑。
笑过之后,赫连皓正了颜色:“看你的反应……你知道帝都开始清洗的事情?”
慕容非点了点头。
赫连皓问:“有没有什么打算?”
“什么都不知道能有什么打算?”慕容非微笑。
赫连皓却只是笃定:“你是那种没事都能折腾事情的人,不会没有打算。”
慕容非哑然。片刻,他道:“这事情……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只要凤王愿意出手就足够了。”
“若是对方不愿意出手呢?”赫连皓紧跟着反问。
慕容非稍一停顿,须臾微笑:“那就让他愿意出手。”
——用那位能让他动摇的楚家公子。
……
……
天色已经开始暗了。坐在书房内的姬容正翻开着这几日聚集而下的各种情报,直至管家敲响了书房的门。
“什么事?”姬容出声。
“回凤王,外面来了个客人。”走进书房,管家行了一礼,回答。
“什么人?”翻着东西,姬容漫不经心的应道。
管家稍一犹豫。
姬容抬了眼,微皱眉:“怎么?”
“……来的是楚公子。”管家轻声回答。
姬容翻着折子的手一下子顿住,久久无法动弹。
“是不是要小人……打发了对方?”管家有些迟疑的开口。他当然知道眼下楚家在帝都中尴尬的处境,但他同时还记得——记得当初姬容对对方所表现出来的痴狂。
姬容一时竟无法开口。不止无法开口,他甚至觉得自己体内的力量都有些流失了。
管家静静等着姬容的决定。
忽然没了力道,尝试好几次方才曲起拳头的姬容借着掌心的些微刺痛,终于开口:“不……让他进来吧。”
管家应声退下。
姬容接待楚飞的地点是在凤王府的大厅。
但跟着下人进来的楚飞看见姬容的第一句话则是:
——“不知小人可否和凤王单独谈谈?”
谈话的地方很快换成了凤王府的书房。在把下人都遣出去后,姬容开口:“楚公子找本王有什么事情?”
虽来此之前便已经有了决定,但当真正站在对方面前,楚飞一时之间还是说不出话来。
姬容也沉默着——事实上,在这一刻,他的心甚至比对方还更乱一些。
楚飞是来求自己的。姬容知道这一点,也知道对方为什么而求。同时,他还忍不住想起了前世——前世里,他记得楚飞只求过自己一次。
是……因为什么而求他?姬容在已经模糊的记忆中翻找着。
而这时,楚飞也开口打破沉默:“凤王殿下,家母身体不好。”
姬容眯了眼,没有接口。
楚飞则继续往下说:“圣上对楚家的判决,小人没有任何异议。只是家母……”
说到这里,楚飞顿了顿,他一直冷淡的神色在这一时仿佛罩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泽。
“家母体弱,实在受不了奔波或者刑求。”这么说着,楚飞站了片刻,终是垂眸,缓缓屈膝跪倒,“求凤王开恩。只要家母能安度余年,小人愿意做……任何事情。”
仿佛是白日惊雷,一刹那之间,姬容突然想起了对方在前世那唯一一次求自己是为了什么。
不是求自己放他走,也不是求自己放过他的妻子和孩子,而只是求——求自己让他去见他病重的母亲。
而自己呢?姬容有些茫然的想着。
自己当初似乎因为对方始终反抗而大发雷霆,想都不想的拒绝……导致对方连自己母亲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而说起来,当年害死楚夫人的病是‘忧思过重’——这忧思,也当是因为他吧?
楚飞还跪在姬容面前。
而姬容,却忽然笑了。
那么,就是他害死他的母亲了,甚至让对方连最后一眼都没有见到……那个他唯一会为之求情的人。
原来,他和他,错得那么早,错得那么……
无可转圜么?
姬容笑着,他的笑容里渐渐渗入了怅惘。
他爱了对方二十年,可是直到二十多年后的下一世,他才醒悟到,原来自己和对方的爱情,从来就没有开始过。
——从最开头,他就错了。
——从最开始,对方就只是在恨他,恨得再容不下分毫其他感情。
姬容站起身,他弯腰扶起了跪在地上的楚飞。
然后,他终于放开了手。
第七十三章 情到浓时
帝都 瑾王府
姬辉白已经在书桌前坐了一天了。
在这一天里,他不止处理好了之前累积下来的众多事物,还根据眼下的形势制定了一些计划。当然,这些计划的最终实施还需要他召集府中众多幕僚一起讨论。
更钟的声音从窗户外边远远的传了来,精神一整天高强度的集中,让姬辉白多少有了些疲惫,可他仅仅揉了揉眉心,便继续翻开下一份折子。
夜有些凉,风不时从敞开的窗户中吹入,悄然掀起纱帐一脚。
作为一等亲王的书房,瑾王府当然不会在火光上面克扣。故此,尽管书房极大,但沿着墙角摆放,隔数十来步便有一盏的铜灯还是将书房照的灯火通明。只是,这样的灯火在只有一人的书房里,却只把书房照的越显空旷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