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长皇子府,虽见着的婢女侍卫纷纷行礼,却并无人特别迎接,一是因为目前掌管阖府的慕容非心知对方只怕根本不愿意看见自己,二则是因为姬容也特地吩咐过了,只要姬辉白来,便让他自由行走,不需顾忌。
只是这命令虽好,却难免有些意外——好比此刻。
姬辉白看着站在自己对面的人,神色多少有些怔然。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对面的人应当是……炎国的皇子,耶律熙罢?
姬辉白下意识的想起了之前姬容对对方的杀意——尤为明显,所以,他亦记得特别清晰。
只是眼下……
同样为这意外的相逢愣了一愣,但很快,耶律熙就微笑的退后一步,示意对方先行往前。
而前面,却是姬容的书房。
眼下的烦心事确实够多了,见了耶律熙的动作,姬辉白也无意再把心思放在对方身上,只微微颔了首,便径自往前,推开了闭合的房门。
房门开启,又很快的合了上,紧紧的,不留一丝缝隙。
耶律熙的视线在房门上打了两转,方才叹一口气,转回身道:“慕容公子,你不会是算好了罢?”
不知何时来到耶律熙身后的慕容非难得老实的回答:“这倒是巧合。”
只是这王府就是再大,你们两个天天往同一个地方跑,还都不需要通报……又怎么可能遇不上?慕容非暗自想着,面上却不露出旁的颜色。
遇上了就遇上了,也并非什么大事。耶律熙并不放在心上,随口就换了话题:“这几日他天天来?”
慕容非点头:“一天三次,只是越呆越短。”
耶律熙当然不会以为姬辉白是不耐烦了才越呆越短的。
大抵是实在不忍多看吧……这么想着,耶律熙沉默的玩了玩手上的玉扳指,方才道:“听说这几日他的脾气越来越大,方才看过去,姿态也不如传言中那般翩然若仙……几十年的功夫,不过三天,就差不多毁于一旦了,倒不亏姬容怎么也放不下他。”
慕容非听着,突然笑起来:“你这么说瑾王……却不知莫邪王何时离开?炎国那里,应该不会特意等莫邪王回去再开始罢。”
耶律熙转动扳指的手停了一停,片刻微笑:“那慕容公子呢?慕容公子是素来精于计算的,眼下……”
稍稍停顿,耶律熙眼底泛起了些薄薄的笑意,薄得有些冰凉:“可想好出路了?”
可想好出路了?
这句话,直到从司徒凛那儿拿回消息后,还在慕容非脑海里盘旋。
出路……忆起姬容此时的景况,走在熙来攘往大街上的慕容非便微微走了神,直到发觉有人悄悄的接近了自己。
手指轻轻抚过腰侧的剑柄,慕容非不动声色的打量一眼对方的装扮,方才停下脚步:“阁下可是有事找我?”
显然没料到慕容非突然停步,那跟着的人稍稍吃了一惊,这才一抱拳道:“小人奉我家小姐之命来请公子,还请公子上楼一叙。”
慕容非轻挑了眉:“你家小姐是?”
那人恭声道:“是袁指挥使的大小姐。”
袁竹郁?慕容非终于有了些惊讶。
见面的地方被安排在附近酒楼的一间雅座里。
慕容非看着比之前更明媚耀眼三分的袁竹郁,微笑着道喜:“恭喜竹郁小姐心愿成真。”
矜持的笑了笑,袁竹郁也不虚做客套,只道:“当初多赖公子宽慰,这点情谊竹郁一直铭记在心。今次找公子来主要是和公子谈些事情。”
“小姐但说无妨。”慕容非道。
袁竹郁点了点头:“慕容公子是跟在长皇子身边的人。长皇子眼下怎么样,慕容公子是清楚的。”
言罢,袁竹郁看着慕容非。
慕容非却神色不动。
意料之中的情况,袁竹郁也不以为意,只继续道:“眼下长皇子怕是不行了……”
万万没想到袁竹郁竟然会说出这一句话,慕容非一呆,不知怎么的竟有了些啼笑皆非: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这严密封锁的事情竟然烂了大街,会由着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来告诉他,并要谈判?
慕容非是素来喜怒不行于色的,所以虽心中这样想着,但他的面上却并无什么表现。
而显然没有太多经历的袁竹郁也没有发现慕容非的不对,只微微扬起下颚,笑容矜持,且带着几分高贵:
“那么,慕容公子可为自己想好出路了?”
第一四○章 终究是爱
姬辉白走在瑾王府地牢的楼梯上,这是他第三次这么往下走。只是前两次,尽管都关系到他,他却也能一派冷静恍若无事,而唯独这一次——唯独这一次,他走得缓慢,缓慢到迟疑。
被关在地牢中的,是给姬容批命的少年相士。自三天前初初听了相士的话后,姬辉白便向姬容把人要了过来,自然是为防万一。
只是没想到,这万一竟然来得这么快。
掩在月白衣袖下的手稍稍握起,姬辉白走到了铁门之前。铁门上有一个小窗户,正对着牢里唯一的石床。透过小窗户,姬辉白能清楚的看见那看上去不过十几岁的少年相士正盘着腿坐在床上,用石子和竹签摆着阵。
姬辉白微微皱了眉。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在对方被关进来之时,他已经把对方身上的所有东西都给卸了下来。那这石子和竹签……
姬辉白的视线落到了仿佛稀疏了些的席子上以及缺了一角的石床。
仿佛对周围的变化没有任何感觉,盘着腿坐在床上的相士只径自转着手心里的数颗石子,一边研究着面前摆出一半了的阵,一面不时添上两根竹签一颗石子。
是姬辉白先开的口:“你知道怎么解我皇兄身上的东西?”
听见了声音,相士这才慢吞吞的侧了头,嘿笑两声:“怎么,你们不是很厉害了?千百年的羽国国教啊——”相士拉长了声音,透着一股酸味儿,“也有解决不了的事情?”
姬辉白只当没听见:“你若能解了我皇兄身上的东西,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尽管提?”少年相士似笑非笑,随即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我要的东西你可没有。至于解决的方案~很简单,头顶五气去四气,周身晦暗,明显是缠了无数该死之人的孽债么……也不知道他怎么能如此厉害,救了人不成功德反做孽。”相士砸吧了一下嘴,“这种东西要解也简单,他救了多少该死之人,你就再杀多少该死之人,再牵在他身上,不就完结了?”
说到最后,相士自以为有趣,又自个嘿嘿笑了几声。
而姬辉白,则已经脸色铁青——救了多少人,就再杀多少人?他皇兄救的,分明是——
少年相士没看见姬辉白的脸色。已经转回头继续研究面前阵势的他继续漫不经心道:“恩,不过呢,依着他面相的倒霉劲来看,只怕这人数不少……而等他真正杀了这么多人,虽原本的孽债是解了,但新的杀债……”凭着对姬容的一点记忆琢磨了一下,相士难得好心道,“那新的杀债也够让他不得好死了。左右如此,早死早解脱不是更好?”
姬辉白说不出话来。他只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重重的在他脑海里锤了一下,让他无法集中精神;又仿佛有什么东西把他周身的力道一一抽出,让他几乎站不稳身子……
“续命应该有长短之分吧?”恍惚中,姬辉白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是比他往常更为冷静的声音。
几至冷酷。
相士不笑了。他冷冷的看了姬辉白一眼,随即低下头,掩了眸中的杀意,只一面把掌中的几个石子放在面前阵势的正确位置上,一面道:“你皇兄那个样子,杀几十人大抵能续上一天命吧。”
姬辉白没有再说话。
几乎是恍惚的走出了地牢,等姬辉白再坐到书房的椅子上时,他才觉得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
救了太多该死的人……所以要死?
杀几十人……方能续命一日?
这算是,这到底算是——算是什么东西?!
姬辉白握着拳的指关节已经泛白了。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意气在他胸中叫嚣着仿佛要冲破喉咙翻涌而出。而在这意气愤怒之中,还有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清晰得让人害怕:
——皇兄他,是不是知道会有这个结果?是不是也知道了,救自己可能要付出的代价?
姬辉白心中猛地一紧。再呆不下去,他匆匆拿了外披便推门往外走去,但及至院门,却出了意外。
前行的脚步骤然停下,姬辉白看着面前两个身着代表皇宫侍卫的暗红官服的人一左一右的守在自己的院门。下意识的抚了一下不离身的短杖,姬辉白微微冷了脸:“两位是什么意思?”
站在院门口的两人对视一眼,左边较高的开口:“瑾王殿下,是陛下吩咐小人过来的。”
姬辉白稍一沉默:“吩咐你们守着我的院子不让我出去?”
“这倒没有,只是希望殿下能不去大殿下府里,让大殿下多多休息——陛下说了,既然这三天里,殿下没找出有用的法子,那就让大祭司直接到大殿下府中给大殿下看病。”右边较高的侍卫开口,说话不卑不亢。
“可有圣旨?”姬辉白的神色重新淡下,摩擦着手中的白玉短杖,他问。
虽说有传言说瑾王最近脾气不好,但当真正面对着那几乎完美的脸孔时,两个侍卫还是不敢多看:“回殿下,陛下给的是口谕。”
“口谕。”姬辉白喃喃着。随即,他稍稍闭眼,“那……”
以为事成,两个侍卫不由放松,只等着姬辉白自己走回去。
但也是这时,姬辉白骤然睁眼,持着短杖的右手毫不迟疑的划了下去!
“噼啪!”
极短暂的一声,似远似近。那两个侍卫还没来得及分辨出什么,便觉意识开始往下沉着,并且越沉越深,直至周遭一片漆黑。
姬辉白面无表情的收回短杖。跨过两个已经成了冰雕的侍卫,他对着匆匆来到自己身边的青一说:“马上去凤王府!”
匆忙之间,姬辉白甚至把姬容以前的封号都给叫了出来。
什么也没说,青一只瞥了一眼周围相顾失色的下人和那两个透明的冰雕,便沉稳点头,亲自去架了车来。
同一时间 长皇子府
慕容非正在书房内服侍姬容喝药。
虽说这三天里姬容的情况一日比一日差,但如果光光从面上看的话,眼下的姬容,却依旧还保留着往日的风采。
深沉若渊,宠辱不惊。
自个端着药碗,姬容一口一口的喝着药,不快也不慢。
而在这过程中,慕容非也微垂着头,沉默侍立在侧。
白瓷碗中的最后一口苦药终于喝完了,姬容随手搁了碗,看着慕容非:“有事?”
“是。”慕容非点头,然后一反常态的直接开口:“袁姑娘那里的消息,是殿下特意给出去的罢?”
姬容皱了眉。没有回答,他反问道:“为什么这么觉得?”
慕容非笑了笑:“如果袁指挥使把什么事情都告诉他女儿的话,那他只怕是早早倒台了,也不需他女儿整这么一出来折腾。但如果说这消息是袁竹郁自个得到的……”
慕容非话意未尽,但他那双带着微微讥削的眼,已经把什么都说了。
姬容的指尖摩擦了还呆在手上的书页一会:“袁竹郁是怎么跟你说的?”
“袁姑娘说自个的父亲位阶虽算不得最高,但掌管的东西特殊;还说想尝小人一点情,再培养些自己的势力;”慕容非顿了一顿,“最后又说,又说殿下您帮不了小人达成愿望。”
两世四十多年,姬容还不至为了一个小姑娘的几句话生气。只见他淡淡道:“这话倒是没有说错。”
慕容非沉默,而后道:“为什么?”
这三个字问得当真好。
是为什么要把他推出去?
还是为什么要选袁竹郁?
姬容暗自想着。随即又忆起慕容非素来的脾气,便想着对方问的应当还是第二个。
那么,为什么要选袁竹郁呢?
因为他这个长皇子在世时做的威风,树了的敌是多如牛毛。等他倒了……等他倒了,几个谋士便罢,总有需要他们才智的人;付冬晟这类将军也罢,他们自个的后台也够硬;惟独处理幕后事情的慕容非,做的是让人深恶痛觉的事情,个性也让人深恶痛觉,没有半点倚靠,走到哪里都让人除之后快……惟独在澜东时多少帮助袁竹郁,袁竹郁感激着,袁竹郁的父亲位置也够特殊,能够并且愿意保下慕容非。
只是姬容虽方方面面都想到了,却并无对慕容非多说的意思,只冷淡道:“什么为什么?”
慕容非看了姬容片刻,突然垂了眸:“殿下希望小人离开?”
姬容还没来得及说话,慕容非就又接了下去:“殿下希望小人离开,然后去服侍别人?”
这话多少有点咄咄逼人的味道了,姬容隆起眉心:“要去要留是你的事。”
是我的事……慕容非想着。他突然上前一步,曲起一只腿缓缓跪在姬容床边:“殿下是唯一知道小人梦想的。为了这个梦想,小人抛弃的东西够多了,不在乎再多一点……那现在,殿下是要小人再去旁人身边,再把服侍殿下的那一套……”
慕容非的声音突然低哑:“再对着旁人做上一遍?”
姬容压着书页的手指一抖,把原本伏贴的纸张压出了一道折痕。静了片刻,他合上书,也不看慕容非,只道:“没事了就下去吧。”
慕容非并没有依言起身:“殿下,小人跟你这么久,你也知道小人的个性,为达目的不折手段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你希望小人娶了袁竹郁,然后接手岳父的势力……可小人却觉得直接讨好袁指挥使要快上几分,也更稳妥些。而讨好最直接的方式显然是上床,就算这样……”
慕容非稍稍沉默,而后抬眼看着姬容,一贯冷静的眸子里似乎有了些微旁的复杂情绪:“就算这样,殿下也觉得无所谓?”
姬容没有回答。
慕容非的身子仿佛轻轻摇晃了一下。稍稍闭眼,他舔了舔唇角,本想润润干涩的嘴巴,可惜只是越觉干涩:“殿下,您只需要回答我一句话……一句就好。”
慕容非说着,而后,他轻声问:
“殿下,您有没有哪怕一丁点的,想要我留下?”
只要一句。
哪怕一丁点。
慕容非一眨不眨的看着姬容。
而在这样注视中的姬容,最终只说了一句话。
他说:
——“出去罢。”
半跪在地上的慕容非怔了好久。久到觉得膝盖的疼痛似乎都蔓延到了心头。然后,他略微摇晃的站起身子,端起一旁小几上的空碗,又对姬容行了一礼,这才慢慢的退了出去。
门打开,台阶上意外的站了一个人,是这几日时时过来的姬辉白。
慕容非合了门,却并不像往常一样似有若无的避着姬辉白,而是就这么站在姬辉白的对面看着对方。
仿佛已经在门前站了有一会了。姬辉白几步走下了台阶,来到院中的一方石桌面前,方才对跟在自己后面的慕容非淡淡道:“若是平常,我定会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