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一次,大祭司在休息了足有一天之后,已经在这蒲团上盘坐了足有一个下午的时间。
只是至今为止,大祭司除了不时颤动眼睑表示在急剧思考之外,都不曾有半分动弹,直仿佛入睡了一般。
时间在缓缓流逝。当墙角的沙漏漏尽最后一粒沙子时,盘坐于地的大祭司蓦的睁开了眼!
而一睁开眼,大祭司素来冷淡的脸上就不由自主的泛起了浓浓的惊骇:“怎么——”
——怎么可能?那景象,那景象昭示的竟然是?……
大祭司的额上泛起了细细的薄汗。一下子站起身,他在石室内来回走了几步,就蓦的一挥衣袖震开了合起来足有千斤重的石门,也不顾留守其他祭司的行礼,就大步向外走去。
天刚刚落了新雪,大地是一派银装素裹,冬意正浓。
姬容就是在这个时候醒来的。
仿佛造了一个长长的梦,初初醒来的姬容只觉得浑身疲惫,当然,还有那仿佛嵌入骨髓的疼痛。
一觉醒来,似乎连忍耐力也变差了。姬容皱了眉,忍不住握了握身侧的手,却似乎还牵动了旁的什么。
“皇兄?!”没等姬容分辨明白那牵动的到底是什么,一声惊喜的叫唤就在姬容耳边响起了——是姬振羽的声音。
真正惊讶了,姬容几疑是自己听错,但转眼看着半跪在床边的人,却分明正是本该离开许久的姬振羽。
“振羽?——怎么回来了?”短暂的惊讶过后,姬容开口问。
姬振羽却没有回答,而是手忙脚乱的把姬容扶了起来,而后又是递布巾又是递茶水的,将姬容给好好服侍一遍之后,方才搬了凳子坐在床边。
见着对方如此忙乱,姬容有些好笑:“我只是睡了一会。”
姬振羽顿时一怔,似想说话,但刚张了嘴却又犹豫,神色一时微僵。
可姬容是什么人?见了姬振羽这副模样,他只稍稍一转念,便明白过来了:“我是昏迷了罢?多久时间了?”
姬容都已经知道了,姬振羽倒省得再想,便道:“我是昨天晚上到了,听他们说,皇兄你过晚饭不就就昏睡了。”
姬容点了点头:“现在是什么时辰?”
姬振羽道:“酉时中了。”
酉时?那就是一天了……这么想着,姬容复对姬振羽说:“之前你没有回答,怎么突然回来了?”
姬振羽一阵沉默:“我沿途听见皇兄得病的消息。”
姬容道:“所以就回来了?”
“……不,”略一犹豫,姬振羽还是摇头,“不,我本来……本来是不打算回来的。”
姬容没有什么表示,只是安静听着。
姬振羽稍稍定了心:“我只是觉得,就算回来也帮不上什么,反而还会带累皇兄;况且皇兄的身子素来不错,武艺也是高超,哪会……”
哪会有什么万一呢……
可是却偏偏有了这万一。姬振羽不觉握了握拳。
“后来呢?”姬容开口。
“后来?”姬振羽苦笑一下,“后来我不止时时想着这件事,就连策马前行都会转着转着就转到了回来的路上……”
姬振羽绝少的有了些难过。
连策马前行都会转着转着就转回了头,他还真是,真是……
姬振羽说不出自己真是什么,只是在发觉自己竟然会不自觉的就往回头路走的时候,他就明白,哪怕穷尽自己这一生,大抵也是忘不了,逃不出了。
姬容顿时笑了,弯着的唇角加上面上些微的倦怠,不止没有给人疲惫的感觉,反而让他较往常更多了三分柔和:
“回来了就回来罢……可有人知道了?”
这是正事,姬振羽老实回答:“皇后知晓了,还有二皇兄,慕容非,耶律熙……”念着这一串的名字,姬振羽自个的眼皮也颤了颤,“我那时是直接翻院子,所以他们都知道。”
姬容想到了一样爱翻窗子的耶律熙。不觉摇了摇头,他道:“母后怎么会知道的?”
“皇后娘娘当时也在院子……现在也还在,”这么说着,姬振羽看见姬容略带惊讶的脸色,道,“皇兄,要不要臣弟出去告诉皇后你醒来的消息?”
确实有些话想同萧皇后说,姬容也就点了头。
见姬容同意了,姬振羽站起来便要出去叫人,但还没开始往外走,他就忆起了一件事情。
“怎么?”发觉姬振羽的迟疑,姬容开口问。
“皇兄……”姬振羽略一犹豫,“如果日后,父……陛下能原谅我,那我就陪在你身边,可好?”
只是陪着,只要陪着……好不好?
姬振羽心脏倏然加快,不觉握起的手掌内,也已抓出了满满的一把汗。
姬容讶异,转瞬笑道:“你去书柜上的第三格看看。”
姬振羽依言走到书柜前,抽出了第三格里的东西,却是几本手书的兵法。
“这是?……”姬振羽说着,翻开看了几页,面上便再掩不了惊讶,“这是皇兄写的?”
倚着软垫,姬容笑了笑:“是写给你的,可惜上次竟忘了给……我总想着什么时候再找你讨论讨论这里头的东西。”
这话无疑比简单的答应更动听百倍。
姬振羽捏着手上的书册,半天说不出话来。
萧皇后是在姬振羽出去的有一会后,方才进来的。
“母后。”半靠在榻上的姬容微微倾身,开口道,“恕儿臣无法下榻给母后行礼。”
脚步顿时就加快了几分,萧皇后在床边坐下,握着姬容的手,柔声道:“躺着休息就好。”
姬容看了萧皇后的打扮一会:“母后是私自出宫的?”
萧皇后沉默片刻:“……皇儿眼下还关心这个?”
“父皇大抵要生气了。”笑了笑,姬容尽拣些轻松的说。
萧皇后明白姬容的意图,也就装作恨声道:“那个老不死的可只关心你的皇弟!”
难得见萧皇后这副模样,姬容一下子低笑出声。
可萧皇后却笑不出。怔怔看了姬容好一会,她终于低低的开口:“容儿……”
慢慢敛了笑容,姬容平静道:“生死由命,母后。”
“为什么?”萧皇后凝视着姬容,“你知不知道,昨天辉白听见你昏迷的消息,几乎是疯了的从宫里往外冲;而那开头守在你身边的炎国皇子,也不顾会不会被抓,推了门就厉声找人;还有几乎露面就等于找死的姬振羽,也在匆匆的往回赶。他们都想着要救你,而你……”
为什么不在意?
如果只是中毒,如果只是受伤,或者如果只是诅咒只是蛊虫,那不论怎么样,他都要斗上一斗,争上一争。可是——
可是……如果只是命呢?
如果只是,未完的债呢?
姬容的面色有些苍白,不是因为身上的疼痛和莫名的虚弱,只是因为回想起了前世那冲天的火光和淋漓的鲜血。
仅仅只是两年多的功夫,前世仿佛已经离他很远很远了,可是那些存在于他记忆中的情境,却没有哪一时能变得稍微模糊一些。
哪怕只是稍微模糊一些。
姬容还记得,自己在重生之后的差不多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是每夜的乱梦,只反反复复的出现一个情景——肆虐的火焰,残损的断壁,哀嚎的百姓……
一夜又一夜,一次又一次。
大多数时候,姬容是在不能动的深渊中挣扎着看至天明;而偶尔,姬容也会惊醒,然后是满身的冰冷黏腻。
这是只属于姬容一个人的噩梦,是永远无法逃避的谴责——由来自比良心更深的灵魂发出。
一如当初没有一个服侍姬容的人能理解他为什么每日早晨都会独自呆一会,现在,也没有人能理解,当姬容看见那酷似前世的毒和伤时,他是多么的惊惶和无措。
他曾经以为,噩梦终究能够褪去。
然而……
然而……如果,如果他真的还做得不够,真的还欠着,那么,他便全数还了罢。
哪怕用命。
久久等不到姬容回答,萧皇后的心一径的往下沉。但面上,她却还是露出了笑颜:“容儿,大祭司前两日就已经开始寻找治疗你的办法了,总是……总是会有办法的。”
萧皇后的声音终于微微变了调。她不怕姬容身上有什么因果有什么诅咒或者有什么疑难杂症,她只怕姬容自己不想继续走下去——若自己都不想活了,那又怎么能再活下去呢?
姬容听着,片刻才颔了首:“好。”
简简单单的一个好字在此刻竟显得尤为冰冷,萧皇后握着姬容的手紧了些:“容儿,辉白那么着紧你,你若真有什么事……”
姬容缄默,眼神里终于有了些许眷恋不舍:“辉白……辉白看似出尘,其实尤为执拗,母后,日后就烦你多同他说说了。”
萧皇后半天没有说话:“若不是因为你……你道他真的愿意同我说?”
若要再往下说,那委实太过伤感了,姬容也就没有接话,偏过头,他恰巧看见屋外的树枝上绽了点点雪白,不由笑道:“我几日没有出去,原来梅花开了?”
也不想再这么说着不好的话,萧皇后便露出淡笑,顺着姬容的眼神看过去。
但及至看见了,萧皇后的笑意却微微僵住——窗外枝干上的,并非绽放的冬梅,而只是落雪。
只是久居深宫,萧皇后早已喜怒不行于色,在姬容还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便再次笑意吟吟:“是啊,梅都开了……容儿可要去院中坐一坐?那几个人是个个都等了一整夜的。”
萧皇后这么说着,却是因为她在向外看时也恰巧看见了藏在角落边的月白衣角。
不过随即,萧皇后却又有些遗憾:“人是不少……可惜怎么就没有一个能下蛋的?”
最后一句,萧皇后说得虽不大声,却还是被姬容听见了。
一时之间,姬容微微僵了脸,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于是最后,他只得装作没听见,点了点头算作同意萧皇后出去的建议。
也是此时,羽帝正在太和殿中接源源不绝从长皇子府中传来的情报。
“容儿醒了……还准备去院中坐坐?”看着字条上潦草的字迹,羽帝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的拍了桌子,“混账,天这么冷还出去,不是没事找事么!”
福全在一旁陪着笑:“陛下息怒,想来皇后也在,那长皇子府中的下人是定然不敢懈怠的早早弄暖了院子的。”
不说还好,一说萧皇后,羽帝顿时就咬牙:“别叫她皇后!竟然敢就这么擅自出宫,哪里把皇族体面给放在眼里了?——回来朕就废了她!”
福全继续陪着笑,一叠声的应是,心里却不以为意的想这也不是第一次说了,可从来没见萧皇后的地位有一星半点的动摇。
压根没有听见福全心里的话,羽帝又自顾自的拍桌子摔东西的发了一回邪火,直到没了力气方才消了脾气。
“福全。”羽帝突然开口。
福全连忙弯腰:“陛下有什么吩咐?”
“昨夜里辉白怎么也要到容儿那边,梓童也去,还有姬振羽,那个孽障竟然也敢不避忌的跑到容儿那边去……”羽帝半天没有说下去。
服侍羽帝已经整整数十年了,福全哪里还不知道羽帝在想些什么,立时便轻声道:“陛下,昨夜瑾王殿下实在是急得狠了,方才会那么冲撞陛下您的。”
急得狠了?羽帝想着。确实是急得狠了罢……否则,辉白唤他的声音怎么会在倏然之间变得那般的凄厉嘶哑,那双素来清澄的眼睛,也怎么会在一瞬就变得通红了?
“……辉白就算了,”羽帝终于开口,“可梓童她是素来重仪态规矩的,怎么也就这么……”
就这么出去了呢……
福全心道你方才才说皇后没有半分皇族体面,嘴上自然是另一套说法:“陛下,娘娘毕竟是忧心长皇子……就如同陛下您一样的。”
最后一句明显拍到了马屁上,羽帝神色稍缓:“朕自然忧心容儿,可是辉白和容儿……”
羽帝还是有些犹豫不甘。
之前说起姬辉白和姬容的事情,羽帝哪一次不是怒火冲天又大又骂?眼见着羽帝此时的模样,福全一下子明白过来,当即是一个精神抖擞:“陛下,老奴说句不中听的话:这人呐,不管怎么样都要活着,活着,才是天大的正事啊!”
羽帝没有吭声。
“何况就瑾王殿下和大殿下之间的事情……”福全的声音一下子低了八度,“陛下您也是知道的,祖宗,太祖宗,都多多少少有那个意思。”
羽帝神色微动,嘴上却斥了一声:“连太祖的事情都敢编排?早晚撕了你的嘴!”
“是,是。”笑着轻轻扫了自己两嘴巴,福全继续道,“何况瑾王殿下也早有继承人了,长皇子也没有不纳妃的意思啊,日子久了,两边都有妻有子的,只怕陛下您就是什么都不做,他们自个也淡了,又是一对令人称羡的好兄弟;而就算瑾王殿下和大殿下真的……咳,情深意重,那只要不公开出去,总是也不至让皇族蒙羞的……”
福全窥着羽帝的脸色。
羽帝神色变幻,似想要怒,却又确实不愿意自己的两个孩子有朝一日会去了哪一个,最终只得憋了一口气,恶声恶气的问:“大祭司去哪了?他找出办法了没有?”
知道羽帝这是委婉的同意了,福全脸上笑开了花:“大祭司去了瑾王府。倒是没说找出来办法没有,只是对赶上去的探子留了一句话,说是大殿下不能死。”
这话实在不怎么中听,羽帝顿时就哼了一声:“什么叫不能死,容儿怎么会死?!”
福全笑道:“陛下说得是,大殿下是定然洪福齐天的。”
羽帝的神色终于缓了。
羽帝和福全在讨论大祭司的时候,大祭司已经打听到了自己想打听的东西,正往姬辉白府里的地牢走去。
因为已经走过一次了,所以大祭司分外的熟门熟路,转过几个弯,便来到了最后的石室。
少年相士还被关押在石室中。
听见了脚步声,相士以为是姬辉白,也没有抬头,只嘲讽的说:“怎么,来找我要杀人续命的法子啊?”
话音未落,相士便听见一句冷冷的话——绝不是姬辉白说的。
——“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这声音太过熟悉,熟悉到相士当即就变了脸跳将起来:“你——是你?!”
大祭司站在铁门外,冷冷的看着相士:“几十年不见,你还是一样喜欢装嫩。”
面皮一下子涨到通红,相士顿时怒道:“几十年不见,你不也一样未老先衰!”
大祭司懒得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