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太后轻笑几声,“皇儿言重了,皇上现在是一国之君,能够体恤民情,那是大曲百姓之福,更何况,身为九五之尊确有诸多不便,微服倒是一个不错的办法,只是,下一次,皇上若象今日这般心血来潮,不妨多带些人手在旁,以防不测。”
曲黎牵强地笑了笑,“多谢母后关心,儿臣谨遵教诲。”
“正好,今日哀家空闲,和哀家也说说这半日的见闻趣事吧,哀家可是有二十年未踏出过这皇宫了……”说着,感慨的环视了一圈这华丽的宫殿,目光慢慢移回曲黎脸上,原本慈爱笑意的表情慢慢冷却,变得严肃阴沉。
“儿臣……儿臣,只是去鼎福楼用过午膳,在如意舫听了一回说书,没什么趣事……”曲黎说这番话的时候垂眸看着地面,就好象念账单一样语调连一点起伏都没有。
“是吗?听完说书后呢?”
“儿臣,听完说书便回宫了。”曲黎打定主意死咬不认,一脸平静地抬头看向戚太后。
“皇儿,那悦华客栈是什么地方?你比哀家更清楚,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那一千两黄金,就是五万两白银,五万两白银就是五千万枚铜钱,那些都大曲的老百姓背天朝土、辛辛苦苦交纳的赋税,是让你这个做皇帝的一掷千金用来赎一个低贱的花妓吗?!”戚太后突然提高了声音,一掌重重拍向扶椅的龙头。
曲黎微微一惊,眼神闪动不停,“既然母后都已查明,还要皇儿说什么。”
“这就是你身为九五之尊的所作所为?不思上进,自甘堕落,甚至不惜纡尊降贵,到那种地方污秽低贱的花柳之地,和一群膏梁纨袴为了一个花妓争风吃醋?这要是传了出去,天家的颜面何在,百年后你如何面对大曲的列祖列宗?!”
曲黎倔强地偏过头不说话。
“怎么?你觉得哀家说得不对吗?你若不服,尽管拿出理由来说服哀家,让哀家觉得你这样做是对的,是应该的!”
“儿臣无话可说,任凭母后处置。”
“不要用这种态度和哀家说话,哀家是你的母后,是你的亲生母后!哀家几十年在这个皇宫里耗尽了青春、孤老了半辈子,为了谁?不都是为了你吗?!如今你倒视哀家为仇人了?你说说看,哀家是有负过你?还是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从小逼你念书识理,那也是为了有一天你能够担起天降大任,大曲先祖们开基创业有多艰难,祖辈们打下江山有多不易,哀家不求你鸿绩伟业,万世称颂,只求大曲几百年基业莫毁在你手上!哀家有什么错?”
曲黎依旧倔强的不言语。
戚太后死死盯着曲黎的表情,气得手指微微颤抖,“匀舟!”
“奴~奴才在~~”匀舟抖索地爬上前。
戚太后冷冷地睥睨着他,“你是皇上身边的统领太监,同时又是这宫里的总管,今天这件事,你逃不了干系!皇上是万金之躯,幸好安然无恙、毫发无损地归来,否则,哀家就算把你千刀万剐都赎不了罪。”
“奴才该死,罪该万死,请太后发落。”
“祖宗的家法、规矩、祖制,你都应该是一清二楚吧,今日,这活罪你难逃了。来人!重打五十大板!给他留一口气,免得皇上又要怨恨哀家。”
身边立刻有大力班的太监上前拖拉着匀舟出宫,匀舟嘴里还不停地念着奴才该死,曲黎看着这一幕微微皱着眉,却依旧毫不示弱地不肯服输。
“还有,福阳宫每个当值太监都重打二十大板!”
“遵旨!”
隐隐从宫外远远飘来一声声哀嚎,曲黎死咬着牙,怨恨地看了一眼戚太后,然后转过头什么话都不说。
这样的敌对,让戚太后又气又恨,气他这般倔强,恨他宁折不弯,那胸口闷堵得隐隐作痛,这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呀……
母子的对峙被一个人的出现打断了,“启禀太后,犯人叶苑已带到。”
赵将军的话让曲黎大惊失色,回头再看到清毅被五花大绑地扔在地上,顿时脸色煞白。他清楚地知道母后一定不会对清毅手下留情,吓得双膝一软,扑通跪到地上,“母后,孩儿错了,今日之事与叶公子毫无关系,求母后放过他吧!求母后放过他吧!”恐惧,心惊肉跳的恐惧。
戚太后那双桃花眼恨恨的盯着曲黎,一字一句地吐出话语,“你居然给这个贱种求情?居然不惜跪下来给他求情?!你是九五之尊啊,为了一个男宠!!你简直要气死哀家了!!”戚太后尖声怒吼着,“霍”地站起身,尖尖的指甲指向地上的清毅,“来人!!给哀家拖出去!!廷下杖毙!挫骨扬灰!!”
“母后!不要啊!!”曲黎只觉得胸口好似被千斤钝锤狠狠砸中,痛得一口气差点没接上,双膝跪爬到戚太后身下,死死抓着她的衣裙,“母后,孩儿错了,孩儿以后再也不敢了,孩儿都听母后的,什么都听母后的!!求母后放过他,放过他吧,”一回头看卫兵们拖着清毅向宫外而去,曲黎飞身上前想去阻拦。
“把皇上拦下!”身后传来一声喝令。
“清毅~清毅~~”曲黎哭喊着伸手想抓住远去的人影,泪水模糊中,似乎看到清毅对自己唇语了几个字,混乱恐惧下,曲黎根本无瑕顾及。看着清毅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外的黑暗中,曲黎只觉得好似被人狠狠捅了一刀,捅在胸口,那看不见的伤口鲜血激飞,如雾一般的弥漫四溅。
曲黎猛地转回身,跪倒在戚太后身下,“求母后放过他吧,他没有错,不是他的错,他不是叶苑不是叶苑~那叶君灏的事与他无关,凌妃的死也与他无关呀,母后……”
“啪!”一声清脆的耳光声打断了曲黎的哀求,戚太后细长的指套在他脸上留下了一道血痕,白皙的脸庞上那条血痕分外突兀,这一掌让两个人都傻了,曲黎不敢置信地张着嘴却发不出声,戚太后更是对自己的冲动懊恼后悔,伸手想去看看他的伤口,但是曲黎却不由自主的避开了,视线相对的时候,彼此间仿佛筑起了一道看不见的屏障,一道穷尽一生都无法逾越的屏障。
那道血痕开始慢慢的渗出鲜血,一滴一滴,缓缓流下,那动态安静的画面唯美诡异,红艳的血珠在烛光下微微泛起暗哑诱人的光泽。
第五十六章:梦生
巨大的福阳宫殿空荡荡的死一般寂静,殿柱上的灯台将整个宫殿笼罩在幽暗昏黄的世界里,仿佛几千年沉睡的古墓,突然间被人开启,盗墓人惊觉那地下宫殿里长明灯依旧燃烧着,孤单脆弱的火苗支撑着庞大的黑暗和死寂,哀伤幽怨地倾述着寂寞无依。
福阳宫华丽得有些厚重的画面里,戚太后依旧高贵冷漠地端坐在龙椅上,堂下曲黎面无表情长跪不起,脸上的血迹已经开始凝固,母子间没有一句话语,僵持在灯光昏暗的世界里,那压抑的感觉哪怕只是触碰到边缘都会将人逼疯。
从宫外细细碎碎地传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一个年轻的太监小心翼翼地低头走进,跪在几米之外,细声柔语地禀报着:“启禀太后娘娘,福阳宫总管杖刑五十,当值各太监杖刑二十,已受刑完毕,重犯叶苑已杖毙庭下。”
话音刚落,跪在地上的曲黎全身一震,瞳孔突然间收缩,脸色煞白,袖袍里手指握拳不停地颤抖,戚太后垂眸看着曲黎的表情变化,冷冷地吩咐道:“小四,传严太医,让他给皇上医治脸上的伤,落了疤是不吉利的。”
“奴才遵旨”
“多派些人手好生照顾皇上,明日免朝,让那些大臣们把折子都送到福阳宫来。”
“是~”
“皇上~”戚太后站起身走到曲黎身边,低头轻唤一声,“早些休息吧,毕竟,你是一朝天子,你身上系着千千万万的百姓,由不得你任性。”
曲黎垂眸看着地面,拼命忍住眼里的泪,没有任何回应。
“起驾吧,哀家也累了~”戚太后最后看了一眼曲黎,抬手让小四搀扶着,缓缓步出福阳宫。坐进鸾驾后,凤帘刚刚放下,戚太后终于支撑不住,颤抖着支起胳膊扶住额头闭目养神,但是那长长的眼睫却不停抖动着,手指冰冷,神情憔悴不堪,眼角原本淡淡的鱼尾纹也深纵了许多,仿佛突然间老了十岁,戚太后长长地叹了一声,那叹息声灰暗沉重地好似在地底下孤单了几千年的亡魂。
这么多年一个人承受一个人面对,不停地争斗,不停地算计,究竟是为了什么?哀家……真的累了……
曲黎一直盘腿坐在龙床上,眼神空洞地看着那个新置的龙凤玉枕,脸无表情。有太监上前轻声劝着:“皇上,时候不早了……”曲黎沉默着不予回应,那太监轻不可闻的叹了一声,识趣地隐到角落里安静地候着。
宫外隐约传来子夜的更响,曲黎的眼神突然动了一下,开口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皇上,刚敲过子时的更。”那太监应声答道。
曲黎斜眼看过去,盯着那年轻太监的脸看了一会儿,“你叫什么?”
“回皇上,奴才叫章显,原是竹暖阁的太监首领,后来得舟公公提拔在福阳宫做事,舟大人的伤势只怕要几日调养,所以吩咐小人顶替这些时日,尽心照顾皇上。”
曲黎转眸想了想,能被匀舟提拔的人,必然是他的心腹,“他的伤势如何?”
“回皇上,宫里的太医们给瞧过了,也就是皮肉伤,没伤到筋骨,但是要下床走动,尚需休养几日。”
“传朕口谕,让尚膳监多备些补品替他送去,就说是朕的心意,让他好生休养。”
“奴才遵旨,奴才代舟大人谢皇上龙恩。”说着,章显立刻双膝跪下。
“你下去吧,朕要一个人好好静静。”
“是”
“让其他人都退下吧,候在外阁。”
“奴才遵旨”
待所有人退下后,曲黎屏息侧耳倾听,确信周围没人了,才轻轻松了一口气,沉声唤道:“昆吾!”
“臣在!”从梁上突然飞下一袭黑衣跪叩在地。
“如何?”曲黎紧张地问道。
“大力班有一半是我们的人,今日正好由他们当值,虽说他们已经手下留情,但是为了不引人怀疑,宇文公子还是吃一些皮肉之苦,现在正昏迷不醒,落葬前我已派人将其调换,现藏于宫里一处隐秘之地,等天亮后我便送他出宫。”
曲黎紧绷了一个晚上的神经终于松了下来,如释重负长长吐了一口气,“这一劫算是逃过去了,还是让他吃了苦头,朕真是无用。”
“皇上切勿自责,虽说宇文公子受了一些皮肉之苦,但是若非皇上神机妙算,早有准备,今日这一场灾祸,只怕宇文公子难逃一死。”
曲黎轻声笑了笑,“并非朕神机妙算,只是朕知道母后一定不会放过他,一定会找到最适当的理由置他于死地。”停顿了一下,曲黎似乎想到了什么,接着说:“要派信得过的人照顾他,绝不能透露一点风声,除了朕,任何人向你打听此事,或者借朕的名义向你探听,格杀勿论!”那双桃花眼冷酷阴狠。
“是!”
“如今我们不能再有半点疏忽了……辛苦你了,昆吾。”
“皇上言重了,昆吾愿为皇上粉身碎骨,誓死追随!”
曲黎意味深长的看着低头跪叩在那里的昆吾,许久之后,轻声问道:“有多久了?”
昆吾微微一怔,原本清明的眸子顿时暗淡,轻悠悠地回答:“十年了……”
“这么久了……”曲黎仰天感慨一声,“朕知道你一直没有忘记,隐姓埋名这么多年,因为你一直相信朕的承诺,对吗?”
昆吾慢慢抬眼看向曲黎,神色哀伤悲戚,当年如狂涛骇浪一样的悲愤在岁月的长河里最终也变成无奈绵长的溪流。
这世间没有东西是长久的,就连幸福也一样,所以,千万不要相信“永远”这个词,但是你可以保留“希望”的权利,不幸随时会降临,一生无风无浪地度过,并不见得就是幸福,活在不幸中的人们往往对生命更执着,因为在他们的内心深处总是这样希望着,只要活着,未来的某一天,幸福和美好说不定会到来,所以大多数人就是因为怀着这样渺小的希望,忍受着寂寞和痛苦,艰难地生存着。
昆吾就是这大多数人之一。
你千方百计地与仇恨抗争了,耗去了一生时光,当你终于有一天赢了它的时候,当你欣慰地感慨自己终于摆脱了它的纠缠的时候,那支撑着生命大厦的最后一根支柱也轰然倒塌。
曲黎默默地凝视着昆吾,看着他慢慢又低下头,轻轻说道:“去吧……”
“是~”昆吾沉重地回应了,转身一袭黑衣消失在漆黑无边的夜幕下。
枯黄阴沉的天空,枯黄凋零的黄槐树,枯黄残断的墙壁,枯黄污浊的瓦片,枯黄的街道,身边的行人行尸走肉般也都是枯黄不清的面容,清毅站在这个枯黄色调的世界里,没有冷,没有热,没有声音,没有任何感觉,空气里压抑着沉重死亡的味道。
清毅缓慢地沿着眼前这条街道向前走着,所有的景物都是慢慢的出现慢慢的倒退,一片枯黄的色调中,突然出现一扇朱红的大门,新漆的颜色,血一样华丽诡异,清毅发现自己站在那扇大门前,看着朱红的大门慢慢开启,脚下不由自主地迈了进去,门内的景像居然是相同的一条街道,没有尽头,枯黄的颜色,行走的空壳。继续向前行,又看到那扇相同的朱红大门,同样的缓慢开启,门内同样的景像,就好象按下了重复键,清毅一遍一遍地穿过那扇朱红大门,一遍一遍地走在那个枯黄的世界里,就这样不知疲倦地轮回着,轮回在这个没有尽头的迷宫里……
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串铃声,清脆悠长,清毅霍然停下了脚步,仿佛被什么东西牵引着,慢慢的转回了身,身后,大门里的景像不再是相同的街道,而是一户平民农家,清朗无云的天空,金色的阳光洒满每个角落,竹笾的篱笆上缠绕开放着淡紫色的牵牛花,小小的庭院里开垦了几块巴掌大的田地,种着不知名却已经发出绿芽的植物,几间平房连成一起,屋顶上飘起袅袅炊烟,院子里有一口井,一个年轻的妇人一边摇起吊桶,一边含笑地望向一旁的父子。
年轻的父亲牵着儿子的小手,慈爱地看着他蹒跚学步,鼓励着,呼唤着,“加油,苑儿最乖,加油,还有一步~好罗~~”父亲一把抱起年幼的孩子,替他擦着嘴角流下的口水,幸福地呵呵笑着,那婴孩兴奋的哇哇大叫着,用力挥舞着双手,母亲这时候上前接过他,亲亲他的小脸,准备解下衣襟替他喂奶。
正在这时,从门外传来一阵急促如暴雨般的拍门声,那父亲脸色突变,赶忙催促着母亲带着孩子进屋躲避,但是不等他们起身,脆弱的木门已经被人一脚踹开,一群官兵簇拥着一个武将冲了进来,清毅看着他们从自己身体中间穿过,好似自己是透明的一样。
“高大人!”父亲镇定的称呼来人,伸臂将母子拦在身后,“我说过了,无论开出什么条件,我都不会答应!”
“叶君灏,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你刚出世的儿子想想。”清毅并不认识这个高大人,那是年青时候的高鸿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