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梅惟越听越糊涂。杨婆话说至此,他约莫猜得出她提的是他生母,但末尾那句,又让他坠入五里雾中。
「以前梅家的男丁,从小就会被许个媳妇,名义上称是收养的乾女儿。现在时代不同了,不然帛宁少爷也会有。
「先生的媳妇大他六岁,虽足个孤儿,但聪明、温柔、贤慧,样样都好。老爷夫人,各房少爷小姐,甚至下人们每个都喜欢她得紧。尤其是先生,每天都非要她待在身边,一不见她就发性子。现在说大概没人相信,其实先生少年时的脾气,跟帛宁少爷是一模一样。」
梅惟胸口一抽,一时痛得出不了声,只能怔怔听著。身为天之骄子,凡事顺意、飞扬傲性的少年……怎么都无法和现在的父亲联想在一起。是那个赋予他生命的女人……改变了父亲吗?
「先生十七岁那年,准备出国念大学,老夫人决定先让他娶妻,两人好名正言顺一道出去。婚礼从一年前就开始筹备了,比历代办过的都要盛大、请的宾客都多……然後,你猜,大婚前一天发生了什么事?」
无法直视杨婆嘴角扭曲的讽笑,他仓皇垂下眼睫,然有股想掩耳的冲动。
「背叛。」杨婆冷冷吐出,一字一顿。当年遭逢噩变的巨痛,彷佛还刻骨铭心,那是家大业大的名门梅家,也承受不起的沉重。
「那女人逃跑了。丢下一切,跟别的男人走了,消失得乾乾净净。她做得这么绝,连和她一起被收养的乾妹妹井棠都给瞒在鼓里。井棠小姐本来是许给先生的弟弟宸亚少爷的,後来情况紧迫,就由她顶替,在婚礼当天嫁给了先生。
「夫妻俩婚後一起出国念书,几个月後,就传来怀孕消息,怀的还是一对龙凤胎。太太想在美国生下孩子,先生也待著在二芳照料。我偶尔陪老夫人一道去美国探视,虽然一看就知他们夫妻并不相爱,但家人的感情还是有的。可惜,还是被那女人……」
梅惟握紧了桌沿,已知道她接下来想说什么。梅家三兄妹,同年同月同日生,而当年的那个夜晚……父亲究竟是待在谁的身边?
他对自己的生母一无所知,连照片都没看过。只知道他的生日即是她的忌日,单名的「惟」字,似乎也是来自於早逝的母亲。
「那女人和情人躲去山里小村住,梅家一时也找不著。直到有一回天气异常,豪雨连下好几天不止,山头爆发土石流活埋了整个村落,才晓得他们人在里头。
「男的是当场死了,女的大腹便便的被救出来,躺在病床上也已经是奄奄一息,连人部分不清楚,疯疯癫癫的只喊著她男人名字。老爷夫人都赶去医院,看了是气得说不出话来,回头又见到该在美国陪太太待产的先生,一群人全呆了。」
「爸爸来看……母亲?」他微一气窒,才道出话尾两字。「那井棠阿姨……」
即使扭曲了,依然美艳绝伦的女人的脸,偶尔仍在他梦里徘徊。自他有印象起,井棠姨就是他世界里唯一的成熟女性,记得在很小的时候曾脱口喊她一声「妈」,被扬了巴掌後,从此他就没再弄错过。
「可怜的太太,被先生给抛在了美国。孩子们出生时,身边是没有爸爸的,他们的爸爸去了另一个女人那儿,看不是自己的孩子出生。那样无耻虚伪的女人,偏偏先生就是……不只先生,连老爷、夫人、太太,全部的梅家人都是……对那个女人……」
话尾意味不明的淡去,杨婆徐徐闭上眼,冥想了一阵又霍然睁开,端起桌上的水杯轻岬一口,气息略微个顺。
说了这么多,她也渴了倦了。
自结婚後,先生的话和表情就变少了。在医院那一夜过後更是,活泼、热情、跋扈的富家少爷脾气,完全遽变为内敛深沉、肃默寡言的冷淡性子。没有人猜得透他心里在想什么,包括将梅惟收养为子这事。
随著年岁增长,当年沐浴在母亲血中出生的孩子,容貌越来越神似那女人。她不知道先生给梅惟取这名字究竟有何用意,但梅惟果真长成如他母亲另一个翻版般,没有井棠母子那深刻轮廓的明艳抢眼,但清清淡淡的秀气五官,看来就是舒服。
她一点一滴的看著少年拉长长大,看著先生漆黑的瞳偶尔在少年身上停驻,那看不出心绪的眼神,竞让她心冷。
那晚,从道场奔出的少年凌乱的衣衫,和脖子上鲜艳的红簇,证实了她心底最深的恐惧——
绝不能够这样下去。既然先生走不出那轮回纠缠,就由她来打破吧!
「你知道,杨婆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她面无表情盯著梅惟。
对面的少年茫然回望她,一脸苍白。
「你这条命,是先生给你的。他对那女人有多爱,就有多恨,他满心满眼只有她,她心里念的却足别人,所以他留下你,放了那女人走。什么父子,根本全是假的,你不过是替代品而已,十几年来先生透过你,眼里始终只看著那女人。」
「不……」面对杨婆的咄咄逼人,梅惟只能发出微弱的反驳声。
才不是这样……不足这样!
「你没看过那女人的模样吧,因为先生一把火把她的照片全烧光了。真可惜,你该瞧瞧的,这样你马上就会认清现实,若不是你长这么张脸,先生也不会多看你一眼。你凭什么逼他走?该离开的人是你才对,你留在这个家,根本就是个错……」
「不要说了!拜托你……」梅惟猛地起身,手一挥,拂落了桌上还吃不到一半的盘碗,乒乓碎成一地。
「为什么……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为什么要这么痛恨我?我长得像母亲又怎样?我是我,她是她,我根本就不是她啊!」
他朝著杨婆吼,起了血色的眼却抓不著焦距,越过疴凄老妇,失魂落魄看著远处的墙。
「这话你该对先生说才对。是他才把你们母子俩弄混,我可是清楚得很。」杨婆也慢慢站起,扶著桌边一步步走来梅惟这头。
「怪,就该怪生你的人,是她背叛在先,伤得悔家体无完肤。她毁了先生前半辈子不说,连生下的孽种,都要来让他痛苦。你说,杨婆有说错吗?」
「对……你说得都对……但,那又怎样?」梅惟渐渐凝回失焦的瞳眸,忽然露出奇异神情的脸仍是惨白,衬著那双眼越发鲜红。
「你不用再逼我了,没有用的。不管你说什么,就算我只是妈妈的替代品也没关系……这回,除非『他』亲口跟我说,否则我绝不离开这个家。绝不!」
「你……」杨婆一噎,惊疑的端详少年近乎强硬的侧脸,不自觉朝後退了一步,忆起了那夜他与帛宁少爷互殴的狠劲。
真的,除了五官,这对母子还真的没一点相似……
「别再动了,杨婆,小心踩到地上碎片。」梅惟道,神色已缓霁下来。他略显倦怠的抹了下脸。
「对不起,糟蹋了你作的菜……我去拿扫把来清,你等一下。」
「等等……」见他很快的转身走开,杨婆忽然惊醒,颤巍巍伸出了乾枯右手。「不要走……」
她还有很多话要说,她一定要逼他离开。她真的恨他吗?其实她也不知道,他毕竟不过是个什么都没做的孩子。只是……只是……
「杨婆?」
背後地传来一声巨响,梅惟立时回头,见杨婆已然软倒在地,蜷伏著身子不断剧烈颤抖。他愣不到一秒,急忙街上前扶起她。
「啊啊……」杨婆面孔狰狞,痛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张著嘴痛苦喘息,双手紧抓心口。
心肌梗塞?梅惟用几乎停摆的大脑猜想,知道杨婆一直有心血管方面的疾病。「药呢?你放在哪里?是不是在身上?」他边问边动手搜寻起来,抖得厉害的手摸了半天,却遍寻不著药罐。
「房……药……」
「药在房间里?」勉强辨认出杨婆气若游丝的话语,见那张满布皱纹的脸越来越青白,梅惟在原地僵了一阵,毅然放下她起身奔出饭厅。
整栋大宅好静好静,连心跳声都大得近乎嘈杂了。他习惯性跑上二楼,在一问问空无一人的房里像无头苍蝇般乱转,半晌才惊觉不对,急急又跨了下来。
经过电话,他猛然想起应该先打一一九,拿起话筒语无伦次的交代完,又冲进杨婆的房间找药。
他翻箱倒柜了一阵,搜出一大堆药,却不知哪样是该用的。茫然呆望那堆瓶瓶罐罐不知多久,他突然跳了起来,张臂把全部的药往怀里一揣,转身就朝外冲。
「杨婆!哪一种是治心脏的……」梅惟回到饭厅,一进门,就惊得呆了,手里的药瓶全摔了一地。
「杨婆?杨婆?你醒醒……别吓我……」他轻唤,小心翼翼上前,跪在一动也不动的老妇身边,颤抖著探出手——
呼吸停了!
触电般的缩回手,他咽了口唾沫,强迫自己镇静心神,又伸出两指去摸颈部的脉搏。
还好,似乎还有一点点微弱跳动……微薄的希望唤回一些理智,梅惟脑中急速流转过军训课曾学过的急救课程,先将杨婆的身体放平,确认呼吸道畅通後,他想也不想的伏下身,开始做起人工呼吸。
吹两次,每次两秒钟,然後按压胸口十五下,反覆做一分钟……他在心里默念,额上的汗涔涔滴落,坠在青筋绽出的手背上。
「十三、十四、十五……」努力做了几套,察觉手下的胸口似乎开始有起伏,梅惟抹把汗,再接再厉的继续。
「杨婆,杨婆!」待杨婆呼吸心跳都恢复了,他摇著她试图将她唤醒。喊了一阵,她终於睁开眼来,露出痛苦神色。
「杨婆,撑一下,你看看这些药!』他捧来了各式瓶罐。「我该喂你吃哪种?」
杨婆勉强抬了下眼皮。「棕……棕色……」
「棕色瓶子?这一罐吗?」梅惟看了看瓶上标示,倒了一粒让她含在舌下,旋即抱起她走向客厅,安置在沙发上。
「……这样有没有好一点?」他取来毛毯,覆上那瘦小身躯。见她点点头後,便别开脸去,他默然一会儿,轻道:「等会儿救护车应该就来了,你休息一下,有需要再叫我。还有,以後记得要把药随时带在身上。」
老妇仍是没有动作,看来像是睡著了。梅惟直起身走至窗前,窗外黑幕沉沉,庭院深深,什么都看不见,只隐约听见远处似乎已传来鸣笛声。
他又呆望半晌,才披上外套,静静走了出去。
「少年A,你真厉害,你奶奶这条命几乎是被你一个人捡回来的!」年轻的随车医护人员竖起大拇指啧啧赞叹,不敢相信这位正确执行CPR急救的小弟,居然仅足个高中生。「小小年纪就这么勇敢,不简单不简单,换做一般人,早就慌得哭出来了!』
坐在车内一角的梅惟只是虚弱的笑笑,也不想指正对方错误的称谓了。
他拿出手机,迟疑的按下一组号码,响了两声又切断,曲起身体,将头埋进了膝盖里。
好像还在颤抖著呢,他的手脚……,
到了医院,在急诊室看过诊,办好一切住院事宜後,杨婆随即被迁入病房。值班的护士也很快来吊了点滴,打上几剂药。梅惟看著那张苍老的面容直至沉睡,才默默退出房间。
「这位小弟,你的手机忘在救护车上啦,刚才急诊室派人送来了。」经过护理站,一名值班护士叫住了他。「我的天……未接来电十九通?赶快打回去吧,你家人一定在担心你了。」
梅惟道声谢,接过手机一按,对著一长列相同的来电者名单发起愣来。忽然,铃声又响起了。
闪动的来电者显示,仍是同一个字。
他很快走至外头长廊,却没有立刻按下通话键。那铃声也持续的响著,直到即将转成语音信箱,他才接起。
「喂?」
电话那端沉寂了许久。他也没有出声,只是将手机握得更紧。
「你在哪里?」终於,男人低沉的声音响起。
「XX医院。」他简短的解释。「杨婆心肌梗塞发作。」
男人思了一声。「还好吧?」
「没事……」
「我马上过去,你到大楼门口等。」电话随即断线。
马上?不是在老家那儿吗,就算深夜飙高速公路,也要一、两个小时吧……梅惟想著,搭电梯很快的下到一楼,出了大门。
隆冬深夜,冷风刺骨,他拉紧梢嫌单薄的外套步下阶梯,沿著大楼和两旁花园间的石砖路慢慢行走。
走走停停的绕了一圈回来,手指头早已冻到快没有知觉。他边呵著气,边出了转角,看见已有个人站在阶梯上。
他停下脚步,双手仍放在半张的嘴边。远处独立的那人一发现他,立即快步走来,背光的高大身影越见清晰,幽暗中逐渐浮现出一张微带疲惫,却不减一丝美丽的脸。
「怎么……这么快……」梅惟喃问,在黑幕笼罩下,一切感觉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看到你那通电话,我就从老家那儿过来了,在家里却找不到你。」男人在几步外停下。「还好吧?」
梅惟一愣。「还好……情况都稳定下来了。」
「我是说你。」
「我?」
叹著息,梅宸罡有些踟蹰的走近,拉下他半抬起的手。「你全身都在发抖。」
「因为很冷。」包覆住他的大掌好热,好舒服……但还来不及贪恋,那温度马上又褪走了。
「既然冷,为什么还要站在外面吹风?」梅宸罡脱下长大衣,覆在他微颤的肩上。「别逞强。过来吧,我先送你回去。」
「恩……」他垂首,默默跟在「父亲」後面。
不是没注意到对方措辞的改变,既然父子的关系已经崩离了,那他也小心翼翼的,尽量不再让那个早已喊习惯的称谓出口。
一路悄然的回到宅里,在梅宸罡命令下,梅惟立刻去洗了澡,将身体弄暖。
他半跪在盛满高温热水的浴池里,端详著自己的手,发现似乎不再抖了,又沉下身体多泡了一段时间,然後起身,快手快脚换上衣服。
「把头发弄乾,马上上床睡觉。」梅宸罡抬起眸,轻扫甫从浴室出来的湿发少年一眼,又埋首回书中。
「喔。」梅惟应道,回房用吹风机仔细将头发吹乾,熄了灯,乖乖爬进被窝里。
躺了好一阵,却翻来覆去的睡不著。他有些慌,但心越慌乱,意识反而就越清楚。此时忽然「喀」一声微响传来,他心一沉,知道在外头起居室看书的父亲已将书收起,预备出门。
「你做什么?」梅宸罡刚穿上西装外套,回身就看到梅惟抱著枕头站在沙发旁。「……不是睡了吗?」
「我……我睡不著,想到外面睡……」梅惟看他动作不停的继续套上长大衣,感觉自己的指尖,好像又开始不听使唤发起颤来。「你要回去了?」
「恩,奶奶和帛宁他们都还在老家等消息。等我去医院看完杨婆,替她安排好看护就会回去。」
「不要……」见父亲微微扬眉,梅惟有些无措的捏紧了羽枕。「我……我是说,你能不能再多留一个小时就好?你可以继续看书,我在这座沙发上睡,不会打扰到你的。」
「……」
「拜托……不、不然,半小时也可以……」
梅宸罡闭上眼又睁开,极沉极沉的叹了口气。
「你在为难我,梅惟。」
梅惟脸色一白,像狠狠挨了记闷棍。
「对不起……是我任性了,提出这种要求……」他边说边往後退,语气仓促。「那……爸慢走,路上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