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吓了一跳,差点儿把手里的泡面扣到地上。
“别跟我说您还会琢磨别人心思,上仙。”端稳了面碗,龚远航有点懊丧。
“再叫我‘上仙’我就让昨天的事儿重现。”那个声音倒是异常淡定。
寿鸣飏提到了“昨天”,于是不难看出,他在龚远航家里已经住了一夜了,不过这一夜还算比较踏实,知道自己跑不了的龚远航也就懒得再考虑什么逃脱的计策,他只是盼着这条狗不要老跟着他,影响他“工作”,从昨天到现在,那黑又亮的大野兽总是对他寸步不离,这让他分外郁闷,没法下手捞钱包,也就没法有收入,没有收入,他拿什么吃饭啊……
“对了,我说……”差点儿让上仙这个称呼蹦出来,龚远航定了定神儿,继续开口,“咱们定个协议吧。”
“什么?”
“我白天得去干活儿,要不眼瞅着我库存的方便面可就没了,回头老大再一找我要份子钱,我可拿不出手来,万一我让人灭口了,你不是也就无从寻仇了嘛,所以我的意思是……”
“你那个老大什么时候来?”寿鸣飏打断了他的话。
“也就这一两天了吧……”龚远航似乎看到了希望。
“嗯,那好。”点了点头,大狗坐了起来,他就坐在龚远航身后,下巴凑过去,凑到龚远航耳根,“等他来了,我吃了他,你就消停了。”
“啊?!哎哟——!”被吓了一跳的家伙差点儿蹦起来,手腕一哆嗦,手里的面碗终于还是扣翻在地上了,龚远航看着地上四溅的面汤,眼泪差点儿掉下来,“我的饭呐……”
“就这么定了。”没有理会对着扣在地上的方便面泣涕涟涟的龚远航,大狗径自下了床,“你准备几条毛巾,还有,多存几桶水。”
“啊?干吗啊……”从悲痛中抬起头来,龚远航不明所以的问。
“血溅得满地都是,总要擦擦吧。”用极为淡定的口吻这么说完,寿鸣飏幻化的野兽瞟了对方一眼。
龚远航只觉得自己要疯了。
他伸手抓自己太阳穴两侧的头发,多少有点儿长了的头发从指缝里钻出来,就好像梳了左右两个小辫儿,但沉浸在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境界之中的他并不知道自己现在的鬼样子有多么可笑,他只是想着,谁来宰了他吧,宰了他给他一个痛快的吧,让他解脱了吧……
“我说,姓寿的,短命鬼儿。”他豁出去了,叫了那条狗一声,龚远航干脆猛地站了起来,“你先把我吃了吧,成嘛?你不是想报仇嘛,现如今你把我上也上了,干也干了,老子一个大老爷们儿忍辱负重的也不容易,我不想活活儿别扭死,估计你也是积怨太深才没法儿投胎的,那你干脆吃了我得了,你爱怎么下嘴怎么下嘴,爱吃咸的撒盐,爱吃甜的蘸糖。哎,只要你别再让我过现在这种日子,想开荤您就趁现在,来吧!”
龚远航说完了。
说完之后,他像是个革命烈士一样的挺胸昂头梗着脖子,准备在大狗扑过来的同时闭眼咬牙英勇就义。
他懒得计较了,反正大不了一死,反正死了大不了去投胎转世呗,他又没有什么怨念让自己不得超生,死了反而是个解脱。
然后,他闭着眼等了挺长时间,对面传来一声颇具真实感的笑。
他犹豫着,皱着眉头,稍稍睁开一只眼,紧跟着,看见那个赤裸裸的,不知在哪个瞬间变成人形的死鬼,就那么近距离的站在他面前。
他们之间,只有一寸左右的空气阻隔。
龚远航感觉到那种阴森森的气息飘荡过来,把他笼罩在其中,这种阴森很是可怕,更可怕的是,寿鸣飏一句话也不说,一点表情也没有,就只是继续朝他靠近,而后又突然拉开一点距离,这样反复了两三次之后,像是欣赏够了龚远航的恐惧和慌乱了一样,寿鸣飏抬手摸上了对方的脸,冰冷的拇指在龚远航嘴唇上摩挲。
他是真的受不了了。
刚要发作,刚要喊一嗓子“你他妈有完没完?!”就听见门外一阵脚步声。紧跟着,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我说,二航子,开门,是我!”
屋子里的两个人……不,是一人一鬼,都恍若后背生了芒刺一般打了个冷战。
那个声音龚远航很熟悉,那是他这个盗窃团伙的老大,是管他要这两天的份子钱的角色。
刚想让寿鸣飏先躲躲,哪知这家伙的表现却令他感到不解。
先是瞪大了眼,继而全身都开始颤抖起来,突然攥了拳头的寿鸣飏在最短的时间内就幻化回了那条黑狗的模样,然后紧跟着,黑狗的金色眸子渐渐浮出血色,白森森的犬牙露出来,咬得咯吱吱响,大狗全身的肌肉都僵硬起来,尾巴极为不安的摇摆着。
“你怎么了你。”龚远航忍不住问。
“哎!我知道你小子在家呢,给我出来!”外头,那个沙哑的声音又追了一句。
“噢,等会儿啊,等我穿鞋。”应对了一声,他压低嗓音朝着大狗开口,“不管怎么说,你可别咬人啊,那什么……吃人更不行!我就跟人家说两句话,我上外头说去,你可别出来!”
这样交代着,龚远航走过去开门,但门只开了一个小小的缝隙,还没能让外头的人露出脸来,那原本僵硬而且紧张之极的站立在原处的大狗,就疯了一样的一个纵身,朝着门口扑了过去。
第十章
打死龚远航,他也想不到,这条狗,这条硕大无比的黑狗,会做出让他如此猝不及防的事儿来。
门刚打开一道小小的缝儿,寿鸣飏幻化的野兽就扑过去了,然后,原本刚露出头来的来者,就被大狗的利齿一下子咬住了领口。
只是轻轻一甩头,龚远航的老大就被整个人扔在了地上,门,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重重推上,紧跟着,大狗就用两只前脚牢牢压住了对方的肩膀。
“老大,老大你别动啊!他不咬人,兹您别乱动……”说实话,龚远航现在嗓音都发颤了,他绝对想不到寿鸣飏那短命鬼儿动作会那么快,只是一瞬间,情况就完全不在自己掌握之下了。【之前在他掌握中么?= =】
“我说二航子!你小子是不是他妈的找死呢?!赶紧让这玩意儿给我滚一边儿去!”老大喊得声嘶力竭,但是挣扎却总是不得要领。就在混乱之中,寿鸣飏的声音突然传了出来。
“行了,夫人,您就别装了,你的气我再过五百年也照样认得!”
什么?什么夫人?夫人?哪个夫人?莫不是……
“我说……老大,你……”声音更加颤颤巍巍,龚远航看着表情骤变的老大,以及咬牙切齿的大狗,只觉得一阵天昏地暗。
然后,更让他天昏地暗的是,一个幽幽的,仿佛来自无穷远的地方的女人声音,从那个魁梧高大的男人嘴里发了出来。
“哼……寿鸣飏啊,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你,看来咱俩是上辈子算不清的冤枉债,非要这辈子算算了!”
龚远航浑身上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觉得恶心透了。干笑着哈哈了两声,他伸出多里哆嗦的指头指着大狗。
“我说,可、可别跟我说你、你、你们俩上辈子是两口子啊……”
“谁们俩是两口子?”
“谁们俩是两口子?”
一个女人的腔调,一个男子的声音同时响起,大狗和大狗爪子底下压着的人同时看向龚远航。
“你们俩啊!”他抬高了音量冲着寿鸣飏开口,“你刚才不叫他夫人嘛!那这不是你媳妇儿嘛!”
“什么啊……”大狗低头叹了口气,继而用奇怪的眼神面对着龚远航,“这是你媳妇儿。”
龚远航愣了。
“啊?”
龚远航僵硬了。
“麻烦您……再说一遍?”
龚远航脸上没血色儿了。
大狗看了看他,终于第二次叹气。
“这人上辈子,是你明媒正娶的正房夫人!”
龚远航连嘴唇儿都惨白惨白的。
他瞧了瞧自己之前一直当作老大的那个人的那张脸,那张比钟馗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脸,高低眉,母狗眼儿,塌鼻梁,大下巴,还有一颗黑忽忽的大痣镶嵌在脸侧……
你是说这个能让十五个人吓死二十多个的家伙,上辈子……是我老婆?!
“你等会儿……”他突然一阵翻江倒海,“我想吐……!”
他想吐,可是他没吐。
他舍不得自己已经吃下去的那多半碗泡面。
“你们俩,先给我解释清楚!!”终于把反胃的感觉压抑下去之后,龚远航喊了出来。
也不能怪他发飙,他确实值得发飙的。而事实上,上辈子的事儿至今想不起来这一点已经足够让他发飙的了。原本一个寿鸣飏已经令人发指,现在又多了个钟馗夫人!这不是他娘的造孽嘛!!
而就在龚远航莫名其妙的要死要活时,他并不知道,自己上上上上……辈子和这个“女人”还真是有一段复杂的渊源的。
大明,一个和之前的若干朝代同样,延续了男子可以妻妾成群这一优良传统的伟大的时代,这个伟大的时代诞生了一位伟大的商人,这个人便是龚德。
龚德无后,但夫人还是有几位的,准确来说,那些都应该算是小妾和偏房,唯一一个明媒正娶的大太太,是同样在京城营商的钟老板之女,钟老板并非京城首富,可也算是数一数二,于是,为了达到商业上的联姻,这两个从来没有见过面儿的男女,就在商业联姻之前,先行被凑成了一对儿。
说被凑成一对儿,是完全正确的,因为这件事并非龚德做主,而是他那在喜事之后不多时就撒手归西的老父一手策划的。事实上最后龚家和钟家的联姻的确导致了他们在商业上天衣无缝的合作,这种合作持续了很久,直到贪图男色比贪图女色更胜一筹的龚大少,由于强买强卖拐带了寿鸣飏,并且两个人被入室的强盗咔嚓嚓了之后,龚家才由于没了当家人被钟家最终收并了去的。
这是当时的街头巷尾都知道的事儿,也是坊巷间的老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可实际上这个故事还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是什么呢?
要从这位钟家大小姐说起。这位小姐在娘家的时候就应该算是十五六岁便已经“相识满天下”的那类,嫁到龚家之后,对于让四处寻欢的龚大少独自扔在家中守空帏,早就颇有不爽,更何况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内,龚德在乎的都是一个叫做寿鸣飏的男人,【甭管在乎的是哪个方面,反正是在乎了】就更让同床异梦的龚夫人肝火上升。
最后,不知道怎么勾搭了“绿林好汉”的龚夫人,终于决定下杀手了。
回娘家,只是借口,就在龚大少趁着老婆回娘家想着总算能采取不管什么手段拿下寿鸣飏的同时,这位龚夫人也在想着总算能采取不管什么手段拿下龚家的家财,然后和自己新任的小郎君儿天涯海角浪迹一番了。
然后才有了那样的一夜,那样的一幕。
抢了龚家万贯家财的劫匪,逃出城时顺便带走了等在钟家后院的前任龚夫人,这,是这个故事在人间的结局。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个糟心的故事还远远没有结束。它还在阴间继续了一阵子,这一阵子嘛……大概是四五百年的长短吧。
所谓天网恢恢报应从头,在死后,前龚夫人并没有得到什么好果子吃,她因为勾结匪类谋财害命犯了一个弱女子不该犯的重罪,结果,阳间官儿老爷没能查出来加以惩处,阴间的阎王爷倒是对每个死魂灵的生前作为了如指掌。龚夫人被光荣的揪了出来,继而扔进了温暖、和谐、只是没啥前途和出路的——十八层地狱。
要不怎么说劝君诸恶莫做呢,亏了心到哪儿都好不了,龚夫人这场罪孽赎清的时候,已经是地面儿上改朝换代,时间上进入二十一世纪的节骨眼儿上了。不知是不是由于阎王爷疏漏而使得自己还没能消失上世记忆,转生为人,并且是个男人的龚夫人,在一个年轻有为的新成员——龚远航加入到他的团伙里时,几乎要振臂高呼缘分的伟大了。
前世恩怨放到一边,反正你龚远航得给老子干活儿是真的,让你上上上……辈子无视我,要知道一个心胸狭窄的女人哪怕是过了一万年也不可能忘记这种仇怨的!
只是……这位有着卡西莫多一般的外表的老大,这个曾经在几个世纪之前和龚德有过夫妻缘分的人,还没来得及挑明什么,便被在人间晃荡了同样几个世纪的寿鸣飏认出来,并且当场戳穿了。
“夫人,你害死龚德我不管,为何让本大爷我也跟着送命?!”大狗露出白森森的犬牙。
“你怎么知道是我害死的你们?”那个女人声音又冒了出来,龚远航一阵冷战。
“我在人间几百年,还能有什么不知道的!人看不见我,我可是看得见你同那劫匪快乐逍遥!”说到这里,寿鸣飏的声音带了些许凄凉。
“……哼,好!”披着老大外皮的龚夫人冷笑出来,接下来的话让龚远航也好,寿鸣飏也罢,都跟着出了一身冷汗,“你戳穿我,就休怪我戳穿你。倒是你啊我的寿大爷,麻烦您拍着良心跟我说说,当年我嫁给龚德的时候,那个在喜宴上老拿眼睛盯着我的男人看的,又是何许人也啊?!”
第十一章
龚远航傻了。
就在他听见那个自称是他上辈子的老婆的男同胞,用娇滴滴阴森森的女人声音说出来那句很是惊悚的话之后。
一个男人,放着自己的老婆不管,反而去想方设法搞定另一个男人,于是,天地间最经典的关系——三角关系。就这么形成了,成形了。
可是,那毕竟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儿了不是嘛?!!
龚远航表情凝重看着还被压在地上的“老大”。
“别的先甭说,哎,麻烦您先跟我说一声儿,怎么那么巧,怎么那么寸,您就投胎成了我老大呢?嗯?合着我见天儿偷东摸西的,都是给我媳妇儿卖命的是吗?!”
说这话的时候,他挺悲愤,他实在无法接受也不能理解现在的状况。为什么他会引力这么大?为什么他会把上辈子跟他有仇怨的人都能给招来?!活的,死的,投了胎的,阴魂不散的,都找他算账来了!这、这叫什么事儿啊?!
那位老大听他崩溃的问完,半天只是微微叹了口气,继而带着冷笑开口。
“龚德,你没听说过吗,‘冤成父子,债转夫妻’……”
“那也得是先欠债,后投胎成两口子吧?!啊?我没说错吧我?!”
对,他没说错,龚远航听说过那种说法,上辈子有冤仇,这辈子成父子,上辈子有亏欠,这辈子变夫妻,他知道,于是他更加迷惑,凭什么他遇见的事儿都他妈的是反过来的呢?!别人见鬼是动物变人形,最起码聊斋里都这么演的吧?他偏偏见鬼是人形变野兽!岂有此理?!别人是债转夫妻,他偏偏是先做夫妻后转债!
真是可悲啊,他辛辛苦苦偷鸡摸狗夹钱包掏皮包顺坤包翻挎包,他勇猛到就差没掀炸药包了,可他如此折腾,竟然都是为了给前世是自己老婆的那个人还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