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人就不得而知了,呃……据说,是清清白白、本本分分。”
“是嘛……”龚远航摸着下巴笑了,笑得那么邪淫,笑得那么二皮脸。他最后仔细看了一眼忙着和客人们说话的店主,看着那种绝对进取心大于油滑的眼神,随后在收回视线时一拉马缰绳,调转马头,快步走出了胡同口。
“要说啊,紧挨着万岁爷的汉经厂开买卖的,也算是有点头脑,想来也是没人敢三更半夜明火执仗抢他的家财。”
“是。”
“更何况东头儿还有个护国寺镇着,就冲着那‘千佛绕毗卢’的阵势,想是连妖魔鬼怪都不敢进他的后宅了。”
“是。”
“哎,要说,这小哥长得还真是一表人才。”
“是。”
“尚未娶妻?”
“是。”
“是什么是!你就不会说点儿别的?!”
“是……啊不不不,不是不是……”
“废物!”
龚远航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威风,冷声冷语呵斥着家奴,他抄起马鞭在马屁股上来了一下子。
膘肥体壮的菊花儿马一下子就窜出去了,扬起一股烟尘,扔下了两个家丁。
龚远航坐在马上,听着马蹄声的清脆,还有两个家奴边追赶边喊着“老爷老爷”的惊惶,以及身后那条渐远的胡同里慢慢稀落下来的鞭炮声……突然控制不住的低声笑了出来。
他笑得挺开心,然后突然觉得一阵刺痛由肩膀传来,一个没扶稳,他整个人就从马背上摔了下去。这重重的一摔就像是带着惊醒梦中人的力道,让他哎哟一声喊疼的同时,眼前出现了一道金光,金光闪过之后,又成了茫茫夜色。远处似乎有汽车经过的声响,而身边不远处,则是有什么东西在连续敲击地面,还伴随着痛哭的动静……
龚远航一下子睁大了眼,然后蹭的坐了起来。
肩膀挺疼。
啊……那是刚才的猫妖作孽。
后脑勺也挺疼。
这……又是怎么回事儿呢?
扭了扭僵硬的脖子,他往左边看,还是那棵大柿子树,树下扔着他的作案工具,铁锹。
他又往右边看。
一条大黑狗,这是寿鸣飏。
然后……大黑狗的爪子底下……好像按着一个……人?
应该是个人吧,虽说只有尺把高,但确实是个人的模样。而且,是个……老头儿?
老头一身灰衣服,长得拖到地面的眉毛胡子也都是灰的。他手里捏着一根柳条粗细的小拐杖,满身尘土,一边磕头,一边哭成了个泪人儿……
“少东家,我错了!我悔改了!我真的不知道那个人是您的人呐!我开始还以为是害的您家破人亡的龚阎王啊!呜呜呜……啊啊啊……少东家,看在小老儿我忠心耿耿给寿家守了几百年宅院的份儿上,您饶我一命吧!”
老头哭的挺惨,大狗似乎动了恻隐之心。
而在看到龚远航晃晃悠悠站起来的时候,那心思终于更加明显了。
“……算了,起来吧。”终于松开了爪子,寿鸣飏口气软了一些,他扭头看着满脸黑线走过来的龚远航,沉默了片刻才问了他一句“没事儿吧你?”
“有事儿。”龚远航的回答来得很快,“我就纳闷了啊,和着今儿个该着我倒霉!?我都躺地上两回了我!不能没完没了啊!这回这个又是什么成精了?啊?我瞅着……眉毛胡子都这么长啊……这是个……墩布精?”
寿鸣飏和寿鸣飏爪子下头的老头都一脸好像在吞咽沙子的表情。
“……这是我家的看家小神。”终于放弃了骂他,寿鸣飏在一阵蓝光过后总算现出了人形,“他从我父亲那时起就在这宅子里看家,我死后他也一直没走,只是近来不知从哪儿来的那只猫妖,抢了他的宅邸,还镇住了他的命脉。刚才猫妖跑了,他才得以重新现身。”
“……你等会儿。”龚远航及时止住了那一串讲述,“你先告诉我,他出来就出来吧,干吗直接把我给弄躺下啊,啊?”
“谁让你……像个贼模样,再说,你害我家破人亡,他当然会记得你的相貌。”寿鸣飏说得有点咬牙切齿。
“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儿了,又不是我干的,你怎么还让我背黑锅啊……”小声嘀咕着,龚远航揉了揉刚才那一摔弄疼了的屁股,他看着用无奈眼神瞧着他的寿鸣飏,还有仍旧趴在地上叩头喊着“今日重见少东家,死也瞑目了”之类的话的所谓看家小神,终于欲哭无泪的,张大嘴叹了口气。
现在龚远航就觉着,自己确实没有做好前期准备工作才会如此倒霉。
临出门的时候,寿鸣飏跟他说了,让他带上点儿辟邪之物,玉器啊,钟馗像之类……
龚远航给他的回答是,您看我像是有玉器的人嘛?另外,我上哪儿弄钟馗像去啊,我就只信财神爷。
寿鸣飏骂了他一句“财迷疯”。
龚远航又说,他要不穿一件儿红衣服吧,不是说红的辟邪么?
寿鸣飏毛了,告诉他,厉鬼听说过么?厉鬼就喜欢半夜见红。
龚远航抓了抓头发,再次寻找突破口,他说自己不管怎么说是个人吧,人是阳气,鬼是阴气,终归邪不压正……
寿鸣飏这次不毛了,他笑了。“你才是最大的邪气!”他说。
而此时此刻,被两次推倒在地的龚远航真的觉得,自己看来必须去弄一张钟馗像来去去晦气了……
小老头仍旧趴在地上叩头,也不知他脑袋为何那么硬,叩头的声音格外响亮。寿鸣飏让他快快起来, 老头仍旧在唠叨着什么再次得见少东家,喜悦非常不知所言等等。龚远航看得心里发燥,干脆自顾自的抄起铁锹,准备再度动工,他今天打算跟这坛子财宝拼了,非见到不可。
不过,他终究还是没能见到那些传说中的宝贝。
事情是这个样子的。
首先,就在他念叨着“你们先慢慢儿叙旧啊,我接着挖”,准备继续向土壤更深层探索的时候,原本还在地上叩头的老头突然就爬起来了。那老家伙先是看了龚远航的方向一眼,紧跟着就在喊出来一声“住手”的同时在此扑了过去。
又是那种灰色的荧光,又是那种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
不过这次龚远航没有被击倒。
他听见耳畔风声的同时就抡起了铁锹,用最大力道朝着那光亮打了过去。
异常清脆的撞击声响过之后,那团灰色的光被铁锹一下子打到了对面的院墙上。看来龚远航是真的使劲儿了,因为连墙砖都被磕出了几道细纹。一声哀嚎,小老头跌落在青砖地上,抖了几抖,一下子没能搂住中气,噗嗤一声,显了原形。
竟然是一只硕大的灰老鼠。
“我说,这就是你的看家神?”龚远航把铁锹牢牢握在手里,准备二次进攻。
“……你……下手太狠了吧。”寿鸣飏有些惊讶对方反应如此之快,他看了看趴在地上,再次开始哭天抹泪的大耗子。
“废话,他拦着我挖财宝我还不打他?”龚远航格外理直气壮,他现在确实有点急火攻心了,没想到弄点钱来竟然会是如此的麻烦,这太超出他原本的打算了,更何况现在肩头的伤加重了疼痛,全身都别扭起来的龚远航此刻倒是正想找个什么来发泄一番,老耗子的出现,给了他一个大好的机会。
“好了好了,别的先不说,你先告诉我,为什么要拦着他挖我那坛子金银?”寿鸣飏有些烦闷了,他本身也是没有想过事儿会如此麻烦的,靠近了蜷缩在地上的老鼠,他耐着性子问。
这下好了,老耗子可就不止是哭了,他边哭边继续叩头,全身发抖,连尾巴梢都颤个不停,哆嗦着,抽泣着,老家伙讲出了让面前的一人一鬼都瞬间石化了的实情。
那坛子金银还在,好几百年来一直就在那棵树下的位置,只不过……
只不过一直还以为少东家今生今世也用不着那坛子金银的老耗子,拿那坛好东西,自作主张的……娶媳妇用了。
嘡啷一声,铁锹落地,紧跟着就是龚远航冲过来要干脆掐死那只快要语无伦次的大耗子。
“您瞅瞅您那岁数!胡子眉毛长的跟个墩布一样了还娶媳妇?!谁家的母耗子能看得上您啊?!”
龚远航是真急了……
……
最后拦住了他的,是寿鸣飏,一是因为实在看不下去他带着流血的肩膀还如此张牙舞爪,二是因为若任由他这般喊叫,怕是警察和居委会大妈都会循声而来,这太不好了,所以……还是先到此为止吧。
借着幻化成那条黑狗的蓝光,他把龚远航包裹在内,迅速带出了宅门,又一路带回了龚远航的家。
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扔到了床上,龚远航抱着枕头,闻着自己的味道,满脸想哭乃至想死的表情。
“至于的么!”寿鸣飏骂了他一句,“只是一坛子细软就值得你如此没尊严?!”
“废话!!”龚远航没头没脸的开始反驳,“老子是干嘛的?啊?老子是贼啊!贼最在乎的是什么?是钱呐!现在道德沦丧世风日下,早就没有江湖道义可讲了,那我不为了钱要死要活的,我为啥?!你说我为啥?!那老妖怪居然用我的钱……好吧就算还不是我的钱,可他也不能蔫有准的拿走娶媳妇啊……苍天呐……我还没娶媳妇呢,那个老妖怪居然娶了……苍天呐……瞎了眼的苍天……”
寿鸣飏只剩下了苦笑的力气。
“他只身一人孤单了几百年,娶个媳妇也无可厚非吧……”悠悠的叹了一声,寿鸣飏没有再多说别的回敬他的话,但是言语里那点若隐若现的寂寞,龚远航还是灵敏的捕捉到了,可是,在他说些什么之前,寿鸣飏就再次开了口,这次,语调里没了寂寞,有的,都是不那么强硬,却也不容辩驳的命令,“脱衣服,我给你疗伤……”
第十六章
疗伤……
一开始,寿鸣飏是这么说的来着。
但是龚远航早就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儿。
所以他从最初就试图止住某些情况的恶化,他告诉寿鸣飏,自己好得很,这点小伤舔一舔就好了。
寿鸣飏说,好,脱衣服,我来给你舔。
龚远航觉得流血的不只是他的肩头,还有他的心,为什么跟这条狗交流就这么困难呢?!
“我不用你。”他的拒绝很干脆,他的尴尬很明显。
“……放心,这种时候,我没心思对你干什么。”寿鸣飏显然也是意识到了对方脸上的表情所代表的含义,他有点脸红,莫名其妙的脸红,虽然那脸红表面上根本看也看不出来。于是,他就只是给了龚远航一句不冷不热的话,听着又像是嘲讽又像是劝慰,让人模棱两可难以猜测出最根本的那层意思到底是什么。
结果,龚远航心里不舒服了。他那小偷的,硕果仅存的自尊让他在听了这样的话之后,顺着小人之心自然而然想到了寿鸣飏压根儿就不想对他有所遐想有所举动,这让他烦躁并且郁闷起来。
“你什么意思啊,之前把我折腾得死去活来的,现在又说没心思对我干什么。成,你不没心思嘛,那你滚一边儿去,我自己来,打从最开始我就没打算让你帮忙,躲开。”龚远航伸手推了那条大狗一把。
所以说他是找死嘛。
寿鸣飏的倔强劲儿,噌楞一下子就窜上来了,拦也拦不住。
一下子把龚远航推倒在床心,他两三下就用尖利的犬牙撕扯开了对方的衣领,被推倒的人都还没来得及喊救命,肩头的伤口就已经暴露在空气之中了。
又是在他真正惊慌失措之前,一种灼热的触感就贴上了他的伤处。
老天爷哎……
怎么会这么舒服的?
龚远航有点儿瞬间陶醉,他确实没有想到被那条又变人又变鬼的狗,或者说是又变狗又变人的鬼,用舌尖沿着伤口缓缓滑过的时候,感觉竟然会如此舒服到让人浑身颤抖起来。
而且,紧跟着,就似乎不只是颤抖了……
他不受控制的,轻轻的,隐隐约约的,“嗯……”了一声。
然后,就在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发出了不该发出的声音时,那种时而温暖时而灼热的触感,就嘎然而止了。
睁开眼,侧过脸,压着他的那条大黑狗正用野兽的眸子盯着他看。
他从脊梁末梢升起一股凉意。
“你……你干嘛……”龚远航郁闷自己连声音都抬不高,可是盯着他看的野兽倒是好像有点突然的小兴奋。
因为那双犀利的眼微微眯了起来,紧跟着,就有了一个浅浅的类似微笑的表情浮现出来。
龚远航感觉到了不妙。
晚啦,同学,真晚了,你早干嘛去了?你从一开始就应该以死抗争说不让就不让偏不让非不让他给你疗什么伤!哦,你都觉得舒服了还想反悔呐?那就活该你现在面临这种被狗压倒,被狗用发情的动情的深情的目光俯视。而你,同学,你穿着衣服却光裸着肩膀,你看似想要拒绝却浑身无力的姿态,又哪一点像是强有力的一个“不”字儿呢?
所以……你活该了,你认命吧,你是该着倒霉的。
“真是报应啊……”龚远航在大狗的舌尖舔到他耳垂的时候,带着呻吟带着哭腔念叨了一句。
“这种时候,这张嘴……”寿鸣飏的柔和声音就回荡在他耳根,“还是专心用来叫给我听得好……”
叫?叫什么……叫上仙呐……你不是不让我叫你上仙嘛……小臭你也不许我叫,那我叫个屁……啊啊……
龚远航尽量让自己分散着注意力,可是却很快就丧失了这种调节大脑运转的本事,他起初还真是不想叫的来着,但是当犬科动物灵活而且烫人的舌头再次沿着他的耳根向下,掠过颈动脉,又轻描淡写绕过锁骨,最终停留在胸口时,他说他不想出声……可能嘛?
龚远航无语凝噎了,他无语凝噎问苍天,苍天让他自己看着办。
好,他自己看着办。
“你、你等会儿!”他突然伸手过去,挡住了大狗对他无休止的调戏。
“干嘛?”
“呃……那个……”
“有什么话,完事儿再说不迟。”
“啊啊……不成!完事儿就迟了!迟了!”
“……那就赶紧说啊!”寿鸣飏有点烦躁,他把两只手……啊不对,是两只前爪撑在龚远航身体两侧,眼睛像是能透过天灵盖儿把龚远航的魂儿给抠出来。
“我……我就是有个问题……那什么……”龚远航脑子以做贼时候的机敏飞速运转着,然后,他令自己都骄傲的灵光突现了一个临时抓来的疑问,“为什么……那个猫妖那么怕你?就因为你是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