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远航打了个冷战。
但是他没有轻易挪开自己盯着那“尸体”看的眼睛。
啊……就是这个人,就是这个在自己梦里正春风得意意气风发的寿鸣飏,多可惜啊,他现在只是一个魂灵,他还活着的时候多精神啊,多漂亮啊……
龚远航想,哼……不能怪当初他把他据为己有,就即便是现在,这家伙仍然那么精神啊,虽说多了一股阴森之气怪吓人的,可终究长相和脾气都没变呐。
啊……脾气,他是知道他的脾气的。被打败时,那死也不肯服输的神情,被坑害时,那死也不肯低头的态度……现在,他确实是死了的,可即便已是往生者,却还有那么一种在世时的傲骨。
让这样一个说好听了是猛虎虽瘦雄心在,君子身贫志不贫,说难听了也好歹算是自尊高于一切的人在自己身下哭着呻吟?
我那时候还真是……不是人啊……龚远航开天辟地头一回,有了一丁丁点儿叫做愧疚的念头。
他躺下睡了。
然后,在天黑下来之后,两个都算是恢复了精力和体力的身影出发了。
目标:国家大剧院。
总目标:探测国家大剧院下方是否存有财宝。
最终目标:探测到国家大剧院下方是否有财宝之后,若真的有,便将之尽数搬走。
最终目标的最终目标:交出一年的份子钱,和老大夫人解脱干系。
隐藏目标:把交份子剩下的金银财宝换成钱,然后……嘿嘿嘿……【这个只在龚远航内心最狡猾最贪婪最天然的最深处偷偷想过,并非觉得这想法不好,而是怕寿鸣飏的读心术轻易涉及到,他不想挨骂……】
总而言之,两个人【??】来到了那口没把儿的玻璃炒勺跟前,看着被华灯的光染上一层诡异色彩的巨型蛋壳,龚远航小心的问寿鸣飏。
“哎,我说……咱怎么进去?这我可没法儿翻墙了啊。”
“放心,就算你能进去,也没处给你挖。”寿鸣飏边说边眯起了眼,他仔细看着建筑周围的气,努力捕捉着当中可以作为线索的东西,然后,他突然在发现那一丝不易被察觉的火光般的光线后瞪大了眼。
“有吗?”那个表情变化让龚远航捉住了。
“……似乎……”迟疑了一下,“还真的有啊……”
“是吧!?我说什么来着!”龚远航差点儿热泪盈眶,他努力控制住了想要大声欢呼的冲动,进一步追问,“那,咱怎么进去挖啊?哎,兹别让警察发现,我怎么着都成!你就说让我干什么吧!”
寿鸣飏只是轻飘飘看了他一眼。
“只知道钱,只认得钱,只有这一点何时都不变啊……”都说不上是不是讽刺了,摇了摇头,寿鸣飏迈开步在建筑周围走了两步,然后,他站定了,做了个深呼吸,继而朝着西北角的天空喊了一声:
“家神听令——!”
一声呼喊过后,起初先是一片寂静,紧跟着便是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隆隆声,好像在地下滚动的闷雷。隆隆声一直向着龚远航他们所在的方位传来,眼见着就看到地面以下一道银灰色的光脉在涌动,终于,就在寿鸣飏面前几步远的地方,一阵最为强烈的光闪过后,一个一身灰色衣衫的灵出现了。
龚远航起初想,那肯定是那只老耗子,要说寿鸣飏还真聪明,知道叫耗子来打洞,所谓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的儿子会打……
他脑子里的顺口溜没有念完,因为他看傻了。
那哪儿是什么老耗子啊……
那分明就是个裹在银色烟雾之中的年轻男人!
高大的,英挺的,有着一双泛着青色光芒的眸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衣着也足够华丽,这、这……这是……那天那个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糟老头嘛?!
而更神奇的是,就在那男人背后,另一道白雾腾起,烟云一般的雾气散去之后,另一个一身白衣的翩翩少年出现了。
少年一身雪白,唯有两只眼是鲜明的嫣红,脸颊微微带着些羞怯的嫩粉,一声不响跟在男人身后。
“少爷,有何吩咐。”腾在半空的灵降了下来,继而单膝跪倒在寿鸣飏脚下。
“……”寿鸣飏迟疑了片刻才说话,“你先告诉我,这是谁?”
“哦。”那男人脸上也有了些潮红了,拉过少年的手,他低着头向昔日的主人如实禀告,“这便是那日我跟您说过的……我私自盗用您的金银……娶……那个……”
沉默持续了五分钟。
寿鸣飏看着那个瞧上去也就只有十五六岁的精灵,终于在看到他脖子上的金项圈,和脚上的金环银环之后百味杂陈的吁了口气。
“我明白了,这些饰物,通通是我那坛子细软打造的吧。”
“……是,少爷,我原本不想带他来,可又觉得终究该让您见见,否则就是坏了规矩,所以才……”
“好了,我知道了。”对方的话让寿鸣飏有点生硬的打断了,他扭过脸,指了指大剧院的墙基,“今儿个叫你过来,是想让你去这下头探探虚实。若是有黄白之物,立刻上来告诉我。”
“是!”跪在地上的人很痛快的答应了,随后又是一道银光,嗖的钻入了地下,那少年也化作纯白的雾气跟在后头,并行的两道光越来越暗淡,像是一直往深处走去了。
寿鸣飏看了看亮光前行的方向,然后回过头,他看到了还在半张着嘴犯愣的龚远航。
“……把你的嘴闭上!”低声勒令了一句,寿鸣飏扭过头懒得再看他,“对着一只耗子发什么呆?!”
“不是……可是……我是说……”半天,龚远航才找到了视觉的焦点,“这还是那天那个老头儿嘛?怎么……”
“家里的看家小神,法力有限,遇到被压制的情况会退化成最节约灵力的模样。”想着这么解释那家伙也未必能理解,寿鸣飏不再多说别的,但是龚远航还在唠叨。
“他那个媳妇儿……是男的吧?怎么还是红眼珠子啊……哎要说,连耗子成精都能搞那个,嘿……这世道可真是啊……哦对了,我都忘了问问那小孩儿是什么变得了,你能看出来嘛?”
他能。
“兔子。”
“真的?”
“嗯。”
“兔子也是看家神的一种?”
“不是。看家神只有‘红黄白柳灰’五大家,有地位差异的。红是狐狸,黄是鼬,白是刺猬,柳是蛇,灰便是老鼠。他在五大家神里地位最低,只能找并非家神的地仙联姻……”下意识的解释着,却突然觉得那个只认得钱的家伙不可能听懂,匆匆收了话尾,寿鸣飏不想再多说,可旁边的龚远航却还在念叨个没完。
“哦兔子啊……怪不得红眼睛。要说,那小孩儿长得还真是好看哎,那小脸儿……”
“你又在想什么啊?!”寿鸣飏受不了了。
“我就那么一说啊……”龚远航“委屈”了,委屈之后紧跟着就是一脸的无赖,“哎,你是不是嫉妒了?你要嫉妒了就直说,反正你也早就暗恋我对吧。”
“……等金银挖出来,我就把你活埋到地下。”直接阴森森的说着恐吓的话,寿鸣飏用眼尾的余光看着龚远航。
“嘁”了一声之后,嘴欠的家伙终于安静了。
再度叹息,寿鸣飏也不再言语,他耐心等待看家神回来,而当那银光重新出现时,银光里包裹的灵脸色却不大正常。
有些气喘吁吁的看家神跪倒在寿鸣飏跟前,手指尖略微颤抖。
“少、少爷……我看过了。那、那下头……”
“下头怎么样?”
“下头确有金银无数啊……”
“无、无……无数?!”结巴了的,是龚远航,他眼睛冒光,光线的亮度不亚于跪在地上的耗子精,他重复着那个美妙绝伦的词汇,直到嘴唇快要以一个小小的“o”形僵持住。
“是无数,可……可……”看家神说不下去了,浑身的颤抖明显起来。
“慢着,到底是怎么了?”寿鸣飏敏锐的发现了问题,“……你……那个孩子呢?”
这下,灰色的精灵完全跪在了地上,他手撑着地面,言语虽还不至于混乱,声音却已经发颤到不像样子了。
“少爷……少爷……方才我俩顺着地脉一直潜到下方,只、只见一硕大的洞穴,洞内金银财宝无数……可、可是,谁料想看守金银的……是……是、是一头食鬼兽啊!少爷……它把我家那个……一下儿就踏在了脚下,问我们是谁派来的!说是……要让主使者亲自下去讲清楚探寻地穴的究竟,否则……否、否则就……”
看家神说不下去了,龚远航听不下去了。
老天爷哎……这都是什么啊。怎么又冒出来食鬼兽了?!还绑架了耗子他“老婆”?!
哎……等会儿,食鬼兽?
食……鬼兽?
食……鬼?
鬼?
龚远航愣住了,完全愣住了,他扭脸看着原本就苍白的寿鸣飏,想开口问句什么,却发现听到“食鬼兽”三个字之后的寿鸣飏,已经完完全全僵硬在原地动弹不得了。
第十九章
寿鸣飏突然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拽进洞穴的时候,龚远航眼疾手快伸手去抓寿鸣飏的腕子,但他忘了鬼是没有实体的,于是,他扑空了。
不过他还是顺着那股力量进了地穴,因为他站进了那种吸力的所及范围,结果,一阵好像要把人骨头挤碎的碾压感之后,眼前豁然开朗,是一个偌大的洞府一般的空间。
头顶的石壁好像有天那么高,怪石嶙峋足够可怕,洞里幽幽的点点磷火闪烁,然后就在洞穴的正中央,堆积如山……都是金银财宝。
如果不是还存有一丝理智想先看看寿鸣飏的情况,龚远航就真的哭着扑过去了。
一声痛苦的呻吟从后面传来,他回过头,然后整个人愣在了原处。
那是一只在传说故事中都未曾见过的狼。
占据了半个洞府的硕大身躯,通身雪白,肩后是一对带着翼膜的翅膀,一双深邃得骇人的黑色眸子,张开口时,便有更加骇人的獠牙展露出来……
龚远航完全呆住了。
他往那头翼狼的爪子下看过去,被牢牢压在下面的,是丝毫也动弹不得的寿鸣飏。而那头狼,正在慢慢张开口,想要把他吞进肚子。
龚远航毛了。
坦白的说,他怕,他怎么可能不怕,最近是见了不少怪事,可这样骇人的事儿他从来都梦也没梦见过。
又是一声被碾压的痛苦低吟,龚远航打了个冷战,整个人倒是惊醒了。他觉得自己非做点什么不可,不然……不然……总之,他不能看着寿鸣飏成了食鬼兽的点心。
于是,他记起了自己做不良少年时最拿手的打架方式——擂砖。
从脚边抓起一块儿带着尖锐棱角的石头,龚远航卯足了力气就扔了过去。那块石头在洞穴里划出一道扭曲的抛物线,然后直接打在了狼屁股上。
不偏不斜。
狼察觉到那其实很是微不足道的刺痛,猛的扭回头来看向龚远航的方向,接着,下一刻,都没来得及让人眨眼的迅猛,那头野兽就扑了过来。
听见那一声恐怖的嘶吼时,龚远航紧紧闭上了眼。
完了,完了,完了……
他想,这回是真完了……他死定了……
可是……
……
他等了几秒钟。
那是一种绝对的寂静。
寂静里只有那带着杀气的魔神味道萦绕在他周身,那头狼在嗅他的气味,呼吸间烫人的气息让龚远航几乎就地躺倒。不过,在他躺倒之前,他就听见了面前一个躺倒的声音。
不敢确认的睁开眼,他只见到那头狼正用极其谦卑的姿态伏在他跟前,眼睛低垂着,耳朵驯服的向后背着,发出来的声音有点像悲鸣,有点像哭泣……
这又是怎么回事儿呢?
不,他说的不是眼前的状况,眼前的状况完全超出他的理解和接受能力,他说的是……说的是……
他说的是,为什么他就是觉得,这头魔神的曾经的名字……
就在他口边呢?
白狼抬起眼皮来了,眼里是薄薄的一层泪光。
菩萨佛爷真主上帝圣母玛利亚……
龚远航觉得自己一定是抽了,要不然他怎么就会如此直截了当喊出来那个名儿的呢?
“……小……小臭?!!”
听见他的声音,白狼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哑的鸣叫。那鸣叫真的好像是哭泣一样。
……
事情是这个样子的。
想当年。
大明王朝的某一日,年方十二的龚家大少爷,龚德先生,睡够了懒觉后爬了起来,洗漱打扮,吃了早点,便带着两个紧随其后的家奴出门逛大街了。就在街市之上,他见着了一个卖狗的商贩,出于一种与人为善不如解救哑巴牲口的天生思维方式,龚大少出手极其大方的买下了那条瘦弱的,在冷风里瑟瑟发抖的小白狗。
打道回府之后,他把这条狗交给了后院负责烧火的张婆,张婆知道这是少爷的狗,自然不敢怠慢,小心喂养,很快的,小狗便养得膘肥体壮格外壮门面了,同样,很快的,龚大少就忽略了自己还做过这么一件善事,从来只往市井繁华处钻的他,去后院瞧瞧的几率低之又低,可是他并不知道,被救过一次的小狗却从没敢忘却某些越长大越邪恶的人的恩情。
于是,一晃过了若干年,就在某个他强抢民男并终于得手的夜晚,一伙贼人明火执仗冲进龚宅,咔嚓咔嚓,龚先生成了刀下鬼。
龚宅在大火中毁于一旦,往日的光彩化为乌有,焦黑的废墟上,只有这条白色的狗夜夜哀鸣,等着也许有朝一日,救他命的那个人会回来。
不吃不喝苦等的狗最终死在了宅院的废墟之上。
谁说畜类没有魂魄?举头三尺有神明,义犬的举动虽说并未感动忙着吃喝玩乐的玉皇,却感动了十殿阎王之首的秦广王。结果,一道谕旨下,小白狗从此消失,法号“忠义白衣神”的食鬼兽诞生了。
秦广王很满意的看着自己的杰作,然后说,你从今天起,就在我的麾下听命吧,既是食鬼兽,就要吃尽人间恶鬼,守护帝京百姓。我有事儿呢,也会找你帮忙。哎对了,你先告诉我那个生前无恶不作的龚德哪儿去啦?我还等着小鬼儿带他来见我呢,石磨地狱都给他留好名额了……
忠义白衣神看了秦广王片刻,只是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