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断弦——桔桔

作者:桔桔  录入:01-03

四、回梦

比起宫里的鸡飞狗跳,将军府是平静而安详的,难得沈英持不在身边,夜弦翻了一会儿棋谱,总有些心神不宁,他摆摆手示意宝珠不要跟随,慢慢踱下楼,眉心纠结,神情若有所思。


池塘中的荷花多半颓败凋零,残枝断叶飘荡在水中,岸边的细柳也落了一地枯黄,微风拂过,沙沙作响。

飘渺清扬的琴声从对岸传来,在瑟瑟秋风中显出几分萧杀之意,夜弦负着手倾听了片刻,不禁有些动容,他穿过九曲荷桥,循着琴声来到一座小楼前。

几株高大的梧桐几乎将小楼包裹了起来,四下里清幽寂静,连栖在枝头的鸟儿都似乎在琴声中睡去了。

即使不知道此间的主人,在听了琴声之后也该猜到,只有瑞雪,那个背井离乡,被当今圣上赐给沈英持,却一直不得宠爱的绝色美人。

上了楼,伫立在廊下,夜弦茫然四顾,不知为何产生了一种熟悉的错觉,仿佛曾经,他也像这样立在廊下,听着这悦耳的琴声。

瑞雪低回婉转的歌声飘了出来,萦绕在耳畔——

“……折尽新柳意未休,征雁渡离愁,唱彻寒江水浑清,难解恨悠悠?鳞鸿望断盼君归,杯酒相留醉,情意几分,寸心难泯知为谁?征旌远,无计审归程,云衫翠袖掩泪痕,何处黯销魂,自别萧郎多少春,相思入梦频。”


清音缭绕,余韵不绝,幽怨悲愁中带着几分决绝,令闻者心酸,夜弦待到琴声稍歇,轻轻扣响了房门,片刻之后,两扇雕花木门悄无声息地开了,瑞雪婷婷施了一礼,道:“妾身瑞雪,见过夜弦公子。”


近处看来,她确是个我见犹怜的美人,莲脸柳眉,杏眼朱唇,娇艳欲滴,一把纤腰盈盈堪握,肌肤莹润如脂,再加上一身沉静淡雅的气质,更加赏心悦目。

夜弦在矮榻上坐下,接过一盏清茶,问:“瑞雪,你有亲人在京城么?”

瑞雪点燃薰香,拨了几下琴弦,道:“有,只是缘分已尽,徒留伤感罢了。”

美丽的面容笼上几分黯然,夜弦抿了一口茶,轻声问:“方才那阕词,可是为思念良人而作?”

瑞雪淡淡一笑,站起身来,痴望着窗外摇曳的梧桐枝叶,轻声道:“我以为他死了。”

夜弦不由得屏住呼息,听她温柔的声音慢慢诉来:“我从小许配予他,十几年青梅竹马,若不是三年前那场战事,我们,早该完婚了的。我还记得当时他挂帅出征,我忍着泪为他饯行,唱的也是这阕词,当时他亲口答应我,一定会平安归来,一定会守住我黎国的每寸河山。”


夜弦默不做声地品着杯中的茶,双眉微蹙,心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涌上,扰乱了思绪,瑞雪似乎沉浸在回忆中,脸上绽开如梦般的笑靥,道:“他是我一生最崇敬的男人,雪岭关一战,他身负重伤,不少朝臣上书请求议和,连皇帝陛下也动摇了,而他,夜弦公子,你知道他是怎么答复的么?”


夜弦对上那双秋水明眸,突如其来眩晕感使他模糊了视线,手指不停地颤抖,茶杯失手落在地上,碎了一地,他扶着额头,想大声质问,却发出细若蚊吟的声音:“怎么……怎么回事?”


那茶,有*!

瑞雪轻移莲步,走到他面前,道:“他说,他情愿战死沙场,也不会向那些毁我家园、欺我子民的虎狼之辈低头乞和!”

夜弦错愕地盯着她,神志渐渐迷离,全身的力气一丝丝流走,她的声音像浮在水面上的飘萍,似真似幻,却无比清晰地刺入耳膜——

“当他战死的消息传回都城,军心大乱,沈英持只用了三天就攻破了虎堰的城防,都城陷落,陛下不得已请求议和,黎国割让了十四座最为丰饶的城邑,无数人流离失所,骨肉离散,陛下痛失爱子,举国悲恸,而这一切,都是沈英持带来的!”


“你……是来找他……复仇的么?”夜弦虚软无力的手指紧扣住桌沿,努力保持几分清醒,瑞雪嫣然一笑,道:“你还不明白么,我的殿下,我要找的人,是你。”


她点燃了几支火捻子,丢在房间四角,火焰很快顺着垂地的纱帐窜了上去,把四周包围了起来,夜弦满腹疑惑,惊道:“你疯了?”

瑞雪轻抚上他的面颊,柔声道:“是你,你背叛了黎国,背叛了你的子民,也背叛了我!当我们为你阵亡的消息而痛不欲生时,你躺到了沈英持床上!陛下为你建了衣冠冢,每日以泪洗面,你却在敌人身下承欢!太子殿下,现在的你,只是一具行尸走肉,夜弦殿下已经死了,你不配叫这个名字,不配以他的身份活着,你该死!”


温柔的声音到最后变成失控的凄厉,浓浓的恨意与杀气逼人窒息,夜弦震惊地瞪大了眼,颤声道:“你……我是……黎国太子?”

“不,你不配。”瑞雪抽出一把刀,抵上他的胸膛,一分分慢慢往里推,昏噩中,夜弦真切地感觉到利刃穿透皮肉的痛楚,像北地严冬的霜雪,冰冷而尖锐,火舌已舔上瑞雪的裙裾,她却丝毫不为所动,铁了心要同归于尽,疼痛让他又抓回几分神志,一手握住刀子,命令道:“走!”


瑞雪双手颤抖着,泪水滑落下来,滴在他脸上,夜弦割破手指,鲜血染红了衣袖,头脑更加清明,他挥开刀子,用尽全身的力气,抱起瑞雪,破窗而出。

摔落时,本能地护住怀中的人,夜弦的后脑重重地磕在台阶上,家仆们喧哗着救火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嘈杂之中,感觉有人紧紧地抱住他,焦急地喊着他的名字——


“夜弦!”

意识终于湮没在无边的黑暗中,伴随着他来不及说出口的疑问——

我究竟是谁?

那一年的冬天,寒冷多雪,黎国太子领兵十万,在雪岭关与沈英持的镇北军短兵相接,经过一场鏖战,损伤过半,鲜血融化了泯河上厚重的冰层,暗红的河水在喊杀声中翻涌奔腾,硝烟弥漫,追逐着纷纷扬扬的雪片,更显惨烈。


镇北将军最为精妙的癸酉龙行阵再一次发挥了它的强大威力,将黎国军队打得支离破碎、溃不成军,而那与他在阵前较量的太子殿下,也被一掌击中胸膛,面具下方渗出的鲜血染红了战甲。


若不是有铁甲护身,只怕他已被那一掌打下马去,跌入猩红的烂泥中了,沈英持抿着笑意,没来由地开始好奇对方面具下的长相。

黎国人以虎为图腾,那凶悍的猛虎标记只有至高无上的王者才有资格拥有,而黎国年轻的太子,面容隐在狰狞的虎头面具之后,精光湛然的双眼眯了起来,冷冽的目光盯着敌将,即使负了伤也不见分毫颓馁,漆黑的眸子带着灼人的杀意,让沈英持心头一震,像被烫伤了似地,一颗心沉浸在狩猎的兴奋与焦灼中,跳得飞快。


他要打败他,征服他,哪怕不择手段!

直到明月高悬,双方鸣金收兵,黎国军队败退七十余里,沈英持没有乘胜追击,大军驻扎在雪岭关下,在视察了伤亡状况,又与副将军师们研究了半个时辰兵法战略之后,他未带亲兵,一人一骑,踏着积雪离开营地。


雪已经停了,关外的月色更加明亮清冷,明月映着寒雪,视野中一片银白,更显得空旷寂寥,湿冷的夜风拂过腮畔,稍稍平复了些许心头的躁动,他勒转缰绳,朝虎堰方向缓缓行去。


离都城步步逼近了,连日来的战事几乎磨尽了他的耐心,而现在,他更想速战速决。

不能再靠近了,沈英持停了马,对视线尽头的黎国都城绽开一个势在必得的笑容。

待他攻下这座城池,那个人,就是他的囊中物了。

低咳了几声,夜弦推开药碗,咬紧牙关,压下阵阵翻涌而上的苦味,在跃动的烛光映照下,俊美的面容疲态尽显,发丝也有些凌乱,眉宇间总有挥之不去的阴霾。

朝中请求议和的大臣越来越多,都城之中人心惶惶,夜弦也有些急躁了,摊开地图,用朱笔在上面勾画出两军阵地,又取了几张宣纸,眉心纠结,开始研究沈英持的排兵布阵。


月上中天,苦战了一天的兵士们很快沉入梦乡,除了巡值与岗哨,整个营地都静了下来。

马蹄踏过积雪的闷响声由远而近,夜弦放下笔,站起身来。

谁这么放肆,敢在兵营中跑马?

来不及细想,那人已带着满身寒气冲进帅营,扑到夜弦怀里,大叫:“夜弦哥哥,你受伤了?!”

夜弦被他撞了个趔趄,胸中气血翻腾,抹着桌案稳住身形,一手抬起怀中人的小脸,又惊又怒,道:“炽月,你怎么来了?!”

炽月被凶得缩起脖子,委屈地道:“我看到急报,担心你嘛……”

“胡闹!”夜弦斥道,“你一个人来的?”

这小鬼一向黏人,平日里缠着他撒娇也就算了,现下两军对峙,势同水火,跑来添什么乱?

炽月扁了扁嘴,大眼睛蒙上水气,小声道:“我要岳大哥送我过来。”

岳承凛在帐外单膝跪倒,道:“是臣失职,太子殿下请勿怪罪二皇子殿下思兄心切。”

“承凛,你言重了。”夜弦叹了口气,不用想也知道炽月必是祭出了杀手锏,哭得岳承凛昏头胀脑,才不得不带着这么个麻烦前来,他摸了摸炽月的头,道:“炽月,你年幼体弱,吃不得军中的苦,如今强敌压境,我无法分心照顾你,一会儿我派一队亲兵把你送回去,以后不许再偷跑出来。”


“嗯。”炽月啜着小厮送来的姜茶,乖乖地点头,又不放心地在夜弦身上摸摸捏捏,问:“夜弦哥哥,你伤得重不重?”

“不妨事。”夜弦笑吟吟地看着他,眼底尽是宠溺,炽月大受鼓舞,又缠着他讲了不少皇城的近事,磨蹭了半个时辰,被夜弦温柔而强硬地拎上马背,踏上返回虎堰的路。


在炽月的要求下,夜弦送了他一段路,直到都城在望,炽月才依依不舍地从他斗篷里钻出来,换到校尉的马背上,朝都城飞驰而去。

谁料,这一别,重逢竟成陌路。

泯河的流水夹着寒冰,在月下闪耀着粼粼波光,夜弦策马停在河畔,漆黑的眸子冰寒彻骨,冷冷地盯着对岸的人。

沈英持!

而对方无疑也发现了他,两个人隔河相望,片刻之后,不约而同地调转马头,朝各自的营地驰去。

既无弓箭在手,再僵持下去也是徒劳无益。

流水声渐渐远去,月光凄迷,乌云聚起,雪花,又飘了下来。

十日后泯河一战,黎国皇太子兵败被俘,枭首示众,镇北军势如破竹,直取虎堰,又三日,都城沦陷。

沈英持斩了一个与夜弦面貌有几分相似的俘虏,鱼目混珠,将夜弦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回京城。

原本以为他会撑不过那年冬天,内伤未愈再加上新添的刀箭伤,每一处都足以要了他的命,他昏迷了一个多月,醒来时,漆黑如夜的眼瞳一片茫然。

经老太医诊断,几场高烧毁坏了他的记忆,从昏噩中醒来的夜弦,已全然忘却了前尘过往。

忘了他的家国,忘了他的亲人,也忘了,他的敌人。

一片空白的记忆,让他惶然失措,沈英持很卑鄙地乘虚而入,对昔日的黎国皇子宣布:“我是你的男人。”

是的,你属于我,像破壳的雏鸟一般,只能属于我。

后脑的胀痛如火灼烧,整个人晕晕沉沉,耳朵更是嗡嗡作响,嘈杂中混着女子嘤嘤的哭声,夜弦费力睁开酸涩的眼皮,涣散的目光看清了守在床边的人儿,他哑着嗓子开口:“宝珠,别哭了……”


宝珠又惊又喜,擦干脸上的泪,拍了拍胸口,道:“公子你可算醒了,奴婢快吓死了!”

她小心地扶夜弦靠坐在床头,看他的眼神渐渐清明,不由得松了口气,问:“公子……还记得是怎么受伤的么?”

夜弦扶住额头,目光转向开门进来的男人,问:“瑞雪……没伤着吧?”

“有你护着,她自然没事。”沈英持端着一碗药,言语有些醋意:“你醒了正好,乖乖地吃药。”

衣不解带地照看了夜弦三天,可不是为了听他一醒来就挂牵那个女人。

浓郁的药香弥漫了一室,沈英持挥挥手让宝珠退下,将一匙药汁吹凉了些,递到夜弦唇边,探询的眼神盯着他,问:“你也算有些武功底子,怎么会摔得这么惨?”


夜弦当然不会说出自己被下了*,他含下那口药汁,道:“马有失蹄,高手也有栽跟头的时候,何况我这功夫平庸之辈。”

“是么?”沈英持放下药碗,双眼微眯,一张脸绷了起来,执起他一只手,问:“那你手上的刀伤是怎么回事?还有胸口……”

修长有力的手指挑开他的衣襟,抚触着胸前包扎伤口的布条,沈英持的声音低得好似诱哄,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畔:“夜弦,告诉我是谁做的。”

夜弦叹了口气,按住他的手,道:“怨不得她,是我一时忘情,无礼在先。”

沈英持用恨不得咬他一口的目光瞪着他,问:“你是说,你想非礼瑞雪,却被人家扎了一刀,是这样么?”

夜弦唇角微弯,淡然道:“美人如花,我见犹怜,色迷心窍罢了。”

沈英持一口咬在他肩上,道:“撒谎!到如今你还袒护她?”

手指轻抚过他僵硬的脸颊,沈英持低下头,将对方整个罩在身下,道:“夜弦,你该知道方才的话让我非常恼火。”

“那又如何?”夜弦垂下眼帘,脸上是安闲平淡的笑容,道:“与一个小女子争风吃醋,岂不是教天下人耻笑?”

沈英持嗤笑一声,道:“你要我装大度给谁看?”

他脱靴上榻,一只手不规矩地抚上夜弦柔韧紧绷的腰,道:“不管真也好,假也罢,你为那个女人受伤是事实,你以为我会坐视不管?”

夜弦皱眉,双眸平静幽深,道:“我不需要你为我出头。”

“舍不得?”沈英持挑起他的下巴,嘴唇几乎碰到他的,低声道:“你难道忘了?我的心肝,我可是你的男人。”

夜弦脸沉了下来,低咳几声,像极力忍耐着什么,突然推开沈英持,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他抬手掩住口,指缝间又淌下几缕猩红。

“夜弦!”沈英持惊喊,忙叫管家去太医院请人,又叫宝珠取定神丹来,他搂住夜弦的肩,一手贴上他的后背,运功为他畅气解淤,颤声道:“夜弦!哪里难受,你告诉我!”


英挺威武的大将军表现出罕有的惊慌与恐惧,像在夜路中迷失了方向的孩童,夜弦摇摇头,勉强咽了一颗定神丹,又是一阵心悸欲呕,胸口像燃着一团野火,灼热苦闷,他急促地喘息着,眉心紧锁,闭上眼睛,一言不发。


“夜弦、夜弦。”细碎凌乱的吻落在他额上,沈英持的声音柔软得近乎哀求:“你千万不要有事……”

太医把了脉,捋着胡须开了药方,道:“这位公子内有虚火,郁结于心,极度压抑之下又遇急怒,伤了心脉,才会吐血不止,须小心调养才行,除了按时喝药,也万万不可惹他动怒,否则病势危矣。”


沈英持早将瑞雪抛到脑后,打发走太医,他便寸步不离地守着病人,喂夜弦吃了药,又小心翼翼地换下那些染血的被褥衣衫,全弄清爽了之后,他解去衣袍,将夜弦密密实实地抱在怀里,拉开锦被盖在两人身上,像往常一样,亲昵地轻吻他的额角,柔声道:“睡吧,以后,我不会让任何人再有机会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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