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周握紧了拳,那原本冰封的脸庞之上,剧烈变幻着悔恨和痛心。
"他全身精气都散了,你还强逼他去度东,结果又中了毒箭......在屏北口的时候,寺虎偷偷和我说,满城从鲸城赶来的一路上,没有休息也没有进补,不停的咳血......谢太医说,他的胸肺和肝脏已经毁损殆尽了......"
章周眼前一黑,却听彭鸿的声音颤颤地传来:"章周,下个月就是满城的生日了,你不想送他什么吗?这是他的最后一个生日了......"
回忆突如猛兽在心里疯狂凶残地嗜咬血肉。
"章周,我活不了多长了,你再陪我十几年......"
"章周,我只有十年了......"
"章周,我只剩几年了啊......"
"章周......"
他是那么绝望,那么恐惧啊!
可是,自己是怎么回应他的啊?
3
"蓝杏!"
"......"
满城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兴奋,拉上蓝杏的手,问她:"我的孩子是男的还是女的?"
"是,男孩。"
满城一怔。
蓝杏哽咽道:"他和将军长得像极了,性子也一样急躁,动不动就哭,一哭就喊娘......我离开他的时候,他还不太会说话......"
满城不由苦笑,口气尽是愧疚无奈:"他从此没有了亲人的庇护,若是没有死,也会早早的陷入这乱世纷争中,苦痛难言......想必他也会和我一样,一生短暂却要受无数的煎熬。我倒希望他死了,快点去西边的极乐世界......蓝杏,我到这时还这么说,你怪不怪我?"
蓝杏落泪如雨,幽幽摇头。
满城专注地看着她,问:"蓝杏,你从未有所要求,到了这时还守着我,到底是为了我什么?"
蓝杏淡淡地反问一句:"将军,你为了大王什么?"
满城笑了,一如在安庆王宫时的天真无瑕,"我还真不知道......"
两人对视而笑,却是凄凉悲切。
"蓝杏,樱右说的那个极乐世界真的有吗?"
"有的。"
"既然有这么好的地方,无情无欲无恨无痛......为什么所有人都留恋这有情有欲有恨有痛的人生?"
"将军......奴婢也不知道啊......"
突然一片巨响,北方的天空绽放无数流光溢彩的火花,瑰丽莫名,看得人眼花缭乱。
是外桥关的方向!
满城松了蓝杏,怔怔看着那在空中艳光炫耀的烟花。
赤橙黄绿青蓝紫,飞雾流烟,跳跃着魔幻了所有视觉。朵朵绮丽交迸盛开,琥珀色的月牙也黯然失色。
神彩变幻的火光染色了满城迷离的双眸,绰绰约约的痴迷深情溢满了他的唇边颊上。
七十四 感应
1
永兆军内众将围着何明培商讨什么时候再次进攻。
孔放懊恼道:"嗨!大王,我们要耗到几时?我看明早就强攻罢了!我还以为没了夏满城,圆辽就稳拿了!没想到这圆辽王也不是脓包!他的刀法和夏满城一路!换我的脾气,给他刷刷两支暗箭,叫他......"
"孔放!"何明培喝住他:"这么做可不是英雄之举!他外桥关内兵士无多,我们百万大军拿下圆辽只是时间问题!"
广达也点头道:"章周的刀法虽然没有夏满城迅捷狠毒,但却勇悍有力。"他顿了顿,又道:"况且那章周确实让人佩服!他只取胜,不取命,甚至不着敌人要害,今天我败在他手下,也只是受了点皮外伤。"
孔放不服气,嚷道:"王爷,就你这么说,我们还要谢他不杀之恩了?"
广达冷冷道:"可不是?你我都是他手下败将!若换做夏满城,我们早就身首异处了!明天就是强攻,也很难敌得过他。"
广达的功夫在永兆军中可是一流,听他这么说后,众将都面面相觑,许久,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忠善。
所有人都知道,没有了夏满城,那么忠善的一对大锤世间无人能敌,永兆军众将都自愧不如,却又对他心存顾忌。
章周的功夫如何,忠善了如指掌,若要拿他必是手到擒来!忠善垂头坐在营帐角落,往日亲切温和的性情已经荡然无存,他终日沉默寡言,更让其余将士感觉难以接近。
"他之所以手下留情,是因为你们放了满城两次,于是他就还你们两个人情,下回再拼命,你们就人头不保了。"忠善的口气不温不火,好像是去吃个饭一样随便--
"明天我去迎他。"
何明培原本还忧虑不定,听他自告奋勇,不由喜出望外:"太好了!成将军,明天你若败了那圆辽王,我便封你为......"
"不必!"忠善听都不听,一口回绝:"明天我去把他擒来,只求大王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不要伤及他的性命。"忠善这话出口,自己心中却惆怅莫明,感伤难以言表。
何明培纳闷:"成将军,你,不是要报杀父之仇么?"他问完顿了顿,观察忠善的反应。
忠善的目光郁郁沉沉,只是动了动嘴角,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汇五闷哼一声道:"成将军,我看你是对旧主余情未了,对我军又遮掩隐瞒。那日在酒道谷,你若说出那个山洞,我们早一把火绝了他们的退路,连那王爷也一并擒了来......"
方广达低声斥道:"汇将军,你这么说就不对了!若不是成将军,我们全部命丧酒道谷。"
何明培点头道:"正是,若不是用了成将军的计谋,我们又怎么能如此顺利地拿下安庆和屏北?成将军,你立了大功,我都不知怎么谢你!既然你要留圆辽王性命,我一定答应你!待我得了圆辽,就立刻放他!"
突然震天动地砰的一声,帐内众将都吃了一惊。
又是接连声响不绝,众将都急急出帐,却见外桥关内燃放起冲天耀眼的烟花。
唐守年欣赏这五光十色的烟花,大笑不止,"这圆辽王真有闲情逸致!还燃了这般美妙的烟花与我们共赏!三哥!我也要佩服他了!哈哈哈......"
广达仰头观看,也不由称赞道:"早就听说圆辽城内的烟花工匠技艺超群,果然明不虚传!何二哥,以前可见过这般惊人夺目的烟花?"
何明培笑着摇头,眼一瞥,却见忠善一对英魄眸子在绚色更替中闪着泪光。
天际恢复苍凉平和。
忠善遥望苍穹,淡淡道:"看来我不必去战章周了。"
何明培吃惊看着忠善,问:"成将军这话什么意思?"
"大王,你现在就可以整兵出发去接受圆辽。章周已经弃了外桥关,抄近道奔建清城了。"忠善笑了笑,无穷无尽的伤痛却上了眉头,"信不信由你。"
2
满城牵上黄骠马,将手伸向蓝杏。
蓝杏,却向后退了一步。
"蓝杏?"满城吃惊道:"把手给我啊,蓝杏!"
"将军!王后娘娘在容喜园等你!"
满城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将军!你带她去吧。没有她,在建清城的圆辽军就祸劫难料了!大王也没有退路了!"
满城沉吟片刻,说:"蓝杏,那你千万别学我姐姐做傻事。"
蓝杏点点头,挤出一丝笑容,道:"奴婢怎么能和公主比?将军您放心吧,奴婢只是个下人,不会有人为难我。"
"不要再叫自己奴婢了。"满城一笑,柔声道:"你等着我,我会回来接你,到时候,我一定给你个名分。"
蓝杏一怔,落泪跪倒在地上,"我等你......只要在你身边,让我做一生的奴婢,我也愿意......"
满城单膝跪在她面前,将她的手握紧,放在自己的胸口上,"蓝杏,对不起,我亏欠了你一辈子,赔不尽了,我一定把孩子找回来还你......"
萧索的容喜园里,酡红色的光芒抚过默默伫立的柱表边缘,轻轻的反射出孤寂无望,掠过一张苍白柔美的脸庞。
蔚阳在房子里,像一个无声的幽灵,飘过来,飘过去......
一声轻微"吱呀"撕破了这深夜的宁静,急匆匆的脚步声传了来。
那又是我的幻觉吧?蔚阳靠在墙边,垂眼扯弄着丝帐--多久了啊?日复一日,就这么一个人在屋子里游荡,蹉跎。
"蔚阳!"满城猛地攥着她,唤道:"蔚阳!"
蔚阳一惊,缓缓回头,目光渐渐集中在眼前这张面孔之上,许久,张了张嘴:"满......城......"
这个日日夜夜在心里呼唤的名字,从嘴里出来怎么这么生疏?
满城心里顿生愧疚,摇了摇她的肩,"我,我来接你走!"
"走?走去哪里?"蔚阳呆滞的目光在满城脸上流连着,如梦呓一般,问:"你要带我远走高飞么?"
满城皱了皱眉,拉上她的胳膊往门外走,一边说:"永兆军要打进来了!我们退到建清城去,你哥已经到那了!"
蔚阳空洞的眼里陡地亮起光芒,她使了浑身的气力甩开满城的手,喊了声:"我不去!"回头就往屋里跑。
"蔚阳!"满城追过去,蔚阳已从头发上拔下镏金龙凤簪抵着纤细的脖颈,满城错谔万分,急忙止步。
"他是不是也在那?"蔚阳失声哭喊道:"你又利用我!你们又要利用我!我宁愿死也不让你见他!我爱你啊......我不让你们在一起!我死都不让你们在一起......"
满城一急,正要开口,却止不住咳嗽连连,忙用手捂嘴,却咳出了一口血。
蔚阳眼睁睁地看着满城手上的血,在他的指缝间一滴一滴滑落在地上,立时止住哭骂,吃惊之余,更是心痛。
满城冷静不少,缓了口气,用手背抹开血迹,横走几步,坐在了一边。
"蔚阳,你爱我什么?我的脸吗?"满城注视着她,淡淡地说:"那我毁了它,你就不会爱我了!"说着拔刀出鞘。
"不要--"蔚阳大喊一声,满城却已在脸颊之上狠狠地划了一刀,鲜血直流。
"不要!"蔚阳丢下簪子,扑过去用指尖触及他的伤口,哭道:"你为什么啊?都是为了他吗?有必要这样吗?痛不痛?痛不痛?"
满城一身伤痛,禁不住落下泪来。
"这......算什么?为了他,我能给什么就给什么,不能给的,也给了,他却还嫌不够......当年章顺血洗如意宫后,派使者来向我要他,说只要我送他回圆辽,就绝不会对安庆动兵。多少人求我放手啊......我却一意孤行的把他留下来了。为了他,我把夏家几百年的王朝拱手让给章顺。到了度东,为了他的前途,我不知羞耻的陪那些人上床,任那些人蹂躏,只为了他一句:‘等我当了大王,就天天陪着你。'为了能跟着他,为了达成他的愿望,我逼自己杀人,逼自己成了魔鬼......我......我害死了樱右,害死了道醇,害死了我姐,害死了满都,现在......"满城心痛如刀绞,有一个人的名字在脑子撞荡着--
"忠善!忠善也离开我了......忠善!"满城捂着眼,泪水落在伤口之处,却痛得没有了意识,"忠善!忠善......你......连你也不要我了......"
蔚阳跪在他身边,哭干了泪水,满城又伸手牵着她,求道:"蔚阳,我现在只有章周了,我求你,帮帮他,帮帮我吧......"
七十五 城破
1
幕幕深夜中,永兆军点着火把,大举进入空空如也的外桥关,何明培鞭马入主圆辽城。
城内百姓喜忧参半:喜的是改朝换代,混乱不堪的生活有望改善;忧的是乱世之中,又能相信谁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