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子承神色恍惚了一下,然後才苦笑,"是啊,但愿如此吧。"
赵书安走近,替他把外衣披好,"子承,我知道现在说这话不合适,可是......"说罢,欲言又止地看了柳子承一眼,很是为难的样子。
柳子承暗暗吸了口气,"什麽事情?"
"这里比起京城毕竟地偏物少,子承你的眼睛弄成这样,我看还是回去治好些......"
"王爷,"柳子承淡淡打断他,"可是京里来信催了?"
一双无神的眼睛突然转向了他,漆黑的眼眸定定的对著他,竟让赵书安觉得有些寒意。
他顿了顿,终於不安地开口,"这件事情父皇问了,让大理寺立即办理......所以我......我不能再留在此地......"
柳子承点点头,忽然一笑,"王爷,这件事後你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就不再是别的皇子能够比的了,子承先恭喜王爷了。"
他这忽然一笑,雪白清瘦的脸似乎一下子明亮了不少,可是赵书安的心中却突然一沈。
一种不好的预感从心底浮现,果然柳子承剧烈的咳了两下後,挣扎著下了床,恭敬的跪倒在地。
"王爷,子承有愧於清岚,若不是我他何至於到今日的地步。"
"子承曾说过要陪伴王爷的,可是事出从权,子承若不能找到清岚,便是无情无义,一个无情义的人怎麽配再呆在王爷身边呢?"
"今日,是子承不忠,但请王爷念在以往的情分上,容子承先报清岚之情!"
一席话说得斩钉截铁没有半点回旋余地。
赵书安心里一惊。t
什麽......这个人是要离开自己麽?
帮助自己立了这麽一个大功之後,就要离自己而去麽?
这样一个淡定从容的人啊......他早已习惯身边有他了......看到他清瘦的身姿,文雅的谈吐,还有那用不完的智慧......
他心里早就把他当作是自己人了呀!
可是今天......他才知道这一切都是空的!因为他就要离开了!
柳子承听他许久没有回应,料他心里一时难以接受,便低声道:"王爷勿虑,子承已替王爷想好了回京後的事情。大理寺卿素来公正不阿,是个堂堂正正的君子,王爷只要将事情原委和盘托出即可,不必多加顾虑。"
赵书安心里更加发闷,听了这个话好像自己只是把他当作一个智囊而已。
怎麽能......这样想呢?
他粗粗地喘了口气,可还是觉得胸口非常非常的窒闷。
"子承......你......你......"
柳子承看不见他地表情但听他声音怪异,不觉关心道:"王爷,怎麽了?"
"你有没有想过,没有了你我怎麽办?"
听到他有些气急的声音,柳子承淡淡地笑了,"王爷,以子承之才都能得到王爷的重用,天下的英才知道後都会来投靠王爷,王爷又何愁没有帮手呢?"
赵书安大口的吸气,用力用到连自己的肺部都尖锐的痛了起来,还是觉得压抑。还是觉得不够解气。
他竟然会这样认为自己,竟然会以为他只是自己的一个小小的幕僚。
赵书安忍了忍,但看到柳子承清秀苍白的脸颊,终於把心一横,"哼"了一声道:"子承,你素来对我都是......都是......"
他虽然贵为亲王,可是毕竟年少,此刻被逼得没法子,忍不住就要把事情说透。
可惜柳子承目力减弱,根本无法看清此刻赵书安微红的眼眶,委屈狼狈的样子,要不然接下去的话,无论如何这个谦谦君子都不可能说出来。
"王爷,"柳子承抬起头,对著赵书安正色道:"有些事情过去了就不要说出来,子承从未期盼过什麽,在王爷身边也就是做好一个幕僚该做的事情......至於王爷觉察出一些别的什麽......以前王爷不提......今後王爷也当作不知道吧。"
赵书安暗自一惊,原来他竟早就明白自己是知道他的,可是他却从来没有流露出过一丝的抱怨。
心里五味泛陈,说不上来的那种感觉,是愧疚、是心疼,抑或是其他别的......
自己虽然贵为皇子,可是宫廷之中随时都充满的斗争和危险,每一步每一句话都可能是别人精心设计的陷阱。
在他平淡从容的外表之下,是一颗怀有淡淡恐惧和不安的心。
直到柳子承的出现。那人脉脉一笑,如水般温润,不知觉中就让自己放下心防。
加上沈稳的谈吐,犀利的见解,让赵书安似乎是有了一种依靠。
随著年龄的渐长,他也渐渐明白柳子承对自己的那份感情。
他不是没有感动过,可是在宫中任意的一个差错都会葬送了锦绣的前程。
所以,他要忍要装作不知,可是心中却早已习惯享受著那人最为细腻贴心的关怀。
竹儿曾经玩笑般地说过一句:"柳先生待主子那真是连最最亲近的人都比不上。"表面上认真习字的他装作没有听见,可是心里的激动却一波波的荡漾开来。不知从何时起,柳子承就是他最愿意亲近的人,他甚至天真的以为,这份浓厚的感情自己可以永远的享受下去。
但现在看来,没什麽事情可以说是永远。
赵书安缓缓一笑,双目中绽放出坚定的光芒,那是一种决心。他伸手将柳子承从地上抱起,小心的放到榻上,缓缓开口:"子承身子不好,别的不要多想了,刚才的那些话就当我们都没说,我也没有听到。"
柳子承修眉一扬,刚待开口,却被赵书安伸手掩住了嘴巴。
"子承,你是我最贴心之人,现下你要去做这件事情,我自当鼎立相助,"他嘴角流露出一丝无奈又似自嘲,"我会给你留下郎中和侍卫,一但......事情有了结果,你料理好了之後再到京城来,好麽?"
赵书安想著凤无雪多半是凶多吉少了,但是柳子承现在正在悲痛之中,‘後事'二字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这次柳子承的一场坚决的态度,让他终於明白眼前人虽然温润似水,但是坚持起来,却也是最为百折不挠的。
水最为温润也最为坚忍。
柳子承方才有些纳闷他的举动,但听到小王爷搜肠刮肚的想出来的法子,也明白这对於他来说已是最大的让步。
不管能不能找到凤无雪,今天就和王爷把话都说尽,也不是一件好事。
但愿他回京之後,面对众多才俊再起爱才之心,这样的话,将来他就是要走也方便些。
柳子承浅然一笑,"如此多谢王爷费心了。"
赵书安长叹一声,没有说话,只是走到门口,又神色复杂的回头望了一眼榻上清秀温雅的人,然後头也不回的大步走了出去。
从赵书安走後,已经是第三天了。
依旧没有半点凤无雪的消息,既没有找到尸体也没有找到人。
柳子承每日都站在湖边,听著波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声音,心里一点点的随著湖水一同冷了下来。
"先生,回去休息吧,"椿儿站在柳子承身後,神色担忧的劝道。
柳子承默立湖边,任由寒冷的带著水气的风吹起了他的袍边衣带,将一头乌黑的长发尽数往後出去,凌乱的带出绝望的弧度。
椿儿是赵书安留给他的侍女,柳子承前些天眼睛不好,也多亏这个伶俐的小丫头尽心照料。
她原本是官府里的侍女,因为赵书安轻装简从的没有带上下人,便被临时借用到了柳子承身边。
椿儿看到他的时候,柳子承也是站在湖边似乎在等待著什麽。
寒冷的风早已把这人苍白的脸颊吹得近乎惨白,他双眼茫然的看著前方,好像没有神采又好像满是期待和绝望。
那种痛苦和脆弱让椿儿站在他身後不由的就掉下了眼泪。
她也不知道这是怎麽了,眼前这个温然清秀的人似乎已失了生机,人虽站在湖边,却恍如不在红尘。
後来柳子承自己开了药,眼睛慢慢的好起来了,那种痛苦到绝望的眼神也没有再在她面前显露出来。
除了苍白的面色之外,他的身形看似轻柔却又沈重异常,椿儿不知道他的心事,只是听到那人整晚似乎克制不住的轻咳。
在椿儿听到第二次咳声,夜里爬起来给他端水之後,那种轻咳就变成了压抑的似乎捂著被子的急喘。
每一声都是声嘶力竭的,听著她心痛难当。
但是又不敢再进去,她知道柳子承是在照顾她,不愿她夜里再起来。
伺候了三天,柳子承与她之间的对话少的可怜。
可就是这麽难得的几句问话,椿儿也感觉这人的声音轻柔低沈,自有一股淡雅从容的书卷气。
这位柳先生一定是个好人。
"椿儿。"
"呃......"不知觉看他的背影有些走神了,这还是几天来首次主动叫她呢,她带著几分喜悦的凑了上去,福了福,"先生请吩咐。"
"去......拿些酒来......"
"先生,"椿儿不乐意了,"你的身子不能喝酒。"
"不是我喝......"柳子承的声音停顿了一下,沈默了许久才轻声说道:"我......要祭拜故人。"
这话一出,清瘦的身体忽然弯下,猛地咳了起来。
椿儿大惊,立即上去扶住,入手的长衫几乎和水一样冰冷,没有半点温度。
"先生,先生,先回去好不好?"
柳子承咳了一阵,忽然笑了一下,"再来的时候,他......怕是要走远了......"
椿儿心中一颤,这个笑容,分明是苍白伤痛到了及至!
"去吧,"柳子承掩起长袖,又咳了几下。
椿儿又是惊恐又是害怕,她真怕柳子承就这样倒在岸边,随著浩荡冰冷的寒风去了。
又是拍背又是顺气的,看柳子承似乎缓了些过来,她犹豫的转身,"先生,那我去拿酒,你千万在这里等著我。"
连奔带跑的去取了酒来,就连脸上狼狈的泪痕都不及擦拭。
她明白柳子承等的人恐怕是再也不会来了。
因为那个惨淡的笑容是说不出的凄凉绝望。
"先、先生,酒来了。"
谢天谢地,他还站在湖边,椿儿气喘吁吁地把酒杯满上。
青衫广袖下苍白修长的手接过了酒杯。
椿儿却眼尖的看到那长袖上有著几滴暗红色的痕迹,顿时惊骇痛心地哭了出来:"先生,先生,你是不是咳血了......"
柳子承恍惚没有听到她的哭声,径自取走了酒杯,将酒泼洒在滩边,口中喃喃自语。
椿儿听不清楚他在说些什麽,只有几句隐约的伴著寒风吹到了耳边。
"......每怜风雨半身单......冷语凄凄......几多愁......"
听到那怆然的声音,椿儿再也禁不住失声大哭起来。
哭声伴著湖水呜咽的声音一同远去,消失在了这苍茫的世间。
等到她泪水稍停,回过神来,天色已近黄昏。
"先生,回去吧。"
柳子承淡然一笑,缓缓说道:"是啊......该回去了。"
椿儿心头一跳,强做笑颜道:"先生莫忘了王爷还在京城牵挂先生呢。"
柳子承沈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好,明日我们就......动身。"
回过身来慢慢的朝客栈走去。
照面之後椿儿才发现,他的眼睛已全部红透,想来刚才背著自己落了不少眼泪。
她头一次看到男人流泪,不知怎的,那双凄红的眼睛就像是一个火热的烙印一般深深地刻在她的心中,让她这一生每想到一次都会跟著一起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