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道:"玉大人就先在此养伤,等伤好以后再去前方与我们汇合吧,我会留下蓝旗营保护玉大人周全,这片地带虽偶有突厥出入,但都是些零星散兵,不成气候,所以相对也安全些."
"魏将军,我的伤已无碍,可以随行."我在军中本就是个累赘,再劳烦一个营的兵士为了我原地驻足......人言可畏啊.
"你的伤怎么样,你我二人之言都不能作数."他皱了皱眉,道:"我今天问过军医了,他说还要将养半月方能走动."
我无计可施,只得点头答应.
屋子此时已有些昏暗,透过帐子的缝隙,外面的天色更是阴沉.他起身点灯,烛火点亮的一瞬,我因为离得很近,有些晃得睁不开眼睛.
他将蜡烛向自己的方向移了移,便重又坐在那把椅子上,满脸凝重得出起了神.
我忽然发现今天的魏子闳与往日不太一样,似是有很沉重的心事一般.
烛火在他的脸上勾勒出一片对比强烈的明暗,他的眸子黑漆漆的,深邃得让人看不到尽头.我仔细端详着他,发现这个魏将军并不像文官们传言的那样凶悍粗糙,相反,他剑眉微锁,但眉宇间却隐隐含着层淡远,他鼻子英挺,脸上轮廓刚柔并济,若是不去舞刀弄棒喊打喊杀,这容貌算是相当俊逸的.
这魏子闳在朝中一向人缘不佳,既不与人为伍,也不与人为敌,一切都是秉公处置,按部就班,他这副独善其身的样子令很多权贵扼腕不止.毕竟是战功无数手握重兵的奇勇大将军啊,哪个不想结交,不想引为己用?
过刚而易折,有时你越是退避三舍不想招惹是非,往往这是非越是跟着你.
我猜他必是在为战事操心,便问道:"魏将军,这几日前方局势怎样?"
他回过神来,并没有马上回答,沉吟了良久,忽然起身道:"玉大人只管宽心养伤,打仗的事还是交给我们武将去处理好了."说罢,便转身掀帐而去.
第3章
次日一早醒来,大部队已去无踪影,只留下蓝旗营驻守阵地.
我百无聊赖,想起前一晚魏子闳那凝重的表情,有些暗暗担心.
小圆子倒是得了意,既不用上战场也不用再看魏将军的脸色,这孩子一早就眉飞色舞地跑到我帐子里,讲一些"山中无黑虎,小圆子称霸王"之类的闲话.
蓝旗营的参将对我倒也客气,每天都过来问候一声.过了数日,我已能下床走动,便出了帐子四处巡视.
北方的冬天来得比南方要早,此时虽值秋季,但塞上早晚却已是寒风刺骨.我走了几步,觉得有些微寒,便让小圆子回去取件斗篷.
环顾四周,广袤的草原一眼望不到尽头,远处残阳如血,偶尔几只大雁划破长空,哀鸣阵阵,甚是凄清.
随军出征已有数月,想起长安的繁华,好似已经离自己很远了.
晋阳府的菊花,今秋一定开得格外绚烂,每年这时,我都会让家丁在书房里摆上两盆,那香气清雅怡神,是我最为钟爱的.
再过几日便是娘的寿辰,那时爹一定会请宴乐班子来府里助兴,娘最爱胡舞,到时府中一定是载歌载舞的一派喜乐景象.
正出神间,小圆子已经将斗篷披在了我身上,我低头看着他,忽然问道:"小圆子,你想家吗?"
"想,怎么不想啊."小圆子撅起了嘴."我想老爷太太,想阿厉师父,还想......"
"还想玉春楼的水晶肘子."
"咦?公子,你真是料事如神."
"我看就最后的这个是真的."
"谁说的,过几天就是夫人寿辰了,公子你忘了,小圆子可没忘."他十分得意地看着我.
"我又怎会忘了娘的寿辰?只是......即便记得,也回不去了......"
见我有些黯然,小圆子忙岔开话题."也不知道阿厉师父最近怎么样,他教我那两招我到现在也没学会,见到他,他一定会打我屁股."
我莞尔一笑:"阿厉哪有那么凶?"
"公子啊,你可不知道,阿厉师父只对公子一个人毕恭毕敬,他对其他人可都是冷冰冰的,谁的帐都不买."
说起阿厉,倒真是个奇人.不但他的身世来历无人知晓,平时话也是极少的.三年前我第一次遇见他时,他满身是血命在顷刻,我把他带到府中悉心照料了三个月才把他救活.但每次问及他受伤之事,他都避而不答.不过,自他伤好之后,就成了我的贴身侍卫,不但对我忠心耿耿,武艺更是出类拔萃,甚至在朝中都无人匹敌.
"要是阿厉师父在就好了."小圆子忽然说道:"他要是知道公子被人欺负了,一定会用他的剑把欺负公子的人戳上七八个大窟窿."
我笑了笑,道:"你说,阿厉和魏将军比,谁的武功更好?"
"当然是阿厉师父了,公子忘了?连皇上都说,阿厉是个天生的刺客料,什么人都逃不脱他的快剑."
我点了点头."若论单打独斗,普天之下阿厉再无对手.但要是对付千军万马,我看也没有人能胜得过魏子闳."
"那个魏将军真的这么厉害?"小圆子眨眨眼睛,满脸狐疑.
"魏将军的来历我略知一二,他爹是开国功臣魏敬懿,一生打过无数场惊心动魄的战役,最后却被人陷害,死在了朋党之争上.魏子闳从小长在军中,他爹出事以后,就靠他爹原来的老部下们接济度日,直到四年以后,他爹的冤案得以平反,魏子闳也渐渐在军中脱颖而出,不但树立了很高的威信,又打了几场漂亮的仗.坪山之战,他以五百兵士突破了敌方五千封锁,不但最后以少胜多赶跑了回鹘人,还迁灭了回鹘的鬼骨铁骑立了头功,二十五岁就被圣上封为奇勇大将军,因他原来的大营叫黑虎营, 所以又被称为黑虎将军."
"那个魏将军原来这么神勇啊!"小圆子眼睛睁得大大的.
"是啊,所以他敌视文官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他爹就死在一些舞权弄势的文官手中,他自然也就看不起我们这些读书人了."
"公子,话说回来,我觉得魏将军对你的态度好像有点转变."
"哦?"我一惊,看向小圆子.
"公子你记不记得,你挨打的那天,我被他们抓去审问.那是因为他们发现是我在军棍上做了手脚.后来魏将军问我和你是什么关系,我就全招了.我还告诉他,其实那天你私离军队,是为了帮我找锁."小圆子说起这事,眼圈又红了."魏将军听完,自言自语道,难得他一个王孙公子也知道体恤下人."
我笑道:"我岂止是‘体恤'你啊?简直是‘纵容'!"
"公子"小圆子眼眶湿湿的,"公子对小圆子的好,小圆子到死也不会忘."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肉麻?"我提了提衣领."有点冷了,咱们回去吧."
转眼过了半月,我的伤已好了大半,这日试着骑马,已觉无甚大碍,便决定次日动身,与大军汇合.
蓝旗营的薛参将虽是个武官.但读过几年书,与我颇谈得来.从出发那天起,他就一直与我并辔而行,聊了很多他家乡的风物.
这日天刚中午,就莫名起了一阵大风,刮得人睁不开眼睛,薛参将看了看天色,命大家加速前进,赶到前面的野菊关扎营.
走着走着,忽然天色黯淡下来,乌云层层叠叠,一下从白天掉到了黑夜.紧接着,一声闷雷,大雨便倾盆而下,我赶快穿起随身的雨披挡雨,但还是淋湿了不少.
只见薛参领匆忙地在队伍的头尾来回急奔,身上早已淋的湿透,但他恍若不觉,嘴中还不停催促呼喝,让战士们快走.
"薛参将,"我大声叫他,尽管声音在雨声的掩映下极其微小,但他还是纵马向我奔来.
"玉大人,这雨来得邪门,咱们得马上进入前面的关口,否则这种天气很容易被敌人伏击."雨水顺着他的脸颊直往下淌.
"好,雨太大了,你戴上这个吧."我把随身多余的斗笠递给了他.他一把接过,道了声谢,便又继续指挥部队去了.
此时我们离关口已越来越近,战士们都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我看了看乌云密布的天空,心中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薛参领正在向后巡视,只见他忽然停了下来,眼睛直愣愣的望向了我们的后方.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一团比周围更加浓重的黑暗正在慢慢扩大,并在以很快的速度向我们接近.
"停!"薛参领大喊了一声,他脸上阴沉沉的,注视着远处的那团阴影.
此时,恐惧开始爬上每个人的心头,大家都目不转睛,仿佛在等待命运的降临.不一会,一展旌旗终于出现在了雨幕中,血色的旗帜上赫然画着一只面目狰狞的白色雪狼.
是突厥人的部队!
队伍顿时一阵骚动,薛参领回头望了望不远处的关口,坚定地大声说道:"占领前面的关口,准备作战!"
我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两兵交锋,却没想到它会突然以这样一幅凶险的面孔出现在我面前.此时,马蹄声,人的脚步声,雨声以及后面突厥人的吼叫声早已混作了一团.
队伍奔入关中,薛参领指挥将士们层层在关口搭好了弓箭,忽然,他纵马过来,指着与突厥相反的方向冲我大声喊道:"玉大人,还不快走?"
我一惊,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蓝旗营只能抵挡一时,过不了多久敌人就会突破防线,到时玉大人想走也走不了了!"
"薛参领,我要与蓝旗营同进同退!"我说得斩钉截铁,玉家人的血液里从来没有贪生怕死这几个字.
此时突厥人已经越来越近,薛参领回头大声喊道:"放箭!"
箭像雨一样射进了突厥人的部队,几声惨叫过后,突厥前进的速度却丝毫没有减慢,他们越奔越近,黑压压的如同乌云一般席卷而来.他们人数过多,眼看这情势,任我大唐军队再怎么勇猛也难以抵挡.
此时薛参领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沉."玉大人,薛某对你一直有些偏见,但今日看来,玉大人也是个响当当的汉子.魏将军让蓝旗营保护玉大人周全,如果玉大人有何闪失,就是陷末将于不义."他顿了顿,忽然翻身下马双膝跪地,将身上佩剑一把拔出,横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卑职恳请玉大人先行!"
"轰"的一声闷雷在我头顶炸开,我望着他坚定地脸,又转身看了看远处大雨中奋力拼杀的将领,泪水瞬间迷蒙了双眼.雨雾中,那血光冲天的景象一幕幕狰狞在眼前,如同一场梦魇.
我低头看了看薛参领,他的脖子此时已被剑刃割出了鲜血,我一咬牙,终于掉转马头,狠狠地挥出了一鞭.
瓢泼一样的大雨还在倾泻而下,将一切都罩在了雨雾中,厮杀声已变得越来越遥远,前面虽然阴云密布,但我知道,跑得越远,就多一份生还的希望.
我脑中此时已是一片空白,来不及去想任何事情.小圆子在身后紧紧跟着,奔了一会,雨渐渐停了,天空又慢慢放了晴.
战马经不起持久的狂奔,我怕它倒毙,便放慢了速度.回头遥望着关口的方向,盼望能出现奇迹,四周却一个人影也没有.
我的心中此时犹如被一个万斤巨石压着,刚才的一幕幕忽然又在眼前闪过.
向北,一直向北,就能与大部队汇合.
第4章
走了一天一夜,却还不见大部队的踪影,身上的干粮已经吃尽,而来时的方向也不见蓝旗营的一兵一卒,我强自让自己不去乱想,和小圆子继续向北而行.
野菊坡的菊花开得漫山遍野,风一吹,一片浓密绚烂的金黄飘然摇曳.
回头四望,天地间一片辽阔,远远的地平线上唯有一轮血色残阳.
忽然,远处出现了几个黑点,那几个黑点越来越近,打头的一人依稀便是薛参领的装扮,头上还带着我给他的斗笠.
我心中一阵欢呼,刚要迎马向前,整个身子却忽然如坠冰窖.
没错,那个戴着斗笠的的确是薛参领,但斗笠下面的身子,却是一把钢叉!
我眼前一花,强自稳住了身体,掉转马头朝小圆子喊道:"快跑!"
我们两人疯了一样催动马蹄,但马儿无力,后面的人已越追越近,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又一次重演.
没过一会,后面便想起了马蹄的嗒嗒声,我将心一横,索性原地停下,掉转了马头,暗暗将匕首握在手中.
他们大约十来个人,将我和小圆子团团围在中心.为首的那人满脸髯须,把手上的钢叉在我眼前晃了晃,继而放肆的大笑起来.我看见薛参领的头颅犹带着他就义时的坚定神情,痛苦的闭上了双眼.
旁边一个人忽然用生涩的汉语说道:"玉大人,跑了这么久,也该歇歇了."
我睁开眼睛,上下打量着这个人.此人三十岁左右,身姿英挺,穿着也明显要比其他人华丽.
我强自镇定,道:"请问阁下怎么称呼?"
他一边向我靠近一边上下打量着我,我隐隐感觉他眼神中多了层异样,忽然,他舔了舔嘴唇,转头对他的同伴说了句突厥语.
我懂的突厥语并不多,但因为曾和一位研究突厥文化的翰林共事过,也略知一二.他说的那句话恰巧被我听懂了,他说:"你们看,这个男人长得比我们突厥的女人还要精致."
我心中暗骂,但脸上却装作什么也没听到,低头握紧了手中的匕首.
他朝我越走越近,直到两匹马紧紧的挨在了一起.他低头看着我,嘴角露出了一个轻佻的怪笑,继而探身过来,紧贴着我的耳朵用汉语一字一句说道:"你们汉族的男人要都长得像你这样,我们就不打汉族了."
旁边的几个突厥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我强压怒火,找准机会,将手中的匕首朝他猛刺了过去.
他好像早有防备,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顺势将我从马上拉了下来,他也顺势跳下了马背.
我身上摔得生疼,他的双手像钳子一样将我按在地上,一双眼睛已变成鹰一样锐利,盯着我狠狠道:"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不要动公子!"小圆子这时跳下马朝他扑了过来.我一惊,还没来得及阻止,旁边一人弯刀出鞘,溅起的鲜血让我一阵晕眩.
我眼睁睁的看着小圆子倒在了血泊里,眼睁睁的看着他的鲜血染红了旁边的菊花,眼睁睁的看见他朝我伸出了苍白纤细的双手.
我不顾一切的推开了眼前这个人,朝小圆子扑了过去,我把他心疼地抱在怀里,眼泪像珠子一样掉在了他的身上.
小圆子抽搐了几下,苍白的手在胸前摸了摸,终于掏出了她娘给他的宝贝金锁,缓缓举到了我面前."公子......小圆子不能再服侍你了,就让它代替小圆子......跟着你吧."他话刚说完,眼睛一闭,便倒在我怀里停止了呼吸.
我久久凝望着那只握着金锁的手,那双曾经无数次为我磨墨,点灯,铺床的温热的手,泪如雨下.
如今,终于明白了什么叫痛彻心肺.什么是生离死别.
我抬头看了看四周,感觉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四野的菊花开得烂漫,一会是灿人的金黄,一会是耀目的血红.
隐约中,远处响起了马蹄声,一匹马越跑越近,渐渐的,一个身影出现在了我面前.
阿厉,是你吗?
你是从长安赶来的吗?
快来救救小圆子.
小圆子睡着了.
你帮我叫醒他.
他最听你的话.
......
不知过了多,我感觉有人正拼命的摇我,等我回过神来,惊异的发现摇我的正是阿厉.我望了望四周, 除了那个华服男子不知去向,其他人都倒在了血泊之中.
我怀里的小圆子,此时已变得冰冷.
阿厉的眼中快喷出血来了,他大声地叫着:"公子,公子!"
我抬起头看着他,目光空洞洞的.
"公子,皇上派我来保护你,我到大部队没找到你,便出来迎你们,没想到......"
我低头看了看小圆子,它的小手兀自紧紧攥着金锁,我轻轻将金锁取出,生怕弄疼了他.
小圆子,从今以后就让它代你跟着我吧.
将小圆子的尸身交给了阿厉,我缓缓站起身来,朝着我的战马走去.
忽然,我脚下一个趔趄,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看去,却是薛参领的首级.
我腹中一阵作呕,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却忽然失声笑道:"薛参领,原来你在这呢."
阿厉朝我奔了过来,一把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我.我强自支撑着,爬上了马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