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玉曜清言————落熔璧[上]

作者:落熔璧[上]  录入:03-22

此时已至中午,夏末的太阳高悬中天,仍是十分炎热,独独此处竹林茂盛,细密的竹叶挡去了灼灼烈阳,只留了些许斑斑点点的微光洒落下来,微风轻拂,却是一丝热气也感觉不到,两人心情舒畅,开怀大饮。
正饮到酣处,突听林外人声鼎沸,更有人尖声高喊著:"冲进林去了,冲进林去了!"两人正欲再听,却见得一只玉雪洁白的兔子窜了过来,那兔子抬头望了望柳言初,红通通的眼中竟似闪过一抹异色。一扭身,躲在了他的身後。
柳言初讶道:"怎会有只兔子?"伸手将身後的白兔抱了起来,搂在怀里。见那只白兔毛软色纯,耳长眼红,十分可爱,不由暗起怜意,轻声问道:"是谁在追你呢?"话音甫落,林内已绕出一群人来。三三两两,四面围住,约有十来个,中间两人锦袍玉带,一著紫衣,一罩白袍,俱都面目俊朗,气度不凡,此时四只眼睛望著南宫清和柳言初,暗暗打量。
南宫清起身作揖道:"在下兄弟在此饮酒游玩,不知诸位有什麽事情?"著紫衣的人一脸霸气,哼了一声却不言语。白袍者面目温文,眼睛却直盯著柳言初,拱手笑道:"在下兄弟今日在此射猎,方才见这兔子十分可爱,故此追赶,不想惊了兄台。"南宫清笑道:"贵兄弟真是好兴致,如此烈日下竟到此处射猎!"
白袍人不妨他如此不客气,微微一愣,正欲再答,紫衣人却已满脸不耐,喝道:"我们兄弟做什麽事,哪轮得到你来多嘴?快把白兔送过来。"白袍人见兄长出言不逊,也不著急,双眼只是望著柳言初。
南宫清微一皱眉道:"这位公子说话倒是横得很啊,我与弟弟在此饮酒,并未犯著你们,却是你们来扰了我们的酒兴,不陪礼也便罢了,如何口出狂言?"柳言初亦是微微皱眉,双手搂紧了怀中的兔子。
紫衣人神色一冷,方要发作,白袍人抢口道:"实是对不起,原是我们兄弟不对,只是这白兔却是我三哥看中之物,还烦公子归还。"他最後一句话是冲著柳言初说的。
柳言初道:"这白兔可是你们家中所养?"白袍人一愣道:"不是,是方才在此游玩见到。"柳言初脸色一沈道:"既不是贵兄弟家中所养,何来‘归还'一说?况它与我亲近,我也十分喜爱,却是不便给你们了。"他方才见那兔子瑟瑟发抖,知这二人必定追了不少时辰,他自幼怜弱惜贫,怕这二人将这般可爱的小兔逮了去杀了做汤食,决心已定,必不能将小兔交还给他们了。
白袍人料不到他竟为只兔子与自己翻脸,一时想不出话来。紫衣人冷冷地哼了一声道:"你今日不给也得给了!"说著一挥手,四周围著的人纷纷弯弓举起,箭矢正对著站在原地的柳言初两人。
白袍人一惊,忙道:"三哥,不可。"急急对著柳言初一躬道:"公子若是喜欢兔子,在下定会遣人另送异兔,相信不会比这只兔子差,公子何必为了这只兔子以身犯险呢?"柳言初冷冷道:"贵府上既然另有异兔,何必定要这只兔子?"白袍人见他不听劝,三哥却已是脸色发黑,急得团团转。
紫衣人耐不得多言,一挥手道:"你若再不还来,休怪我心狠手辣。"柳言初道:"这里朗朗乾坤,天子脚下,阁下要为只兔子杀人吗?"紫衣人道:"便是杀了你又如何?若是我喜爱之物,就是不择手段也要得到。"
柳言初也不惊慌,淡淡道:"阁下好气魄!既然如此,阁下便动手吧,我是不会将这兔子交给你的。"话毕,转身对著南宫清一笑道:"却叫大哥为难了。"南宫清哈哈一笑,大声道:"你平日文文弱弱的,不料为只兔子也能有这般豪气,可见我南宫清的弟弟果然与众不同!"柳言初笑道:"大哥又取笑我了。"他二人笑语嫣然,竟似未看见四周箭气森冷,弓满弦张。
紫衣人脸色发青,不理白袍人的劝阻,挥手下令数箭齐发。南宫清见他竟然当真杀人,不由变色,身形突起,腾挪闪跃间,十几只箭已尽握手中。
紫衣人见他身手不凡,喝道:"竟是高手,待我来会你一会。"南宫清眉目森然道:"那倒要讨教了。"两人身形骤起,立时战在一处。柳言初知道自己帮不上忙,退到一边。白袍人神色凝重,望著场上恶斗的两人,双眉紧锁,神思不属。
南宫清游斗中记挂柳言初,不禁朝他的方向望了一眼,孰料一望之下,大惊失色,大喝一声:"言弟,快闪。"却见一支箭矢正对著站在一边的柳言初,疾射而来。
原来林中的弓箭手有一人乃紫衣人家仆,见主人喜那白兔,偏柳言初不识抬举,软硬不吃,现下主人与那高手战在一处,这书生身边无人护持,正是下手的好时机,便想抢得那白兔邀功,一箭便冲著柳言初射了过去。

第三十一章
眼见柳言初便要血溅当场,南宫清目眦欲裂,故不得身後紫衣人的杀招,合身扑了过来。白袍人也大惊失色,疾飞而来。然而那箭矢石力强劲,速度奇快,两人身法再高,也是不及。柳言初避让不开,轻叹一声,暗暗苦笑:"想不到今日竟为只兔子死了。"合目等死。
他静静地立了半晌,仍未感觉半点疼痛,周围突地寂静无声,心中不免好奇:"原来人死了却是不疼的!"
他正胡思乱想,不料一声悠悠地叹息在耳边蓦地响起,只听有人轻声道:"你总是让人放心不下!"这个声音如此熟悉,如此悦耳,柳言初心中一恸,站立不稳,身形微微一晃,一只清润温暖的手稳稳扶住了他,那人低低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竟真的再不愿见我了麽?便是睁眼看我一眼也不愿麽?"柳言初紧闭双目,默然半晌,突地睁开双眼,直直地看著面前的白玉叹道:"你又来做什麽?"白玉苦笑道:"我总是不放心你!"柳言初默然。
南宫清已与那紫衣人罢手,此时心有余悸,走上前来对著白玉一揖道:"多谢公子出手相救。"白玉看他一眼淡淡道:"我救的是他,与你何干,却要你来为他道谢?"南宫清被他噎在当场,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白袍人心下计较万千,拱手道:"公子身手不凡,不知是何方高人?"与他同来的紫衣人脸上现出隐隐钦佩之色,嘴里却是蛮横无礼:"管他什麽人,一并杀了。"
白玉神色倏地一变,忽地一扬手,一片竹叶紧紧粘在掌中,他轻轻摩梭竹叶边缘,冷冷道:"我知你是什麽人,倒不便杀你了,只是......"他手指轻轻一弹,那片竹叶箭般飞出,"噗"地一声刺穿了一名弓箭手的胸膛,尸体摔落下来,正是方才偷袭柳言初的家仆。只听他继续道:"这人竟敢心怀不轨,偷袭於他,若我未曾赶得及时,伤了他一根头发,就是逆天,我也要你们统统陪葬!"
他这话缓缓说来,冰冷无情,兼之方才手法狠毒,功力非凡,在场诸人莫不惊惧,出声不得。南宫清心下疑惑,不知义弟什麽时候认识了这麽号狠辣的人物?
柳言初自白玉出现後便心神不定,一直低头默默无语。白玉恐吓完毕,不再理睬场中众人,转身凝视著他,缓缓道:"你真是再也不愿见我了麽?"
柳言初慢慢抬起头来,眼神复杂,神情似喜似悲,一手抱著小兔,一手轻抚那滑顺的雪毛,只怔怔望著白玉,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白玉轻轻一叹道:"我还是不信你那日所言,但若你真不愿见我,我又怎能强迫於你。"说罢,他双手伸出对著柳言初怀中的小兔斥道:"还不快过来?"那小兔睁眼望了望柳言初,突地从他怀中挣了出来,跳到白玉的手上。白玉一手抱著白兔,一手轻轻抚了一下柳言初的脸庞,喟叹一声,身形一晃,已自不见。
众人见这人风资卓绝,相貌脱俗,仿如仙人,却又心狠手辣,来去无踪,一时都怔怔地站在原地面面相觑。白袍人首先回过神来,向著柳言初一揖道:"今日多有得罪,让公子受惊了。公子气度不凡,在下十分仰慕!只是今日在下兄弟还有别的事情,他日若有缘,必定登门拜访!"
他心中极为钦仰柳言初,又恐三哥性子暴燥,心狠手辣,若让他知道此人的身家姓名,只怕日後会对其不利,故而也不敢问其姓名,只暗想:"此人举止优雅,言谈不俗,想必定非常人,如今各地举子进京赶考,莫不是赶考的士子?便不是士子,费点时间也能察访得到。如今却得赶快拉走三哥,免得引起事端。"随即吩咐下人抬起地上尸体,收拾好所带之物,自己拉著紫衣人领头急匆匆离去。
南宫清默默望著仍然怔怔立著的柳言初,心中犹疑不定,忽地想到那晚自己庄中神秘的白衣人,不禁一惊,暗道:"看来这两人是一人了,只是言弟与他究竟是什麽关系?"他也不急著询问,轻轻拍了拍柳言初的肩膀道:"言弟,人都走啦,我们还继续吗?"
柳言初被他一拍,终於回过神来,冲著南宫清歉意地笑了笑道:"大哥若还有兴致,我们再喝也无妨,只是这里......"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皱了皱眉道:"可惜了这麽好的一片竹林。"南宫清叹道:"也罢,我们回客栈继续喝吧,也好去去这霉气!"柳言初笑道:"大哥说得甚是。"两人当下离开竹林,进城回了客栈。
当晚,客栈因出了个状元而显得喜气洋洋,柳言初不耐应酬,关在房中与南宫清小酌。
洒过三巡,南宫清见他已有醉意,终是忍不住问道:"言弟,你我兄弟交情如何?"柳言初醉醺醺地道:"大哥待我有如同胞。"南宫清道:"好,既如此,大哥有话问你,你可愿实话实说?"柳言初苦笑道:"大哥必是要问我,今日林中救我的那人究竟是谁?"南宫清笑道:"你倒是明白得很。"柳言初叹道:"大哥,你说情为何物?"
南宫清冷不防被他问出这麽一句,一时摸不著头脑,应道:"这......这倒是问倒我了。这情麽......"柳言初截断他的话道:"大哥不知,我却是知的。这情麽,便是想与心上之人日日相伴而已。只是,若因了这情,却害得那人万劫不复,却又当如何?"南宫清更愣,柳言初继续说道:"我岂是那薄情之人,只是若与我在一起,却要他受那剔骨剥筋之痛,叫我於心何忍?"他眼泪慢慢转了出来,猛地举起杯子,一饮而尽,身体软软地伏了下去,低声道:"大哥,我心中实是万般苦楚,他还能来埋怨於我,我却是向谁去说。"
南宫清恍然大悟,原来义弟竟是喜欢上那个白衣人了,看那白衣人的神情语气,想必对义弟也是情根深种,不由皱起了眉头。
当今世道,男风甚重,原也不是什麽奇事,但南宫清自幼接受正统教育,虽不排斥,却也不喜,此时见柳言初为个男人神智不清,不禁暗暗埋怨:"世上的好女子何其多矣,如何独独喜欢一个男人?便是那白衣人确实不凡,又当如何?现下把自己弄成这般模样,倒是不值了!只不知那白衣人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将言弟迷成如此模样?"
他轻声道:"你心中既不痛快,如何不与大哥说说?便是帮不了你,说出来也是痛快的。"柳言初喝得猛了,醉眼迷离,只觉心中伤痛源源不断,再也忍耐不住,将自己如何跌落深谷,如何遇到白玉,如何与他互诉衷情,又因何而离开源源本本地说了出来。
南宫清大惊,义弟喜欢一个男人也就罢了,这个男的居然还是个妖精,妖精身边居然还有个妖精,这还了得?自己万不能看著义弟深陷泥沼,万劫不复,必是要想个法子断了义弟这番痴念。他心中暗暗思量,已有了计较。

第三十二章
柳言初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都是白玉的模样,清冷的白玉、深情的白玉、温和的白玉,最後都化作了苦笑的白玉,绝丽的身影带著淡淡的寂寥与哀伤,深遂的凤眼涩涩地凝视著他,朱唇微启,似在问著:"你真的不愿再见到我了麽?"
他心中酸涩凄楚,再抬头望时眼前站的却是秀美的白雪,冷冷地望著他:"只愿你为著他好!"忽而又是白玉,脸现痛苦之色,身上鲜血直涌,望著他惨叫:"我是为了你受这苦的!"柳言初倏地一惊,大叫一声:"不",直直地坐了起来,一颗心砰砰跳个不停,冷汗淋漓。
他静坐了片刻,缓了缓心神,掀被下床,慢慢走到窗前,凝视天际一弯银钩,怔怔出神。
突听背後一声轻轻的叹息,柳言初吃了一惊,转身一望,蒙胧的月光下,清丽如仙的白雪脸色复杂地默默望著他。
柳言初微微一笑道:"白姑娘寅夜造访,不知有何要事?"白雪愣了片刻,敛身一礼道:"多谢你今日相救!"柳言初想了想道:"原来你便是那只兔子。"白雪点头道:"我原是凤落山中的一只白兔,一千多年前蒙主人相救。"柳言初点头道:"此事我已知晓,只是你怎麽会在京城,还遭人追捕?"
白雪目光微微下垂,低声道:"主人自从寻了你回到山里後,茶不思饭不想, 一月前他突然吩咐我好好守山,自己要出门寻你,我......我便偷偷跟著他。谁知到得京城後,竟跟丢了。京城王气太重,我虽有千年修行,也不易维持人形。那日在郊外寻找主人,不慎被那两人发现。"她说道此处,忽然蛾眉微敛,想了想道:"那两人王气十分强烈,只怕是皇族中人。"
柳言初也不惊异,慢慢道:"皇族中人麽?"白雪道:"今夜我吸取了月光的精华,可得维持人形两个时辰,故来谢你相救之恩。"柳言初道:"这倒不必了,真正算来,救你之人也不是我,便是我自己也差点性命不保。"白雪道:"总是你先护住了我,我虽是一介小妖,也知是非。"柳言初微微一笑道:"你还想留在京城吗?"白雪神色微微黯然,淡淡道:"主人已发现我跟过来了,命我今夜便回凤落山。我此次是来谢你救命之恩,也是来向你告辞的。"她忽地一咬牙又道:"只盼你记得我所说的话,不要违背自己以前的承诺。"柳言初淡淡问道:"他不回去麽?"白雪低下头涩涩道:"主人说放心不下你,想......想留在这儿保护你。"
柳言初怔立了半晌,忽然苦笑道:"这才是你今天来这儿的原因吧!你尽管放心。我既爱他,便不会害他。自有办法消了他这番痴念。"白雪抬头凝视著他,半晌道:"这样最好。"她默然半晌,突地敛身一礼,消失不见。柳言初转身默默地望著黑漆漆的窗外,已是了无睡意。
放榜七天後便是殿试,当日,柳言初早早起床漱洗,南宫清陪他吃过早膳,送至皇城门外,自己回到客栈静等消息。
大秦的科举以笔试为主,能进入殿试只有状元、榜眼和探花。说是殿试,其实也只是皇帝根据三人的情况来安排官位,按品级来分,状元可直接封到三品,榜眼四品,探花从四品。
柳言初静静地立在大殿外默默等候,夏末微凉的风吹得人懒洋洋地十分倦乏,他原是个颇有耐心的人,便是站在那里两三个时辰也不会觉得厌烦。此时,他望著眼前似要直上云霄的殿前台阶,心里却想到了父亲临终时慈爱的目光,暗暗道:"爹爹,孩儿终究要入这官门了,只是官场多坎坷,孩儿却不知路究竟该怎麽走啊?爹爹,您的在天之灵给孩儿一点指引吧!"
他默默地在心中反复祈祷,未曾注意到远远一人急急地走了过来,经过他身边,起步正欲踏上台阶,突地"咦"了一声道:"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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