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慕梅盈盈下拜:"小妹见过哥哥。"慕枫轻轻扶住她,笑道:"我们兄妹一母同胞,不用如此多礼!"他顿了一顿,又道:"我房中有人歇息,我们到院中走走可好?"柳慕梅闻言,低头一笑,复又抬目问道:"可是白公子?"慕枫点头,慕梅笑道:"哥哥与我去阆苑竹林吧!"柳慕枫挑眉笑道:"那倒要妹妹前头带路了!"
阆苑竹林虽称林,其实不过几十株异域奇竹而已,当今圣上知柳言初爱竹,便将宫中几十株外邦贡来的异竹赏赐於他,柳言初见下心喜,便将这几十株细竹栽到一处,取名阆苑竹林。
竹林初植时,柳慕枫已在清虚观学艺三年了。此时,见这竹林中的竹子果真与中原本土的竹子大为不同,有的弯曲而上,有的青中泛紫,更有那缠绕而生,细细盘旋的,不由啧啧称奇。
柳慕梅见哥哥神情惊异,不由抿嘴一笑:"哥哥必是没见过这些竹子了!"柳慕枫笑道:"师父严厉,平时并不出观门,便是寻常植物也是不常见的。"慕梅道:"这些俱是圣上赏赐的,哥哥看怎麽样?""这些竹品种繁多,情态各异,只怕培植颇为不易。"慕梅叹道:"爹爹每逢心中烦闷,便会来这修剪枝叶,施肥沃土,这些竹可说是爹爹一手培植,只是爹爹平日公务繁忙,不及学习培育之法,便有那不经风雨之竹因方法不当最终夭折,倒是可惜了。原本有百株之多,现下只剩八十五株了,好在这八十五株却是越生越旺,倒也未负爹爹一番爱护之心!"
柳慕枫一听这话,心中甚是讶异,慕梅现下只有十岁,这话听来竟象二十岁的大人一般,不由叹道:"小妹年纪虽小,却是兰心慧质,与众不同!"柳慕梅凝目望他,半晌忽道:"哥哥乃清虚上人的爱徒,难道还看不出吗?我身虽是慕梅,灵却早已不是!"柳慕枫大吃一惊,运足神目细观慕梅,果见其肉身隐隐,灵运之处竟是一竿标挺耸立的细竹。
柳慕枫心中惊疑不定,沈声喝道:"你是竹妖,怎会附身到慕梅身上,我妹妹呢?"言毕,已启动结界,将两人罩在结界之内。慕梅淡淡一笑也不惊慌,只道:"哥哥带回来的白槿公子难道是人类?"柳慕枫道:"他与妖并不同,况他年幼纯真,善良无害,不是人类又如何?"慕梅道:"那哥哥为何认定我必有害於人?"慕枫一愣,心中突地领悟,竹妖想必已在家中多年,家中并未有损,想这竹妖实不存害人之心,自己平日虽言人妖平等,实际却始终心存防务之意,著实不该。心中暗暗自责,结界自动散去,向著柳慕梅一揖道:"方才多有得罪!"
柳慕梅顿时大喜,她乃是竹妖之魄维持肉身,原本属於柳慕梅的思想并未摒弃,她自幼思慕兄长,却又害怕他另眼相看,常常自相矛盾,困扰不堪。此次柳慕枫艺成归来,她料定自己的真魄必会被兄长所识,与其到时难以解释,不如自己先期说明,便主动来到慕枫房前拜见,孰料立定房前,却观到房中若隐若现的灵光,知这必非人类所有,乃至见到慕枫却未曾从他身上感知灵光,她先前听下人禀报柳慕枫带回一位双目红瞳的绝色佳人名唤白槿,灵光既不在哥哥身上,那肯定便是出於白槿之身,又见柳慕枫对白槿很是疼爱,因著他休息竟不欲自己的亲妹进房一叙,心中已有主意,便大胆邀了慕枫来到竹林欲诉真相,她起先身处在结界中实也寒心,想著这哥哥竟也与常人无异,现下柳慕枫恭身行礼,诚恳致歉,不由欣喜异常。
原来此竹妖乃柳言初主屋前的一竿千年细竹,柳言初官拜右相後曾举家前往京外普济寺请香拜佛,在寺中发现一株细竹被拦腰折断,他爱竹成痴,十分痛惜,又见竹根青翠,想必还能成活,便与寺中主持讨要了来,回家细心栽种,精心培植,第二年竟抽了新枝,柳言初极为喜欢,便将它移种在主屋之前。这竹千年成枝,虽曾折损,灵智未损,心中对柳言初感激莫名,自此尽力护佑柳宅,保其安顺平安。
柳慕梅三岁时随乳母出府玩耍,乳母未细心看护,竟染了风寒,回家後病势急转直下,眼见慕梅小小年纪便要夭折,柳言初虽然性冷,仍不免暗暗伤怀,竹妖不忍,便化去体魄,灵魄依附到柳慕梅身上,使其转危为安,此後,她便一直护著慕梅肉身直至今日。
第九章
柳慕枫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心中感激异常,自己常年在外学艺,父母连面都见不著,纵是想念也是无法可施,慕梅若三岁夭亡,父母的伤痛可想而知,这竹妖知恩重义,舍了体魄陪伴父母以慰其怀,孺孝恩情世间少有。
柳慕枫深感愧疚,深深一拜:"慕枫方才所为实是大罪,还望妹妹大人不记不人过!"慕梅一愣,她方才见慕枫致歉便已大喜,今见慕枫不仅重新拜揖自责,更是仍以妹妹直呼,不提半点照顾父母的谢意,知他已是真正将自己当做亲生妹妹了,她这麽多年来既渴慕见兄长一面,又怕兄长鄙薄於她,常常惊疑不定,困扰犹疑,至此才真正安下心来,竟不由喜极而泣,哽咽道:"哥哥!"柳慕枫上前揽住幼妹,心下感叹:"常有人言妖孽无情,出必害人,可我所见却全然不是如此,槿弟如是,妹妹亦如是。唉,世人无知,只可怜了重情重义的妖精白白蒙此污辱!"
晚风清拂,竹叶梭梭,春末的竹林寂静幽深,柳慕枫轻拥著哭泣的柳慕梅,低声安慰,两人皆都心思不定,竟未察觉林中悄然立定一人,正怔怔地望著他们,正是此时应在慕枫房中睡觉的白槿。
白槿一觉醒来,屋中余香嫋嫋,却不见柳慕枫身影,便向门外下人询问,下人回道:"少爷在阆苑竹林,白公子要去吗?"白槿好奇,让仆人带路来到竹林,他自幼与父亲生长在山林中,对树林有极深的感情,见柳府居然有这麽大一片青脆的竹林,大为兴奋,遣了下人,自己进林漫步寻找。才走不远,便见林深不远处,他的大哥拥著一位娇小美丽的女孩子,轻声地说著什麽,心中莫名一痛,呆呆地立定,动弹不得,他不知道自己为何有这样的反应,只是翻来覆去地想著:"大哥抱著她,大哥抱著她。"越想心中越痛,他不懂隐藏情绪,只觉痛得想哭,呜咽一声便哭了出来。
这厢柳慕梅已停止了哭泣,渐渐安静下来,微觉羞涩,挣开慕枫怀抱,脸庞通红,低头不语,柳慕枫知她因方才失态哭泣不好意思,微微一笑,正待开言替她解窘,突听得一阵低低的抽泣声,两人都是一愣,想著:"这里还有个喜欢哭的人啊?"一起向哭声传来的方向寻去。
远远便见一白衣人依竹而立,背对著他们,双肩微颤,哭得十分伤心。
柳慕梅噗哧一笑,戏谑道:"哥哥,看来你得好好解释解释了。"柳慕枫摸摸鼻子,苦笑一声道:"我都不知是高兴还是生气。"慕梅笑道:"他哭成这样,你还不明白吗?"慕枫叹道:"明白又如何,他虽是在意於我,可惜心中并不太懂,他才三岁,年纪幼小,我不能迫他,只望他自己能够明白,却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了!"慕梅接口道:"哥哥既爱护他,就不要过於勉强了他,该懂时自会懂得,欲速则不达,顺其自然反而事半功倍。况且妖与人不同,他虽只有三岁,形态已是成人,想是已不年少,如此纯真坦率,必是自幼与外界接触不多,待他慢慢接触的事情多了,懂起来也就快了。大哥不妨多与他说些事情,以助他了解。"柳慕枫点头道:"这倒是的,以後得多与他说说人情世故。"柳慕梅又是一笑:"小妹初见哥哥,却没有备什麽礼物,且送你一礼吧,还望哥哥笑纳!"
柳慕枫不解地望著妹妹,慕梅轻轻一笑,走到白槿面前轻声道:"您是白公子吧?"白槿兀自哭得愁肠百转,肝肠寸断,突然见那被大哥抱著的女孩一下子出现在自己面前,吓了一跳,怔怔地望著慕梅,一时忘了接著哭。
慕梅见他神态天真,心中柔情顿起,温声道:"我叫柳慕梅,是柳家二女儿,您是与哥哥一同回来的白公子吧?"白槿愣了半晌,方消化了她的内容,"柳家二女儿"那不是大哥的妹妹吗?自己心痛了半天又哭了半天,竟是为大哥抱了抱妹妹,他一下子醒悟过来,敢情自己白心痛了一回白流了一场眼泪,脸刷地红了,直红到耳後,呐呐道:"啊,原来......原来是大哥的妹妹。我......我叫白槿。"他倒也懂得急中生智,生怕柳慕梅问他为何哭泣,立即自报家门,转移话题。
柳慕梅见他可爱,更是喜欢,对著白槿身後的柳慕枫喊道:"哥哥,耽搁你这麽长时间了,现下把你还给白公子吧!"说著,捂著嘴轻笑著离去。
柳慕枫苦笑地望著头快低到胸前的白槿,无奈地摇了摇头,走上前拥住他柔声问道:"睡好了?"白槿点点头,不敢抬眼望他,柳慕枫叹道:"以後不可胡思乱想。事情总要弄明白方好。"白槿心中一凛,勇敢地抬头望向慕枫,坚定地说:"大哥,我知道了!"柳慕枫轻轻一笑,吻了吻他的额头,低声道:"你歇了这麽长时间了,我可累了,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陪我回去歇歇吧。"白槿柔顺的点点头,随著柳慕枫回到两人居住的房间。
两人回到房中,遣退仆人,坐在床沿上靠著说话,柳慕枫想著方才慕梅之言,心想著也得让白槿多多懂些事情了,慕梅与他同样并非人类,与他说说,且看他有何想法,便将柳慕梅的事通通说了一遍。
白槿大奇,心中很是得意,说道:"大哥,你看,妖中好人好多呀。"继而又皱眉道:"为什麽人还是认为妖肯定不安好心呢?"柳慕枫笑道:"那你方才为什麽哭泣?"白槿脸一红,低下头去,小声道:"大哥,我知道错啦!"柳慕枫不忍他尴尬,拢住他柔声道:"这其中的道理原是一样的,妖中祸害於世的不少,人类本容易排斥异种,又常见恶妖害人,便以为天下妖物全是一样,这便是以偏概全了。你方才只见我抱了下小妹,便哭成那样,岂不是一叶障目?"白槿点头道:"大哥,你说的我懂了,大哥是在告诉我有些事情眼睛所见也未必真实,耳闻更是不可尽信,必须要懂得事情的来龙去脉方可下决断。"说完他抬头双目闪闪望著柳慕枫,红瞳熠熠,神采流转,竟是异样风情,美得不可方物。
柳慕枫心中爱怜横生,笑道:"这双眼睛倒是个惹祸的根,怎麽就红红的呢?"白槿嘟著嘴道:"我是兔子呀,兔子眼睛还有别的颜色吗?"他眨眨眼,调皮的一笑,双瞳眼色蓦得变成黑色:"大哥,我忘了跟你说了,其实这两天我天天化为人形,父亲给我的五百年功力有部分已会用了。只要我愿意,双瞳颜色就与常人无异!这两天,我也常常变化双瞳颜色,大哥却不注意!"柳慕枫奇道:"原来倒是我迟钝了,竟未发现你的双瞳能变化颜色了!看来我还是不够关心你啊!"白槿一笑,连连点头道:"就是就是!"神态娇憨,脸上竟装出万分委屈的神情,逗得柳慕枫搂著他哈哈大笑。
第十章
两人温存了片刻,便听得外头传来柳慕梅娇俏甜美的声音:"哥哥与白公子回来了吗?"下人回道:"回来了,正在屋里。"柳慕梅清脆的笑声随即传遍了每个角落:"让他们快出来吧,是时候用晚膳了!"
柳慕枫与白槿相视一笑,双双起身走到屋外,果见柳慕梅立在檐下,巧笑嫣然:"哥哥艺成回家,爹爹命人在前厅置席接风洗尘,小妹奉命前来迎接!"柳慕枫笑道:"倒叫父亲费心了,怎麽还劳动了你的大驾?"柳慕梅娇笑道:"大驾可不敢当,只是哥哥与白公子聊天聊得废寝忘食,却教小妹好生佩服!"柳慕枫含笑走到她面前,曲指弹了弹她的额头,骂道:"顽皮丫头!"说罢,不理哀哀呼痛的慕梅,牵著白槿的手往前厅走去。
白槿心地单纯,见柳慕梅捂著额头,只道慕枫真将她打疼了,不由担心,责备慕枫:"大哥欺负妹妹,这可不好。姐姐没事吧?"他已知道柳慕梅的身世,遂称她为"姐姐"。柳慕枫叹道:"你不要理她,我也没下重手。槿弟,你可不能叫她姐姐,叫她小梅便行了。"柳慕梅笑道:"是呀是呀,我都是你姐姐了,哥哥就是老头子了!"白槿想想柳慕梅真身的年龄,自己年纪虽小,但形态却似十六、七岁,怎麽看都比慕梅大了许多,不禁也笑了起来:"那我以後还是叫你小梅吧,你也不要白公子白公子地唤我,就叫我小槿吧!"
三人一路说笑著来到前厅用膳,柳言初及柳夫人已在主位就座,另有一人坐在右侧上首,却是个面如冠玉、眉若朗星、温文尔雅的谦谦少年,年龄大约在十七八岁左右。
柳慕梅悄悄对慕枫道:"他是我的先生!"柳慕枫见这少年年纪轻轻竟已做了慕梅西席,想必文采过人,见识不凡,否则以父亲的脾气也不会专门请到家中,不由对他十分注意。
三人行礼後,柳慕枫携白槿坐在左侧席位,柳慕梅坐在右侧那先生的下首,柳言初见人已齐,便吩咐开席。
柳家出自书香门第,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白槿虽不知这规矩,但他一向乖巧,见慕枫慕梅都不言语,便不吭声,只闷头吃饭。柳慕枫知他性情,时时替他夹菜以防他只吃白饭。柳慕梅暗暗好笑,吃得颇不专心,那先生虽然一本正经,却总能在慕梅快笑出声时,轻咳一声提点於她。柳夫人是大家风范,吃饭只关注饭和菜,绝不斜视。柳言初虽不言语,视线却总不由自主地转向白槿,他多年来自律甚严,突然见到似乎与旧时密切相关的人,竟是控制不住地忆起与那人在山中生活的快乐时光,不由失神,连灌了四杯酒下腹。
柳慕梅知他身体不好,平常常喝一两杯来淤血活脉,却不能喝多,稍微喝多便有可能引发旧疾,今天见他居然连喝四杯,忍不住劝道:"爹爹,少喝点!"柳言初回过神,冲慕梅歉意地笑笑,将手中酒杯交给下人,稳稳心神,专心吃饭。
几人默默无声地用完晚膳,下人撤了席,上了茶水、鲜果。柳慕枫剥了一个桔子递给白槿,对柳言初道:"孩儿此次回来,曾先到杭州义父家拜望义父大人和文慧妹妹,义父托孩儿转告父亲,六月初二乃圣上四十大寿,举国同庆,他也会携礼来京,还说请父亲不用担心寿礼一事,他会替父亲好生安排。"
柳言初点头:"倒叫大哥费心了!"说完,转头对仍端坐著的先生微微一笑道:"王先生,这是小儿柳慕枫,未有字!"那先生起身对著慕枫一揖,微笑道:"小生王昃,久仰大名!"柳慕枫忙回礼道:"不敢,小妹顽皮,多赖先生教导!"王昃微微一笑,望望柳慕梅,目光却是温柔宠溺,笑道:"小梅聪颖好学,假以时日,必在小生之上。"柳慕梅笑道:"先生就会谦虚!哥哥好没道理,也只是刚见过人家,怎知我必定顽皮?"这话讲得在坐的都笑了起来,柳夫人轻拍了拍她的头斥道:"顽皮的丫头!"
柳慕枫与王昃相视一笑,双双重新坐下。白槿悄悄问慕枫:"大哥怎知小梅一定顽皮?"柳慕枫轻轻说:"猜的!"白槿一愣,心想:"这也能猜到啊?"迷惑不解。柳言初注意他已经很久,此时见他神态天真,心想:"怎麽这性子竟半点不象他?"心中想起那人,注视白槿的眼光也不觉温柔起来。
柳言初对那人念念不忘,十几年来朝思暮想,今日见到白槿,到底忍不住了,开口问道:"听枫儿说,白公子是因一些重要的事到京城来的,但不知道是什麽事?或许本相能帮助一二!"他已从柳慕枫口中得知白槿到京城来身有要事,他对那人一往情深,见到他儿子,也觉得甚是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