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白玉就在他眼前,一瞬间,他突然想抛开心结,死死依著他,永不再分开。只是这念头片刻间便被白雪冰冷的脸庞隔断开来,他慢慢转过了目光,轻轻推开白玉的手,缓缓坐起身来,身子犹往床里缩了一缩。
白玉脸上闪出一抹黯然,眼神凄清,缓缓收回手,双目却死死盯著他不放,轻声道:"你便如此不待见我麽?"柳言初垂下头,沈默不语。白玉见他面无表情,毫无反应,心中越发凄然,惨笑道:"那日我虽亲眼所见,可是却始终不愿相信,我回了凤落山一段时间,只是想你,忍不住便又回来啦,谁知你竟又受了伤。"他叹了口气继续道:"我不是叮嘱过你吗?千万不可受刀剑之伤,你怎地偏不放在心上?"
柳言初觉得双眸微微湿润,怕控制不住自己,再不敢抬头,眼光贪婪地锁住那片雪白的衣角,半晌低声道:"人生在世,有些事情原是想避也避不开的。我便是一心防了,又能如何?"白玉深深地凝视著他,慢慢道:"若你愿意,我便可随时在你身边,断不能让你受伤!"柳言初淡淡道:"我却是不想时时看到你!"
白玉怔了半晌,脸上渐渐浮出个惨淡的笑容,轻声道:"我却料不到你竟如此厌烦於我。原本......我此次来,还抱了一线希望的,只是......现下,你确是再不需我担心了!"说罢,默默起身,目注柳言初,表情越发凄凉,咬咬牙,正欲离去。
转身之际,突听得柳言初低低的声音蓦然响起:"白玉!"端地是凄楚婉转,柔情缱绻,千言万语便似在这一声之中。原来柳言初听得白玉一番话,心中疼得牵丝绊藤,终究忍耐不住,唤了出来。
白玉身形一震,脸上忽地一喜,扑到床上,猛地一把抱住他道:"你心中还是有我的对不对?"声音已有几分颤抖:"我......我终是不信你是那种负情薄性之人,那日定是那人强迫於你,对不对?"
柳言初被他这麽一抱,倒是回过神来了,暗暗咬牙,大力推开白玉,身子又往床里缩了缩,缓缓抑住自己激动的心情,慢慢道:"实是我对你不住,白玉,你回凤落山吧,不要再掂著我了,就当......就当我们从未见过!"
白玉料不到他转瞬变脸,一时怔怔地反应不过来,半晌,惨笑道:"我们从未见过?你叫我如何当做从未见过?言初,你当真半点不念昔日情份吗?"柳言初低声道:"昔日多亏你救得我一命,又替我治伤,只是这份恩情,我今生是无法报答了。"白玉噎住,额顷突地叹道:"你倒有心,还记著我救你的情份。"他默然半晌,突地站起身来道:"只是,我就是不信你会变心,既然此次来了,我便不会再走,务要使你回心转意方罢。"
柳言初缓缓抬起头来,淡淡道:"也好,我们总算也是旧交,便请你喝杯喜酒,也是应当。"白玉愣道:"什麽喜酒?"柳言初古怪地笑了笑道: "我与君姑娘两情相悦,等接了母亲过来,便准备成亲了!"
白玉闻听此言如遭雷击,胸口一时痛得便似要炸开一般,脸色愈发凄惨,沈默半晌,突地一言不发向外便走。柳言初见他面色不妥,心下忐忑,连忙穿衣跟了出去。
南宫清与皇甫羲此时正在厅中闲谈,君婉如挂心柳言初,坐在一旁绣花不愿离去。白玉疾步走进厅中时,三人俱都吃了一惊。
只见白玉神色阴冷,眉目不善,一双眼狠狠地瞪住君婉如,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突地斥道:"你是个什麽东西,竟然敢与他相配?"双手一挥,一股浑厚的大力朝著婉如推了过去。
南宫清大惊,奈何技不如人,眼看相救不及,突听柳言初清朗的声音传了过来:"白玉,你若敢动婉如半分,我即刻自杀!"南宫清和皇甫羲遁声一齐望向赶至厅中的柳言初,吓了一跳,只见他手中三尺宝剑明亮耀眼,剑身薄如婵翼,却是南宫清前几日赠与他防身的,此刻正横著搁在脖颈之上,他皮肤白皙,脖上青筋清晰可见,那剑身抖抖地横著,已有一缕血丝缓缓淌了下来。
皇甫羲惊呼:"不可!"白玉的掌风立时顿在半途中,硬生生地向不了前,两人僵持片刻,柳言初蓦地咬牙,那剑往颈上轻轻一割。皇甫羲大叫,白玉突地长啸一声,声音悲凉凄惨,听者心神俱伤,掌风收回,转身一指弹开柳言初脖上的薄剑,纤指微动,颈上的剑伤已完好如初。
他神色逐渐冰冷,突地指著皇甫羲对柳言初道:"那日,你为著他不惜以身犯险,今日,为了她,竟是真的连命都不顾了。看来,这位温柔美丽的君小姐在你心中实是万分重要,我既不能留住你,再乞求於你,岂不是自甘下贱?罢罢罢,你既无心我便休,若再纠缠下去,便是徒惹笑柄了,我白玉纵是不能留住心爱之人的心,也不愿做那蛮搅无赖之人。至今日,你我就此恩断情绝,望你好自为之。"
他突地转向皇甫羲道:"你不用再找人查我的事了,我叫白玉,住在凤落山中,你若有心找我麻烦,只管来凤落山便是,白某恭候你的大驾!"转头又对著柳言初道:"我原不是薄义之人,临走仍是想多说一句,以後万不可再受刀剑之伤!"他抬头望了望门外,大踏步走了过去道:"从此山高水远,君请珍重,白玉就此告辞了!"复又大声诵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余音嫋嫋,绕梁不绝,人影却是倏地不见。
柳言初提著剑,怔怔地立在厅中,出声不得。皇甫羲眼中愤恨之意愈重。南宫清修眉深锁,唤人将吓得花容失色的君婉如先行扶下,自己慢慢扶著柳言初,挽他坐下,斟了一杯茶放他手中,温声道:"言弟,白玉已经走了,这桩荒唐事也算是有了个好的结果,你何必自苦?"
柳言初默然半晌,苦笑道:"原来大哥早已知晓!"南宫清淡淡道:"那日你酒醉时便说与我知了。"柳言初不语,南宫清继续道:"今日我见你宽慰婉如,便知你心中已有了婉如。实想不到为了她你竟是不惜性命,大哥心中实是欢喜。你最近时有小灾,便趁著这时节,把亲事成了,也可冲冲晦气。"
柳言初尚未答话,皇甫羲已急道:"成亲?不可。"南宫清斜睨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有什麽不可的?"皇甫羲急得团团转,又不便把自己那点心思摆出来理论,一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南宫清笑笑道:"这本是言弟自己的事,殿下便是再尊贵不过,只怕也不能干涉言弟的私事吧?"皇甫羲恼羞成怒,喝道:"我怎地干涉他的私事啦?他要成亲便成亲罢,与我有何干系?"他气呼呼地甩手道:"本王还有要事,恕不奉陪了。"说罢,大步出了厅门,渐渐走得远了。
柳言初慢慢道:"大哥,与婉如的婚事还是等我母亲来再做道理吧!"南宫清大喜,知他已是愿意,当下满口答应。柳言初心神不属,只道自己不太舒服,便回了房。南宫清十分开心,想著得把这件喜事告诉表妹,向著君婉如房间走去。
到得君婉如的闺房,见她已是镇静下来,掀帘笑嘻嘻地走了进去,一揖到底道:"恭喜表妹,这次,为兄总算是不负所托了。"君婉如苦笑道:"若不是柳公子,今次我差点就丧了命,却不知表哥的喜从何来?"南宫清笑道:"你真是吓傻了,那话不是明摆著吗?言弟心中十分喜爱你,要迎你过门啦!"
君婉如怔了片刻,突地喜上眉梢,站了起来,声音竟有一丝颤抖:"真的?"南宫清大笑道:"自然是真的,表哥怎会在这种事上欺骗你,只等接了柳伯母过来,便替你们办了这桩婚事。"他突地顿了顿,又道:"言弟公务繁忙,还是我传令南宫世家的人速去将柳伯母接来京城,也好早日成亲,免得夜长梦多。"
君婉如盈盈一拜,娇笑道:"多谢表哥。"南宫清挥手道:"不用谢我,等你婆婆来了,你可得好好孝敬她老人家!"君婉如咯咯一笑道:"那是自然,我当如亲身母亲般待她老人家。"南宫清笑道:"该当如此。"两人言笑晏晏,乐不可支,方才的风波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去了。
第四十章
柳母到时,柳言初尚在吏部办公,南宫清偕君婉如一起到尚书府门外将柳母接了进来,君婉如端茶奉水,很是殷勤。柳母见她知书达礼,品貌秀丽,落落大方,不禁十分喜欢。
南宫清细观柳母神色,心中已有了底,果然婚事才稍稍提了个头,柳母便笑道:"君小姐这般人品,愿嫁给我家言儿,实是他的福分,我岂会有不应之理?自是越早办越好!只是,我一个妇道人家,却是操办不了这样的大事的?言儿公务繁忙,这婚事又马虎不得,倒是......"
南宫清接口笑道:"此事不需伯母操心,言弟便如我同胞一般,一切都包在小侄身上了。"柳母叹道:"言儿能接识你这个兄长,真是他前世修来的福份。"南宫清连道不敢,斜眼望著俏脸绯红的君婉如道:"还不谢过婆婆?"君婉如十分乖觉,立即上前奉茶。柳母忍不住拉著她的纤手,细看她羞红的小脸,只觉著这姑娘怎就这麽稳妥好看,怎麽也看不够。
三个人当下挑了个最近的吉利日子,南宫清见能准备的时间已不长了,便急急下去安排事宜,留著柳母与君婉如说些体己的话儿。
柳言初回来时,南宫清该吩咐的都已吩咐完毕,在府门口碰著了他,笑道:"言弟,今日家中可是来了一位贵人。"柳言初忙了一天公务,十分疲惫,又不忍扫了南宫清的兴头,打起精神道:"哦?何方贵人?"南宫清故作神秘地一笑,拉著他来到厅中,只见柳母拉著君婉如的手正细细地说著什麽,君婉如温柔地笑著,低低地应著。
柳言初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发花,脑子还没想清楚,身体已是飞奔进去,"咚"地一声跪在柳母面前,泪随声下:"母亲!"
柳母正与婉如聊得开心,忽见儿子一下子跪在自己眼前,又是高兴又是心疼,忙不迭地扶起他,眼泪也出来了:"言儿,你回来啦!"柳言初哽咽道:"孩儿不孝,未能及时去接母亲。累母亲挂念了!"
柳母摇头,带泪笑道:"为娘知道你的事多,既已做了官,便需时刻谨守为官之道,岂能只惦著家里?"她一眼看到静静站在一边的南宫清,对柳言初道:"这次多亏南宫庄主,是他派人将我接进京的。"
柳言初转身对著南宫清一揖道:"多谢大哥!"南宫清笑道:"自家兄弟,偏是伯母恁地客气了!"
柳母接过君婉如递来的绢帕,替儿子抹了眼泪,自己也揩了揩,拉住君婉如的手笑道:"这倒真是自家人呢!言儿,婉如是个好姑娘,你可得好好待她!"柳言初微愣,看向南宫清,南宫清道:"方才我已与伯母谈定了你与婉如的婚期,这个月十七是个大吉大利的日子,就把婚事办了吧!现下还有十来天的准备时间,虽然是较为匆忙了,但为兄定会将这喜事办得妥妥当当的!"
柳言初不防他出手如此之快,当著母亲的面不便拒绝,点头应允了。此时家人来报晚膳已准备好了,柳言初吩咐用膳,一家人坐下吃饭不提。
皇甫羲接到尚书府报来的喜贴时,只恨得咬牙切齿,摒退众人,一个人把书房砸得稀巴烂。气撒过了,走出书房象个没事人似的,吩咐下人准备贺礼,言道十七那日自己亲去道贺。
皇甫肇却是从德王口中知晓此事,他性情沈稳,面不改色,德王见他似无异样,心中十分欢喜,以为他终究走出了这份孽缘,放心地回了德王府。
当夜,皇甫肇进了书房,严令所有家人不得靠近,自己在书房画了一夜的画,第二日将这堆画纸锁进房内的壁橱里,吩咐家人十七那天准备贺礼送至尚书府,自己换换朝服上朝去了,神色平静,意态从容,确实与平常无异。
十来天转瞬即过,尚书府张灯结彩,披红挂绿,边边角角都洋溢著浓浓的喜气。君婉如的父母已被南宫清接至京城,住在南宫客栈中,婉如也於三天前搬入客栈,只等著柳言初高头大马前来迎娶。
婚礼虽仓促,仍是被南宫清办得盛大隆重,君婉如蒙著盖头被喜娘扶著款款进门时,柳母热泪盈眶,默默念著:"老爷,咱们的言儿成亲了,娶媳妇了。老爷,言儿此番是真的成家立业了。老爷,你在天之灵看到了吗?"她感念柳老爷救她出风尘,一心一意敬他爱他,柳老爷死後甘心寡居抚育幼儿,这麽多年的酸甜苦辣竟似在新娘子进门的那一刻全都烟消云散了。
柳言初见母亲喜极而泣,知她必是念起了父亲,心下不禁凄然。他原本心心念念地惦著白玉,现下见母亲欢喜,不由又觉得也许自己成亲也是件好事,不仅对白玉,对母亲、对义兄来说都是件好事。
皇甫羲亲自上门道贺,皇甫肇遣人送来贺礼,南宫清代柳言初一一道谢收下,若说此番喜事最高兴的莫过於他了。既断了柳言初与白玉的那段孽情,又为表妹找到一个好的归宿,更加固了自己与义弟的亲情,可谓一举三得,想不开心都难。
好不容易拜了天地,入了洞房,柳言初只觉筋疲力尽,进房之前他偷偷交待南宫清万万不可让人胡闹洞房。南宫清知他身体文弱,也不逗弄他,爽爽快快地应了,笑道:"便是有人要闹,我也将他们带错门去!"
柳言初心中一动,突地想起自己在南宫山庄时,白玉曾到房中探望自己,当时自己糊弄南宫清说是那人走错门了。往事矣矣,此时想来,竟觉那绵绵思念丝丝缠绕到心头,怎也挥不去了。
房中红烛微闪,温情脉脉;房外树梢上一抹白色的身影,随著晚风飘飘荡荡,摇摇摆摆。冷丽的双眼紧紧盯著红光微透的新房,半晌,两行清泪缓缓流出,那人影轻抹了抹脸庞,低声道:"我竟是有眼泪的!好,好,好,三千年了,我今日才知自己也是有眼泪的!"他惨淡地轻笑了两声,袍袖微扬,人影不见。秋风飒飒,拂过他方才站过的树枝,哗啦啦一枝的黄叶飘落了下来,垂浮在半空中,飘飘悠悠地落到了地面上。新房的灯倏地灭了,门口守著的下人相视一笑,确是良辰美景好个秋!
皇甫肇坐在书房中慢慢饮酒,德王推门进来笑道:"你倒清闲,坐在这儿自斟自饮,老七可是急急地赶著去了。"皇甫肇笑笑。德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听老七府里的人说,老七接到贴子那天把书房砸了。我倒是没想到,老七对他居然怀著那类心思!"
皇甫肇怔了半晌,有几分落寞地道:"便是怀著心思又如何?还不是眼睁睁看著他成亲?老七好忍性,居然还能亲自去道贺!"德王冷笑道:"怎地,你却是不敢去吗?"皇甫肇苦笑一声道:"有什麽敢不敢的,成家立业原是寻常之事。"
德王突地双手扶住他的肩低低吼道:"三哥,你看看你,为个柳言初,将自己搞得如此颓废!那日我送你贴子,见你面色如常,原以为你不再念著他了,岂料你却是在我面前也装了样了。三哥三哥,你现在的样子还象那个纵横沙场的大将军吗?"
皇甫肇目光缓缓转向他,半晌叹道:"你放心,我便是心中不快,肃王毕竟还是肃王,只是我也是个人,你总得让我有自己消遣的时候吧?"德王一愣,皇甫肇继续道:"我们生於皇家,别人看著只觉风光无限,又怎知这本是个藏污纳垢的肮脏之地,父子互疑,兄弟阋墙,争的只不过是殿上上了台阶的那几寸地。四弟,有时我上了战场,便想著不如马革裹尸,回不来算了,也好过以後看著至亲手足互相残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