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玉曜清言 番外合集————落熔璧

白槿和柳慕枫也看到了，互相使了个眼色，不吱声，继续吃饭。
柳言初吃饭是有名的端庄，此时皇帝在坐，更是不会斜视半分。
白玉抱著柳慕竹，眼里心里除了柳言初就是抱在手上的小家夥，时不时舀一小勺清汤喂进儿子嘴里，没心思东张西望。
柳日初偷偷张望了半天，没一个人理他，有点忍耐不住。柳府管家张复远远地看著他伸头缩脑、不怀好意的样子，皱著眉走了过来，低声问："柳大老爷有什麽事吗？"
柳日初虽然不认识张复，但看他穿著也明白了几分，知道他是相府下人，神情立即变得据傲起来："你是什麽人？老爷我就是有事能跟你说吗？"
张复被他气得一怔，心想著这算是哪门子的老爷啊？碍著他是自家老爷的哥哥，不便使脾气，只得好言相劝："陛下与娘娘正在用膳，您在这儿呆著，恐怕搅了陛下与娘娘用膳的心情。我劝您哪，先到花园里坐会儿，待用了午膳再来拜见吧！"
柳日初眉毛一横："老爷我做事还要你个下人来管？"
张复那个气啊，他侍候过前任吏部尚书，後又侍候柳言初，一直到他辞官归隐，柳慕枫见他为人实诚，仍是将他留了下来。张复做事细心沈稳，便是柳言初也对他十分客气，谁知来了这麽个愣头青"老爷"，一口一个下人，让人听了极为不爽。
张复心里将柳日初骂得狗血淋头，脸上笑嘻嘻，远远地招了个下人过来，附耳讲了几句，那下人点头离去，不一会儿带了四五个五大三粗的壮汉过来，走到仍在向厅内探头的柳日初身後，其中一人猛地捂住了他的嘴，柳日初来不及挣扎，便被拖到客房里关了起来。
柳日初气得破口大骂，张复带著几名下人在窗口听了半晌，不紧不慢地道："柳大老爷，我也是为著您好，若是您搅了万岁爷用膳的兴致，十个脑袋也是保不住的。唉，好人难为啊！"说完，不理屋里活蹦乱跳的柳大老爷，自顾自带著一起"犯案"的下人扬长而去。
慕枫兄妹与白槿看得一清二楚，慕梅凝气成丝偷偷对兄长说道："张复越来越会办事了，待会儿赏他银子。"
慕枫悄悄道："你看著办吧，反正不要我掏钱就行。"
慕梅气恨恨："小气鬼，小心被银子埋死。"
慕枫接口："小妹，你放心吧，银子只怕少不怕多，为兄心里有数著呢。"
慕梅狠狠戮了戮碗里的米饭，决定不理这个看上去温和文雅，实际上无赖已极的坏蛋哥哥。
白玉功力深厚，这两人的一点小耳语全听在了耳里，不由抬起头来冲著兄妹俩人笑了笑。
柳言初吃完，抬头正巧看见白玉诡异的笑容，忍不住问道："白玉，你笑什麽？"
白玉立刻收起笑容，和慕枫兄妹互相眨了眨眼："没有，没笑什麽。我在吃饭，没有在笑。"
柳言初胡疑地看了他一眼，不再发问。e
慕竹已喂得很饱了，见亲爹爹吃完了，自然而然伸手便要亲爹爹抱抱，白玉啐他："没良心的小家夥，父亲一直抱著你喂你吃饭，这会儿立刻就不认人了！"
柳言初笑著接过慕竹："别瞎说，竹儿定是看你一口都没来得及吃，心疼你呢，让你好好吃顿饭！"
白玉低头慢慢扒饭："你总是为他找借口，难怪他总爱粘著你。"
柳言初捏捏怀中儿子细嫩的小脸，微笑道："别说我了，他每回发脾气时，是谁总护著不许我说半句？"
慕枫兄妹和白槿好奇地看著白玉，皇甫晟也放下碗筷，眼睛望著柳慕竹，心里蠢蠢欲动，想再抱他一抱。
白槿开口："父亲很护短吗？我小的时候怎地父亲一点都不护短？"
白玉骂："臭小子，你是我一人带大的，我还不够疼你麽？"
白槿呵呵一笑："我现在七岁，这四年来都跟大哥一起生活，父亲就是想护短也没那个时间哪。"他性子温和，立刻便倒向了白玉。
白玉暗自得意自己的大儿子善解人意，举起筷子来也分外用力。
慕枫兄妹继续偷笑，柳言初专心地逗著怀里的幼子，白槿笑眯眯地为父亲夹菜，皇甫晟继续盯著柳慕竹，思索著如何才能既可以抱到他而他又不会哭的好办法。
不知不觉午膳便在快乐的气氛中宣告结束，柳慕枫唤厅外候著的下人收了碗筷，上了水果茶点，几人坐在厅里继续神游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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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日初在客房里摔凳子拍桌子，闹得不亦乐乎，隔了一会儿自己也觉得累了，瘫坐在椅子上，想起家里已经快要揭不开锅了，这个五弟看来也没那个意思要帮自己，颓废地扒在桌子上，左思右想想不出好的办法。
柳言初表面上虽然漠不关心，心里却一直推测著这位久不见面的大哥突然造访的原因。他十四岁开始与母亲一起被赶离了家门後，便再也没有跟老家的柳府联系，只偶尔老家的官员进京公办，来相府拜见，会提一两句关於柳府的情况。
皇甫羲睚眦必报，恼恨柳家四位夫人小时候刁难歧视柳言初，暗地里一道圣旨下到地方，著令地方官好好整治柳家。地方官接著皇帝的旨意，不遗余力，将柳家的产业封的封，查的查，再加上柳家四位公子游手好闲，不是什麽正经人，不过一年的时候，家底雄厚的柳家便败落了。
四位夫人互相指责，其他三位夫人收拾剩余不多的细软带著各自的儿子纷纷离府独过去了，只留了大夫人和柳日初一家仍在老房子里，好在地方官总算念著这处宅院是柳相父亲所留，并未斩尽杀绝封了宅院，大夫人和柳日初一家才得到了一个栖身之处，只不过，一家人此时已是穷困潦倒，度日艰难。
大夫人自小锦衣玉食，从未过过这般贫困的日子，没熬过几年便郁郁而终，大宅子里只剩下柳日初一家。柳日初原本便是个惫懒至极的人，娶了个妻子做惯了小姐，根本不会料理家务。柳宅原是个江南园林秀雅宅院，如今已是杂草丛生，不复以往了。
柳言初只从地方官口中得知柳府不如往年，其後的落魄却不得而知，皆因皇甫羲严令地方官不许告知柳相，地方官便有十个胆子也不敢跟他提一句。此次，柳日初的突然来访，著实令柳言初有点摸不著头脑，若说他在任相位时，并无亲朋来往，现下他已经卸任了，柳日初来了又有何益，即便女儿贵为国母，也不便为自己娘家谋事呀！他却不知，柳日初早已一文不名，一家人连吃饭都成了问题。
午膳後，小慕竹眯著眼睛一会儿又睡著了，即使离开了亲爹爹的怀抱也已感觉不到。皇甫晟得意洋洋地抱著他左右摇晃，心里想著：臭小子，给我难堪！还不是让我抱到了。
柳言初没见著柳日初的出现，有些不放心，问慕梅："梅儿，你大伯呢？"
柳慕梅嘴一噘："谁知道跑哪儿去了？"
皇甫晟好奇："大伯？柳相不是与原来的家人断了关系吗？怎麽又来了个大伯？"
柳慕梅望天："什麽大伯？左右不过是个打秋风的。爹爹不要理他！"
柳言初叹了口气："他总是我的亲哥哥，便是再有不好，骨肉亲情也是断不了的。罢罢罢，我且问问他此番前来究竟为了何事。"
慕枫笑道："爹爹就是心软，也罢，如果他不能遂了心意只怕不肯离开这儿，又不能硬赶出去，还是看看他有什麽事情吧！若确实是我们无能为力的，不帮他便是了。"说完吩咐厅外的下人去将柳日初带过来。
柳日初正扒在桌子上冥思苦想，冷不防房门被人打开，一个仆人走了进来："柳大老爷，我家老爷让你过去。"
柳日初精神一振，想著原来五弟毕竟还是念著骨肉亲情的，不由又洋洋得意起来，趾高气扬地让那通报的人头前带路，仆人鄙夷地望了他一眼，也不吱声，转身就往厅堂走去。
柳日初迈进厅里，见皇甫晟与柳慕梅夫妻两人起劲地荼毒著睡得呆呆的小慕竹，眼睛瞧都不瞧他一眼；白玉百无聊赖地与儿子讲著话，柳慕枫时不时凑上两句；只柳言初一人愣愣地注视著他，目光似怜似悲。
柳日初扑上前，"咚"一声跪在弟弟面前，涕泪交流，声情并茂："五弟啊，你要救救我们一家啊！"说完，竟一个前跃，一把抱住柳言初的双腿。
厅里众人一齐为他这番卖力的表演吓了一跳，白玉皱眉起身走过来一把将他拉离，柳言初低声斥道："陛下在此，你怎可如此无礼？"
柳日初作恍然大悟状，连忙膝行到皇甫晟面前，叩头如捣蒜："草民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柳慕梅厌恶地望著他，皇甫晟看看老婆脸色，唬著脸道："不用拜了，此处是右丞相府，你有什麽事与柳相说吧！"
柳言初心里百感交集，怎麽也想不透幼年时趾高气扬，凶狠霸道的大哥如今竟会变成这般模样！又是生气又是不忍，缓缓开口："大哥，你不必如此，无事不登门，说吧，你有什麽事情？"心里隐隐感觉疲惫，几十年不见的亲兄长就那麽趴在自己面前，任谁都不好受。
柳日初举袖擦了擦眼泪，哽咽道："五弟你有所不知啊，自从你走後，那三个姨娘和兄弟都不争气，好好的一份家产就被他们给败光了。母亲被气死了，如今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为兄实在是没办法，可怜我家里还有三个嗷嗷待辅的小孙儿呀！"
柳慕梅插话："你儿子去哪儿了，他不养家的吗？"
柳日初吱吱唔唔，半晌才说了实情，原来他儿子成亲後，居然恋上了一个妓女，被那妓女骗得晕头转向，连最後一点家产也落到了妓女的手里，禁不住媳妇的埋怨，早离家不知去向了。
众人都有点啼笑皆非，慕梅低声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柳言初神色哀戚："柳园现在可好？"柳园便是老家的柳府，柳言初幼时喜他精致，称为柳园，柳老爷疼爱小儿子，便将府前的门头改成"柳园"二字。
柳日初精神大振，昂首挺胸："五弟放心，便是丢了为兄的性命，也会守住柳园完好如初！"
慕梅不屑："就凭你？"
柳言初沈吟："我与柳家虽早已断了关系，毕竟血脉里流著的是爹爹的血，爹爹在天之灵也不愿见到柳园如此落魄，也罢......"他转向慕枫："枫儿，太上皇曾赐予我回乡养老的银两，其实我也用不著，便给你大伯带回去吧！"
柳日初忍不住问道："多少银两？"
慕梅气结，恶狠狠地开口："给你银两也是看在祖父的面子上，再敢多问一句，小心本宫下令一个铜板也不给你。"
柳日初抖了抖，瑟缩地看了看柳言初，低声道："银两只够一时吃用，哪能保得了一世，我想......我想谋个官职！"
正在喝茶的白玉一口茶险险喷了出来；柳慕梅看著这个极度不要脸的大伯，满脸不可思议；慕枫和白槿面面相觑；皇甫晟神色不动，只顾捏著怀里小慕竹嫩嫩的小脸，掐啊掐，咦，怎麽看著那麽水嫩，却一点水也掐不出来？
柳言初觉得自己有点哭笑不得："大哥，看在爹爹的面子上我不忍你们一家度日艰难，只是这做官却不是想做便做得的。大哥年不过六十，若有为国出力的壮志，便去参加科举吧！确实有才有能的，朝廷自有官职任派。大秦律法明令禁止假公济私，为亲友谋取职位。"
柳日初与这位弟弟虽未相处几年，但弟弟的大名天下皆知，行事作风也在民间广为流传，知道做官这条路是没指望了，不免垂头丧气。
柳言初继续道："大哥，太上皇赐予我的养老银两足有千两，你拿回去，自己做个小生意也能过得日子。"
柳日初心里打了个小算盘，千两白银足够自己逍遥两三年了，三个孙子由媳妇去慢慢抚养吧！老子不回柳园了，老子好好去享个两三年的福。

柳日初接过相府下人捧来的封好的银两，认命地不再乱提要求。
柳言初喟叹一声："我已经几十年未曾回过柳园了，不知柳园现在如何了？"
白玉柔声道："你若是想回去了，我们带竹儿一起回去看看不就行了？"他斜睨一眼正做著白日梦的柳日初："正好，把你这位‘大哥'一起带回去！"
柳日初的好梦瞬间被击成了粉碎，急急忙忙地拦阻："五弟，这......还是不要一起回去的好，总得让为兄回去准备准备！"
柳言初笑笑："不用劳烦大哥了，我只去看看，并不长留，不需准备什麽！"
柳慕枫和白槿眨眨眼，笑嘻嘻地道："父亲，我还没见过柳园，我与槿弟陪你们一起回去瞧瞧！"
柳慕梅不甘落後："我也要去。"她看了看皇甫晟，理直气壮："本宫回乡省亲！"
柳言初失笑道："怎麽全要去了？也好......"他望了望白玉，又看了看兴奋的儿女们："总共不过一天，就让你们见见柳园罢！这时节正是三春佳日，柳园当是花香四溢，美不胜收。"
柳日初脸都白了，心里直打鼓，又想不出什麽好的理由阻拦柳言初一行人！急得直搓手。
白玉起身："择日不如撞日，不如现在就去吧！"
一直抱著小慕竹的皇甫晟抬起头来："朕也想去！"众人惊异地盯著他，皇甫晟干笑："左右不过半天，朕刚才在宫里已经交待过，今天一天都留在相府陪皇後省亲，所以......"
柳慕梅欢呼一声，跳起来抱住皇甫晟的腰身："好呀，一起去，一起去！宫里有父皇和小昱在，不要紧的！"
皇甫晟十分享爱老婆的投怀送抱，得意地眯著眼睛凝视著老婆温柔地笑，众人互相望望，抖落一地鸡皮疙瘩。
柳日初反应过来："不可不可，这是在京城啊，来回起码两个多月的路程，怎能当天去当天回。"
白玉不屑道："放心，我们既然说了能便是能的。"说完袍袖微甩，厅中众人一起圈在一片发著光的亮球中，白玉口中念念有辞，众人只觉眼前景物忽地一闪，已到了柳园门口。
柳日初目瞪口呆，慕枫等四人兴致勃勃，皇甫晟犹自抱著小慕竹。柳言初抬头看了看门头上挺拔豪迈的字迹，感慨万千，眼中隐有泪光，白玉见不得他伤心，低声安慰。众人一起走了进去。
柳日初磨磨蹭蹭地跟在身後，一路思量对策，只听到柳言初心痛的惊呼声："怎麽会这样？"旋即厉声问道："大哥，爹爹种下的花木呢？"
众人瞧著这满园的杂草，枯枝败叶，不要说花香四溢，连草都是长得歪歪斜斜，没有半点精神。
柳言初盯著自己大哥的眼睛，恨声道："大哥，这便是你所说的完好如初的柳园麽？"
众人一起盯著他，柳慕梅撇嘴道："就说不能相信他！"柳日初虽然脸皮厚，此时也有点招驾不住。
突然一个娇嗲的女声响了起来："公爹，你回来啦？"
众人回头一望，一个脸上白白的，嘴唇红红的女子一扭一扭地走了过来，边走边不忘给每位在场的男人抛个媚眼，特别是看到白玉白槿，眼睛恨不得突了出来，众人都感到啼笑皆非。
柳日初看到这女人，神情越发不自在起来，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垂著头死不开口。
那女人看公爹不理，开始撒泼："好呀，你肉包子打狗半年不归家，拿走家里所有的银子，说是上京找你弟弟要钱谋职。"她撇了一眼柳慕梅："是不是在外面又勾搭上了美貌的小蹄子，想甩了老娘？"
柳慕梅气得面色铁青，那女人接著嚎："你个没良心的死老头子，强占了我，把你儿子逼走了，好不容易我又给你生了三个儿子，现在说甩就甩，没门！"
众人哑然，柳言初觉得自己有点站不住，忍不住抓紧白玉的手稳稳身形，目光近乎悲愤地望著柳日初："大哥，你怎可做出这等有辱门风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