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寒冰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一径地低着头,不知道是在看着自己的鞋子还是在看投射在鞋面上的影子......如瑄的影子......
七十
如瑄的眼角眉梢,被那人身上的艳丽嫁衣映得一片鲜红。
鞭炮声好长时间才停歇下来,大厅里人头攒动,大家低声笑着说着,眼看着新人们们用红绸系着彼此,从外面走了进来。
司仪高声喊一拜天地,他们转过身,对着屋外苍天拜了一拜。
司仪又喊二拜......
"慢着!"
这声音其实并不响亮,但是清清楚楚地传进了每个人的耳中。大厅里随即变得鸦雀无声,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这厅里有许多的人,一些是主人家的,其余大半都是外来的宾客。
主人这边就不用说了,客人们也大多眉开眼笑。就算剩下少数不喜欢说笑的那些人里,也没有说谁是一脸阴沉又风雨欲来的,只除了......一直坐在主位上的这个人。
不过以这人今日的身份地位,行为举止与众不同一些可能也属正常。何况这些年里,关于他那种难以捉摸的乖张性情,更是私下传遍了大江南北无人不知。所以当他脸色难看地出现在大厅,然后独自坐在那里,不搭理任何一个和他说话的人,眼睛里什么都看不进去的样子......所以哪怕他这样参加自家徒弟的喜筵,也没有谁敢议论这人的怪异,就连私下也不敢讨论一字半句。
当然了,不说不代表心里不会去想或去猜测。差不多每一个人,都留了些心思在他的身上。所以当这句"慢着"响起的时候,大家都极有默契地停了下来,朝他看了过去。
他虽不是这场喜筵的新人,但对这场喜筵来说,也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这二拜高堂,拜的应该是他。而站起来喊停的那个,恰恰也正是他。
他就是这座冰霜城的主人,天下第一的剑客,百里寒冰。
一对新人呆呆地站在原地,百里寒冰喊完之后就直接走过去,拉了新郎往通向后院的侧门走去。
直到离开大厅已经很远,到了院子里的池塘边上,如瑄才意识到百里寒冰都做了些什么。
"等一等!"他拉住百里寒冰停了下来。
百里寒冰站住了,转过身来面对着如瑄,脸色也不是很好。
他在生气?他为什么生气?他在生谁的气?他又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把自己从大厅里拉出来......
"怎么了?是出了什么事?"如瑄不知所措地看着百里寒冰:"你到底是......"
"我说了,我们不娶了。"百里寒冰终于放开了他:"至于那个女人,从什么地方来的,就送回什么地方去好了。"
又来了!他到底想干什么?
"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如瑄无力地说:"你别闹了,这可不能玩笑,事关我和她的......"
"我不管,总之你不能娶她!"百里寒冰的眼中一片冰冷:"若你是怕别人笑话,那我杀了这里每一个人!只要把知道这件事的每一个人都杀了,就没有人敢笑我们了吧!"
如瑄心里一颤,抬头看他。
百里寒冰伸手过来,手中微一发力,红绸寸寸断裂着从如瑄胸前散落了下来。
"我能不能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如瑄去看那一地碎红,茫然地问:"你宁愿杀人,也不让我娶她。只是因为她配不上我,你觉得我娶她太过委屈了吗?"
"当然了。"百里寒冰毫不迟疑地回答了他。
"难道是我有什么地方弄错了?"如瑄往后退了几步:"你不单单只是......不然怎么会说这样的话,要做这样的事呢?"
"如瑄。" 百里寒冰拉住了他的手腕,不让他再退了。
如瑄要甩开他,被他察觉了,反而抓得更紧。
"我想过了,你在房里对我说的那些话是有道理,可是......"百里寒冰微微一笑:"如瑄,娶了那样的女人,你一定会后悔的。所以我想来想去,这荒唐的亲事还是到此为止了吧!"
如瑄没什么反应,只是呆滞地看着他。
"其实......"见他这样,百里寒冰的笑容也挂不住了:"你若是今后也不想娶妻,那就不要娶了。其实一个人......也没有那么糟糕吧!"
不要娶了?一个人也没有那么糟糕?百里寒冰为什么要这么说?
不!不该是这样的!百里寒冰心里的结,不就是因为对十年前的那些事耿耿于怀?
只要他娶了妻子,又生活得和乐美满,百里寒冰应该会慢慢放下那份内疚,不会再被自己折磨下去。
虽然在这之前,百里寒冰也不止一次要求他放弃婚事,可那多半是因为内心的挣扎犹豫促成。也正是因为那样,让他越发感觉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而百里寒冰最终也是让了步......但是谁来告诉他,今天这出人意料的变化,究竟又是怎么回事?
竟然还说杀尽知情的人......百里寒冰让他悔婚之意,怎么会坚决到近乎逼迫的地步?
难道说,是他的想法完全错了?其实百里寒冰根本就是......
"你说我不娶也没关系,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百里寒冰点了头。
"那么就算我一辈子不娶妻子,一辈子无家无后,孤苦伶仃的也不要紧了?"
"怎么会孤苦伶仃呢?你不是还有冰霜城?不是还有我吗?"百里寒冰牵起他另一只手,把两个人的两双手交握在一起:"只要有我百里寒冰在一天,就不会让你无依无靠的。这冰霜城就是你的家,至于无后......那个叫如霜的孩子你不是很喜欢吗?也让他认你做义父,跟你的姓氏不就可以了?"
如瑄说不出话了,他什么话也说不出,就连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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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厅里的气氛诡异非常。
在座几乎每个人表情都不自在,其中也不乏德高望重的长者前辈,可没有任何人站出来说话,或者试图打破僵局什么的。
皇城里派来贺喜的使者本来是有所动作,但慕容舒意的一个眼神,就让他乖乖坐在了原处。在整个大厅里面,也只有慕容舒意一个人最随意自然,他不但端杯喝茶,还一颗一颗地嗑着瓜子,更是把空了的瓜壳整齐地码放在桌上。
偌大的厅里正办喜事,仆人宾客如云,没有人交谈议论发出声音。只拜了一拜的新娘子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新郎官和"高堂"不知去向。而据说是新娘兄长的安南王爷,居然很悠闲地喝着茶吃着瓜子,一点也没有着急的迹象。
就在这样奇怪的气氛里等了好一会,新郎官和百里如霜才一前一后地走了回来。
慕容舒意放下茶杯瓜子,仔仔细细地看过了两人的表情神态,之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百里寒冰似乎想要走到中间对众人说话,但新郎官阻止了他,亲自站到了大厅中央。
如瑄先是看了看身边穿着嫁衣的新娘,然后回头看了看站在自己身后的百里寒冰。
"多谢诸位特意赶来参加今日的喜筵,但对不起各位的是,这场喜事恐怕不会再继续下去了。"他开了口,语气异常平和,似乎只是在说一件平常不过的事情:"此事因由皆是我卫泠风一人之过,与郡主毫无牵连,此后......"
"慢着!"
这一次喊停的,是新娘的兄长,安南王爷慕容舒意。
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身后的亲卫随侍也都跟着站了起来,剑拔弩张的味道让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卫泠风,你这是什么意思?"慕容舒意沉下了脸问:"难道你想要当堂休妻?"
"我和郡主并未拜完天地,就是还不算夫妻,怎么都不能算是休妻。"如瑄略低下头:"是我卫泠风悔婚在先,与郡主并没有什么关系。"
"好你个卫泠风!你居然敢做出这样的事来,你把我置于何地,让我安南王府颜面何存?"慕容舒意一掌击在桌上,力道之猛把腕上带着的一串珍珠都震散了:"今日要是就这么算了,我就不姓慕容!"
珍珠噼里啪啦滚了一地,慕容舒意身后的那些人也拔出了刀剑,纷纷对准了如瑄。
"王爷......"
"是我不让他娶的。"
"百里城主这话怎么说?"慕容舒意瞪着插话的百里寒冰。
"郡主冰清玉洁,安南王府更是显赫门第,我们高攀不上。"百里寒冰走了过来,轻描淡写地一句:"你还是把她带回去,另外找一桩门当户对的好姻缘吧!"
"你......"慕容舒意气得脸都青了:"百里寒冰,你别这么得意!你还真以为我慕容舒意怕了你不成?"
"哪里?王爷你少年之时就已经威名远播......"
如瑄一直留意着身边新娘的反应,看她一直低头不说话,知道她是太过吃惊的缘故。
"明珠,对不起。"他低声地安慰:"事出突然,要委屈你了。至于慕容答应了你的条件,他一定不会......"
但是没等他说完,新娘却突然转过身去,拎起裙摆往大厅外跑了出去。
"明珠。"他愣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新娘装扮累赘,自然是跑不快的,还没到门口如瑄就已经追到了,他伸出手搭住了肩膀,想让人先停下来再说。
脚步一停,他正要问怎么了,就看到那艳红色的嫁衣之中,突然有寒光一闪。
七十一
不是明珠!
红色盖头飘扬而起,从那下面露出的脸,根本就不是明珠。
可是等如瑄看清了这一点,事情就已经结束了。
一切发生得太快,等回过神的时候,他只看到上一刻还在和慕容舒意争执的百里寒冰,已经不知什么时候挡在了自己身前。
"你武功不错。"百里寒冰声音有些冷凝,连手心也是冷的:"真是可惜了。"
"剑下留人!"慕容舒意急切的喊声传了过来:"百里城主,千万不要杀她。"
"这不用你多说。"百里寒冰紧握住如瑄的手:"不过她胆子也太大了,居然敢当着我的面用剑对准如瑄。"
"我知道我知道。"慕容舒意此刻已经完全没有了方才的气势:"等我问出了要问的事情,你再慢慢和她算帐好不好?"
等回头往慕容舒意那里看去,如瑄只见到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不少他的侍卫,而慕容舒意不知为什么还是一脸得意的样子......他顿时更加糊涂起来,完全想不通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
"如瑄,你受惊了。"慕容舒意笑眯眯地对他说:"我没有办法事前和你说明,所以只能瞒着你,你不会怪我吧!"
"这是......"就像大厅里的其他人一样,如瑄眼中都是疑惑:"你能不能告诉我,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他侧身看了一眼被百里寒冰点倒在地,动弹不得的陌生新娘,却随即被百里寒冰拉回了身后。
"傻如瑄!"慕容舒意扬眉一笑,伸手过来:"就算有的人舍得让你娶别的女子,我也是不会愿意的,你要知道我对你可是......"
"慕容舒意。"百里寒冰衣袖拂过,挡住了他的手:"大庭广众之下,有些话想想你的身份再说。"
两人对望了一眼,最后慕容舒意先笑了一笑,先移开了目光。
"诸位。"他环顾四周:"诸位特意赶来观礼,却遇到了这样奇怪的事情,想必心中都是疑虑重重。让诸位遭遇这番变故,实在是本王的罪过,本王先在这里向诸位赔个不是了!"
慕容舒意身份尊贵,他这么一说又是作揖赔罪的样子,座上诸人都站了起来,纷纷对他还礼。
等喧哗的声音稍微平歇下来,慕容舒意才又开口说话。
"就如诸位所见。"他指着地上的那个假新娘说:"此女和百里城主有仇,知道本王这番嫁妹到冰霜城里,于是绑了本王的家眷,胁迫本王带她和她的手下混进冰霜城里,准备在婚礼上伺机下手。"
这话一出,四座哗然,就连如瑄也是震惊莫名。
不论为名为仇为利,这世上想杀百里寒冰的人都不在少数,但是以百里寒冰的武功,想要正面击杀他几乎是痴人说梦,可要暗中下手,如何混进冰霜城就是首要的问题。
但这女子非但借着喜筵混进冰霜城,甚至还绑了安南王爷的亲眷要挟于他,公然假扮成了新娘,想要趁着百里寒冰猝不及防之时下手暗算。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了如雷蹄声,听来就像千军万马直奔大厅而来。
"诸位不用惊慌,那是我的铁衣亲卫。"慕容舒意及时地开口安抚众人:"之所以如此安排,也是为了防止宾客之中还混有这些人的同伴,还请诸位稍安勿燥,"
虽然他这么说了,但从墙头屋檐冒出的铁弓强弩还是令厅里众人为之色变。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如瑄问百里寒冰:"你是早就知道的吗?"
百里寒冰摇了摇头,指向慕容舒意原先坐着的位置。
如瑄仔细一看,才发现那张桌子上散乱的瓜壳排列得像一个简单鱼形,一颗珍珠嵌入桌面,正巧是在那鱼眼的位置上。
如瑄想起了慕容舒意一掌击在桌上,腕间珍珠碎落的情景。
"鱼目......混珠?"他略一思索就想通了其中的联系。
"想必他是受人挟持,所以才要用这个法子告诉我,此明珠非彼明珠,这场婚事其中有诈。"
"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立刻就猜到了我的意思。"慕容舒意走了过来,压低了声音说:"这里交给我的属下,我们换个僻静的地方说话。"
百里寒冰手指虚弹,解开了那个假新娘的穴道。
她眼皮动了几动,然后睁开了眼睛。
如瑄当然满心的疑问,但看慕容舒意少有的凝重模样,倒也不好急着追问他。
"这位姑娘。"慕容舒意站在她的面前,用一看就是假惺惺的笑容问:"你没什么事吧!"
那女子紧闭着嘴,一言不发地扫视过每一个人。
"我说姑娘,到了这个时候,你也别想着还有第二条可走了。若是你老老实实地回答本王的问题,说不定我倒还会放你一马。"慕容舒意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看上去有几分阴冷可怕的味道:"苏州府尹司徒朝晖,他到底在什么地方?"
七十二
那女子目光空洞,不言不动地坐在地上。
"慕容,司徒出了什么事吗?"
慕容舒意从腰带间取出一枚白玉的指环,如瑄看着,只觉得很是眼熟。
"就在今天清晨,这位姑娘把我引出了冰霜城。她对我说,若是我还想留着司徒朝晖的性命,就要帮她演这一出偷龙转凤。"慕容舒意握紧了手里的玉环:"这个玉环是我和他第一次见面时我送他的,他一直带在手上......这是我家传的器物,我后来有些后悔轻易送了人,有好几次想问他要回来,他却生了好大的气,怎么也不肯还我,还说除非是他......"
说到这里,慕容舒意身形一晃,竟是有些摇摇欲坠,如瑄上前想要扶他,却被他伸手阻止。
"我没事。"他面容一整,目光凌厉地瞪着那女子:"这位姑娘,本王的心情现在非常不好,若是你还是坚持什么都不说的话,别怪本王不知道怜香惜玉了。"
"慕容......"
"如瑄,麻烦你和百里城主回避一下。"慕容舒意冷冷说道:"我想与这位姑娘单独谈谈。"
"你要做什么?"如瑄看看他又看看地上的女子:"你不会是......"
"要花费多少时间,要费本王多少唇舌,要看这位姑娘自己了。"慕容舒意绕着那女子走了一圈,轻声地说:"不过也许会可惜了这如花似玉的样貌,这柔软可人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