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鹤山庄的祖传好酒说是千金不卖,就连慕容舒意那样的身份都只求得小小两坛,那也已经算是天大的面子了。
可见这世上,也没什么是百里寒冰想要而得不到的......
"多谢师父了!"如瑄倒也不急着品尝,把酒杯放回了桌上:"不过我原本以为只是一顿便饭,早知如此正式,我该换身好些的衣服,再带些礼物过来才是。"
"如瑄,你这是在取笑我吗?"
"哪有?"如瑄笑了笑:"我是看到师父气色好转,心里感到高兴。"
百里寒冰的脸色不再灰白,就连唇色也渐渐转为红润,表示他体内毒性正在慢慢减少。
"不过说正式也是该正式一些。"百里寒冰虽然带着微笑,但表情却变得认真起来:"其实我今天找你来,的确是有很正式的事情要对你说。"
如瑄看着他,隔了一会才问:"什么事?"
"这想法也不是最近才有,但始终找不到好的时机说与你听。"百里寒冰顿了一顿,然后看着如瑄的眼睛,很慢很清楚地对他说:"我想收你做我的义子。"
如瑄猛地站了起来,他坐着的椅子往后翻倒,发出了刺耳的声响。
三十一
"你说什么?"如瑄也顾不上自己的失态,向百里寒冰求证:"你说......"
"义子。"百里寒冰重复了一遍:"虽然按照我们的年龄,结为异姓兄弟也未尝不可,但是我们有师徒的名份在先,还是这样的身份比较合适。"
"合适......合适是什么意思?"
"师徒总及不上父子来得亲密......"百里寒冰没有说完,就见如瑄往后退了一步。
"义子?"他嘴唇一颤:"百里家的义子?我哪有那样的福气?"
"你不必冠上我百里家的姓氏,当然也不必喊我义父,我们就像以前那样相处就可以了。"
"我不愿意!什么以前那样的......"如瑄拔高的声音忽然又低了下去:"很抱歉,这酒宴我无福消受。"
说完,他急匆匆地掉头就走。
"如瑄!"百里寒冰喊了他一声:"你先别走,听我说完好吗?"
一听到,如瑄的脚步自然而然地停了下来。停下之后,他暗暗笑着自己,这都是因为早已经成了习惯,所以从内心里就不会拒绝这个人的任何要求。
"我知道您是好意。"他没有回头,声音有些黯然:"但就算是好意,也不见得我必须接受吧!"
"我当然不会勉强你,可我真的很希望你能够答应。"百里寒冰走到了他身后:"如瑄,其实我在心里,一直都把你当成兄弟子侄,好像是至亲的人一样。"
明亮的月光从水面反射过来,如瑄有些目眩,晃了一晃。
"怎么了?"百里寒冰连忙扶住了他的手肘:"你不舒服吗?"
"我很好!"如瑄甩开了他的手:"一切原本就是我的错,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你说......"百里寒冰不太明白地看着他。
"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如瑄笑着退了一步:"我怎么能怪别人,这和谁都没有关系,都是我自己......"
"如瑄!"百里寒冰握住了他的手:"你别这样!"
"什么样?"如瑄看着他的眼睛:"我一直都是这样啊!"
"其实,我......"
如瑄忽然脸色一变,百里寒冰愕然地住了口。
如瑄脸色煞白一片,他手腕一翻,手指扣住了百里寒冰的脉门。
"我不相信!这不可能!这是不可能的!"他一再重复着诊脉,但其实脑子里已经是一片空白,什么都听不进去了:"毒明明已经解了,怎么会......"
"如瑄,你不用着急,其实我......"百里寒冰被他嘴唇苍白,眼中充血的的样子吓到了,急忙握住了他颤抖不停的手。
没想到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话,就看到如瑄一口血了出来。这血像是呛咳出来,有一些都溅到了他的脸上,甚至他微张的嘴中都尝到了淡淡的血腥。百里寒冰僵直地怔在那里,直到眼见如瑄倒了下去,才慌忙伸手过去接住。
"为什么?"昏昏沉沉的如瑄揪着他的衣袖,还在不停地问:"为什么毒没有解?这不可能?为什么?为什么会......"
"如瑄,你别说话了。"百里寒冰看着如瑄嘴角不停涌出的鲜血,情急之下拦腰把他抱了起来:"我带你去找大夫,你别说话了。"
"不会的......不可能失效的......"如瑄仰头看着他,依然在喃喃自语:"千花凝雪不可能......"
百里寒冰咬了咬牙,足尖在围栏上一点,抱着如瑄一同升上半空,化作光影往另一处院落去了。
如瑄只听耳边风声掠过,寒冷的感觉一点一滴开始侵入他的胸前。
也许不过一两个眨眼的时光,他们就越过了重重屋脊,到了要到的地方。但是对如瑄来说,这段时间却足以让他的神智陷入混沌。他迷迷糊糊听百里寒冰在喊吴四,他不明白为什么百里寒冰要带自己来找吴四。随即又觉得百里寒冰喊的像是吴四......但又似乎有些不像......
他努力睁开眼睛,直到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只是似曾相识......
只觉有一阵剧痛从脑后传来,如瑄立刻从昏沉中痛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趴在一张长榻上,同时感觉到冰冷的指间在他颈后游移。
丝丝的酸痛麻木从颈后传来,但如瑄还是强忍着把头侧了过去。他看到窗外漆黑一片,而站在他背后的人,赫然就是吴四!
"是你......"
"是我。"吴四手指中正拈着一根闪亮银针擦拭,听见声音,朝着他点了点头:"你醒过来了。"
"你是谁?"如瑄试了试力气,才慢慢坐了起来。
他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那个在他印象里高雅超脱的"吴四",这时看起来却完全不同了。屋中灯火通明,吴四的容貌装扮也是如常,可感觉却和高雅超脱相去太远。
"真是对不起,我隐瞒了真正的名字。"似乎察觉到了如瑄的不安,吴四抿嘴浅浅一笑:"我不叫吴四,吴四是取自同音,其实我叫无思。"
"药师?"听到这个名字,如瑄心中吃惊不小。
要知道"药师"是个看似无奇,却人人闻之变色的名号,算得上是当今世上最为棘手的人物之一。
而"药师"的名字,就是无思。
据说无思此人医术冠绝世间,已经高明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有些说法完全是神乎其神,令人不能相信。但比起这些,更为人所知的,却是他的性情诡异,丝毫不逊色于以用毒狠绝闻名的无涯阁主。
若是不喜欢救世济人也就算了,无思却会为了研究一种病症或是解一种奇毒,会让患病或是中毒找他求医的人,多次染上那种病症和中上那一种毒。这样反复数次之后,等他研制出解救的药物,许多病人已经是气息奄奄,等救好了也是去了半条命。更别说那些体质虚弱的,一命呜呼了也不稀奇。
他的仇人几乎遍布天下,偏偏谁也拿他没有办法。他并不懂得武功,却有无数种比刀剑棍棒厉害百倍的手段。
"难怪你用针的方法......"如瑄很快就从震惊中回过神:"你是来帮他解毒的吗?"
"他根本就没有中毒,有什么好救的?"无思摇了摇头:"我看整个冰霜城里,真正病入膏肓的,恐怕就只有你一个。"
"你说什么?"
"我说,百里寒冰根本就没有中毒。"无思好像是怕他听不明白,语速缓慢,清清楚楚地又说了一遍:"从头到尾,中了毒的只有你如瑄一个,那毒就叫做‘百里寒冰'。"
"胡说。"如瑄立刻反驳:"他不会骗我。"
"原来,你早就看出他是在骗你了。"
如瑄浑身一震,抬了头看他。
"在我所见过的人中,少有你这样真正的君子。"无思叹了口气:"可惜这是个浑浊世界,根本就不适合翩翩君子。"
三十二
如瑄手臂一软,整个人直直地倒在了榻上。
"他果然就没有中毒,原来......"他说着说着没了声音,只是瞪大眼睛、呆滞地看着屋顶的横梁。
原来那细微处的古怪,并不是自己多心,而是他真对自己有所欺瞒。
有谁会想得到,那个傲视天下的百里寒冰,居然会......自小追随就在他身边,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一直以为自己对他的了解远比别人更深,可是今时今日再说了解却是如此讽刺。
"我见百里寒冰的模样,就料准他最后还是骗不过你的。"无思站在一旁,低头对着他,嘴角有抹不知是嘲是怜的微笑。"七窍玲珑的心,怎么会看不透这处处错漏的局?"
"他中的,果真不是月无涯的‘当时已惘然'。"
"自然不是,我叫它做‘此情可待'。"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如瑄茫茫然地说着:"真是好名字。"
"虽然仍有不同之处,但当今世上除了月无涯之外,恐怕没有人能够分辨得出。"无思抿了抿嘴角:"你用不着怀疑自己,单论医术的话,比起我来你也绝不逊色。"
"有你药师这一句话,也不枉我苦学多年。"
如瑄从榻上站了起来,无思看他竟是要往外去,在他身后问了一句:"你不想知道,百里寒冰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想。"如瑄侧过头:"但我现在仍不能冷静,还是先不听比较好。"
"不能冷静?"无思转眼一看,才发现他半掩在袖中的指尖血迹斑驳:"事情如此逆转直下,一时之间自然让人难以接受,不过你倒把苦痛掩饰得真好。"
"已经习惯了......"望见无思不解的表情,如瑄还笑了一笑:"若你日日夜夜都在忍耐,时间久了自然就学会习惯。就像我一样,方才觉得天都要裂了,可现在醒来已经好了许多。"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无思叹息了一声:"这情爱,果然是沾不得半点的毒药啊!"
如瑄背脊一僵,整个人充满了防备。
"你固然掩饰得很好,可一旦你总是把一个人放在心上,就算你言语行动毫不逾越,但目光声调又怎么可能没有丝毫流露?"无思一手搭在他的肩上,示意他反应不必这么激烈。"只是我这瞎子都能感觉得出了,百里寒冰却半点不为所动,这无知无觉还真叫人心寒。"
"其实,这样也好......"
"好?"
"有什么不好?"如瑄背对着他,用淡然的口气说道:"我也算报了恩,此后再不欠他什么。恩怨两偿,不是一件好事吗?"
"百里寒冰对你有什么恩德,值得你要用自己的性命来作回报?"
如瑄往外走去的脚步,因为这一句话而再次停了下来。
"说叫千花凝雪,可我看那雪花的雪,应该改作心血的血字才更贴切。"无思往前走了两步:"毕竟千秋花和血涎草虽然不是多么罕见,可要让这两种性质相克的药物融合到一起,实在是不简单的事情。"
"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难。"知道无思方才一定已经仔细查验过了,如瑄也就不打算继续隐瞒:"血涎草虽然毒性奇特,但对刚生下的婴儿却没太大作用。如果混合一些其他的药物服用,等到成年之后,只会在血液中残留下一些温和无害的成分。然后服下千秋花,它们的药性自然会在体内融合。"
"可至少要清醒着忍受十个时辰的血脉逆流,那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就连一向把生死看作小事的无思,语气中也不无感叹:"意志坚定之时,人果然能够承受远远超出界限的痛苦。"
如瑄轻轻巧巧地答了一句:"不过就是疼痛,忍一忍也过去了。"
血脉逆流纵然痛苦难当,可是这时想来,也算不了什么。
"你可恨他?"若不是无思目不能视,如瑄会觉得他是在仔仔细细看着自己。
"恨他?这从何说起?"如瑄嗤笑起来:"一切都是我自己心甘情愿,为什么要去恨他?"
"照你现在的情形,原本还能拖上一年半载。可若是心境起伏过大,恐怕会捱不过十日。"无思有些惋惜地说:"你都愿意为他舍弃性命,换来的却是欺骗,难道你会不恨他吗?"
"我不在乎。"如瑄只是浅浅笑着,就好像真的一点也不在意:"就算我一早知道了他在骗我,结果和现在也不会有太大不同。"
无思因为他的反应而感到吃惊:"我一直以为,蝼蚁尚且贪生。"
"我不是什么蝼蚁,只是在世上行走的一个死人罢了。"他的眼眸幽深遥远:"或许我一直就是在等这一天,从很久以前......"
如瑄走出无思的屋子,还没走出院门就看到百里寒冰站在那里。
百里寒冰听到他打开了门,听到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了出来,却没有过去接他。就连现在看到他惨白如纸的脸色,百里寒冰也没有立刻上前扶他。
不是不想,而是他不知道自己那么做了,如瑄会是什么反应。若是愤怒生气也就罢了,可要是如瑄怨恨痛苦,那该如何是好?
所以犹豫了半晌,他最后只是喊了一声"如瑄"。
"药师果然非同一般,居然能制出和‘当时已惘然'症状这样相同的药物。"如瑄的脸上没有愤恨不满,甚至连不悦也寻找不到:"我没有能分辨出来,果然还是技不如人。"
"如瑄。"
"不愧是冰霜城主,竟然能把他也请到。"如瑄满面笑容:"说起来他成名多年,真没想到竟如此年轻。只看外表,也没人能猜得到他是谁吧!不过他......"
"如瑄!"百里寒冰扬高声音打断了他。
如瑄的笑容蓦地消失。
百里寒冰因为他脸上闪过的冷峻,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等过了好一会,还是如瑄轻柔的声音先打破了沉默。
"我知道你有话要对我说。"他一边说,一边对百里寒冰重新扬起笑容:"但我什么都不想听。"
"如瑄,你一定要听我说完。"看到他的笑容,百里寒冰的心情越发沉重起来。"这其中......"
"不论这其中有什么曲折,我都已经不想知道了。"如瑄垂下目光:"既然已经都结束了,又何必要追根究底?"
"如瑄,你怨恨我吗?"百里寒冰问了和无思相似的问题。
如瑄也和刚才回答无思一样摇了摇头。
"那么,你会谅解我吗?"百里寒冰有些欣喜地问。
"我做不到。"如瑄回答得很快,他的眼睛就像波澜不起的深井:"你不知千花凝雪于我的意义,所以我不恨你。但也正是因此,我无法原谅你那么做。"
"如瑄。"
"本已死了,却还被烧成灰又碾成尘。有些事,始终不是闭上眼睛就能忘记的。"
如瑄说的话百里寒冰不是多么明白,但如瑄脸上的表情,百里寒冰却看得很清楚。
那是怅然若失......
"锵--"一声清越剑鸣,如瑄惊讶地看到百里寒冰拔出了冰霜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