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寒冰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才把心中翻腾的怒气压了下去。
"白总管。"他没有理会如瑄,而是吩咐着白兆辉:"找城里的大夫去帮雨澜看看,不论怎样都不能让情况变得更坏。"
"是。"白兆辉也不敢多问什么,连忙领命去了。
百里寒冰往自己屋里走去。
"你有什么打算?"他走过之时,如瑄问他。
"我调息一会,等内力恢复以后就带着雨澜去追无思。"百里寒冰声音冰冷:"卫公子,我冰霜城容不下你这等贵客,你就请自便吧!"
他走进屋里,从里面把那还完好的半扇门掩上,把如瑄挡在了门外。
如瑄对着面前那根本挡不住人的门看了许久,正扬起嘴角要笑,忽然感觉鲜血从喉咙里往外涌出来。一时来不及咽下去,他只能侧身举起袖子,全数吐在了上面。
因为失血晕眩,如瑄退了几步。他靠着走廊里的柱子慢慢地坐到地上,从怀里取出些药吞下。
稍微好过一些的时候,他睁开眼睛,看到飞檐外满天星光灿烂,一轮明月高挂天边。
周围静谧非常,连风声也半点没有。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他念了半句,停下来摇头:"我这是在做什么......"
都是和司徒朝晖厮混久了,才染上了这种动不动想伤春悲秋的毛病。
"没什么事,我没什么事。"他告诉自己:"卫泠风,你别把这看得太重,它自然也就变得轻了。"
人的知觉果然常常有误,这一夜对他来说本是漫漫长长,像怎么也到不了头。但现在他一个人坐在这里,却又觉得这时间过得好快。他感觉也没过多久,眨眼之间东方已有了泛白的迹象。
算算时间差不多了,他动了动手脚,站起来把沾满鲜血的外袍脱下来卷成了一团,随手扔在了一边,然后举起手敲门。
门里的人当然是不会回应,如瑄敲过三次以后,自己推开了那半扇虚掩的房门。
"卫公子怎么你还没走?"百里寒冰坐在桌边冷眼望着他:"还有什么话没对我说完吗?"
"你不是要出门吗?"如瑄的语调平常:"让我帮你梳个头,我不会和你说话的。"
也不知百里寒冰心里的想法,不过他没有出声拒绝,如瑄就撩起下摆跨进门槛,一步一步朝他走去。
如瑄的动作很慢,也不像往日那么轻便灵巧,间中还不时地捂住嘴咳上几声。花费了不少的时间,才帮百里寒冰梳好了发髻。
但要往发间饰上玉扣的一刻,如瑄没有抓稳,不慎让那精美脆弱的蝴蝶滑出了指尖。
如瑄伸手去抓,却是没能抓到,百里寒冰本来有机会抓住,但他没有动手。
最终,两个人眼看着蝴蝶玉扣碎成了一地。
如瑄一愣之后蹲下身子,要去捡那些碎片。
一片白色的衣角从他手上拂过,正是百里寒冰踩过满地碎玉往门外走去。
百里寒冰走到门边,回头对他说:"你快些走,等我回来的时候,不想再见到你。"
"你回来之后,不会再见到我了。"如瑄朝他微微一笑。
如瑄的这个微笑,百里寒冰记得非常清楚。
那笑容柔和,那目光温暖。就像是许多年以前的那个晚上,在寒冷冰雪中初遇之时,打动了他的那种目光和那个微笑。
明明没有什么不同,但心境早已不复当初,这时在百里寒冰眼里,这个笑容里带着得意带着嘲讽。他怕自己无法克制怒火,会做出令自己后悔的事来,握紧手里的剑,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时,如瑄站在阳光还没有照到的屋里,默默地看着......
四十一
百里寒冰站在冰霜城庄严的黑色大门外,神情有些呆滞。而让他如此失态的,是悬挂在冰霜城黑色大门的那两盏白灯笼。
他离开也不过几天光景,一回来就看到门外挂着治丧的灯笼,一时怎么也猜不到家中出了什么事。
他走到门旁,又抬头看了一会,才举手拍动门环。
穿了一身素服的白兆辉亲自开的门,看到是他回来了,问候一声就低下了头,脸上的表情似乎非常为难。
百里寒冰倒没有急着追问,他进门以后就往大厅走去。
白兆辉跟在他后面,好几次欲言又止,怎么也说不出口。
"城里出了事为什么不通知我?"百里寒冰看着一路上悬挂的哀灯白绫,眉头越皱越紧。
"这......"白兆辉吞吞吐吐地回话:"不是属下不想通知,只是......只是卫公子他......"
"卫公子?"百里寒冰一时没有听明白,转念才想起他指的是谁:"我不是和你说了,他和冰霜城已经没什么关系了。这个地方到底姓百里还是姓卫,白总管你连这一点都分不清了吗?"
"城主,属下说的不是那位如瑄公子。"白兆辉吓了一跳,连忙为自己辩解说:"那位卫公子是在如瑄公子......才来的城里......"
百里寒冰无心听他在说什么,因为说话间快到大厅,他已经隐约能够看得见大厅里一片凄清冰冷的白色摆设。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罗嗦?"百里寒冰停下了脚步:"白总管,是什么人死了?"
"城主......"白兆辉的脸色十分难看。
"到底为什么要布置灵堂?"他的语气不由严厉起来。
"城主,是......瑄少爷他......他......"
"白总管,你在说什么?"百里寒冰抿紧了嘴唇:"我问你城里出了什么事,你总是提他做什么?我不是让他走了,难道他还赖在城里吗?"
"城主,瑄少爷他没走。"白兆辉咬了咬牙,总算是说了出来:"他是死了!"
百里寒冰往后退了一步。
"死了?"他又问了一遍:"白总管,你说谁死了?"
"是瑄少爷。"白兆辉低着头叹了口气:"若是城主你早一日回来,兴许还能再见他最后一面。"
"不可能!"百里寒冰摇头:"我走的时候他还好好的,不可能......"
"瑄少爷他......城主出门以后,瑄少爷气色一日不如一日。"白兆辉沉着脸,一字一句地说:"就在昨日夜里,瑄少爷吐血吐得厉害,我找了所有能找到的大夫,但是天明时分,瑄少爷还是撒手西去了。"
"不会的,不会的,他是受了伤,可是......"百里寒冰嘴里这么说,但也想到了那天晚上,如瑄像是吐了许多的血。
那晚如瑄是被漪英打了一掌,但漪英的功力尚浅,就算用尽了全力也不可能让他吐血吐成那样。
"我没有动手,我没有!"百里寒冰脑中乱作一团,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是谁伤了他......是谁......"
他一把揪住了白兆辉的衣领,声色俱厉地问:"是谁伤了他的!"
"瑄少爷是......"白兆辉被他吓坏了,好一会才说:"他是中了毒!"
"毒?谁下的毒?"百里寒冰心里慌乱起来:"如瑄......如瑄他在哪里?"
"就在厅里......"
白兆辉话还没说完,眼前一花,已经不见了百里寒冰的身影。
百里寒冰瞬息之间就冲进了大厅。
他一眼就看见背对大门站在灵台旁的身影,高悬的心顿时猛地回到了原位。
"如瑄!"他抓住了那人的肩膀,感觉到衣物下温热的鲜活血肉,忍不住长长地呼了口气出来。
"你就是百里寒冰?"
"如瑄"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奇怪,让百里寒冰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
"我姓卫,是这个人还活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我来,是来带走他的尸身。他的尸骨,不应该由他的仇人来安葬......百里城主你别误会,这仇人不是我说的,是他在信上说不愿意被‘视他为仇人'的人安葬。""如瑄"转过了身来,把手里的香递过来:"不过你回来得倒巧,还来得及给他上一柱香。"
虽然面貌身形有几分相似,但眼前这少年神情里透着刻薄,一看就知道不是如瑄。
"如瑄......"
"不是在那里吗?"少年也不见悲痛愤怒,还对百里寒冰笑了一笑:"他没能等到你,心里应该正遗憾着呢!你就烧柱香给他,让他‘含笑九泉'吧!"
他刻意把那"含笑九泉"四个字说得怪腔怪调,好像是在嘲笑百里寒冰一般。
"他不会死的。"百里寒冰望着厅中那黑色棺木,哪有心思理会他在说什么:"他一定没死,快点把他还来!"
"百里城主真爱说笑,这世上的人哪有不死的?"少年捂住嘴笑了一声:"真是对不起,我可没本事把他变活还你。"
百里寒冰不想和少年啰嗦,举掌往棺盖拍去,却在半途被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黑影截住了。
四十二
两人转眼之间交换了不下十招,竟是平分秋色。
百里寒冰无心和这个全身裹着黑布的高手缠斗,一掌逼退对方之后,反手拔出了腰间长剑。
手里拿着剑的百里寒冰,世上有几人敢与之正面对决。可那黑衣高手非但没有丝毫怯意,反而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这黑衣人不知是修习了什么奇异的武功,呼吸和心跳几乎处于完全断绝的状态。加上百里寒冰情绪不定,才一直没有发现屋中有这样的高手潜伏。
"哑巴,别拦着他。"那和如瑄有几分相似的少年出了声:"让他看看清楚也好,省得日后麻烦。"
在少年说完之后,那黑衣人即刻变得杀气全无,一闪身就回到厅里光线最暗的角落。
这黑衣高手武功之诡谲,杀气之凌厉,是百里寒冰生平仅见。若是换了平日,找到这样难得的对手,他一定不会轻易放过,但这时他眼中心里什么念头也没有,只想着证实如瑄是生是死。
只是被拦下了一回之后,他这时再看着那黑色的棺木,心里却开始犹豫动摇。
要是打开了以后,里面真的是......
"哑巴!"少年见他犹豫不决,冷笑着说:"百里城主手软了,你帮他一把吧!"
那黑衣高手随即无声无息地到了棺木之前,轻松地把棺盖揭开放到一旁,然后又回到了藏身的角落。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诡异的手法,其间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他是不是真的死了,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少年用一种冰冷薄情的语气说:"如果他没有死干净,你就给他补上一剑。我来这里没有准备带走活人,只是过来收尸。"
如瑄闭着眼睛躺在那里,安安静静的,根本不像是死了,一点也不像!
他还记得自己离开,如瑄帮他梳头的时候......如瑄看着自己的目光......如瑄是在恨自己骗了他,但是......怎么会死!
百里寒冰伸出手,碰了碰那苍白之中泛着灰色的脸颊。
好冷......如瑄他好冷......
"他总是我叔叔,我也不好说什么,可他这一死还真是死得没什么价值。"少年很是感慨:"都说他是卫家少有的奇才,但他这一死,除了证明奇才都不长命以外,完全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百里寒冰的手指放在如瑄颈边,脸色越来越难看。
"百里城主还是不信他死了?"少年笑着问:"那不如让我剖开他的身体给你看看,等见到那些烂了的五脏六腑你总会信了吧!"
百里寒冰正想把如瑄从棺材里抱出来,听到这句话停了下来。
他的目光停留在如瑄发紫的嘴唇上:"是谁下的毒......"
"百里城主你别误会,没有什么人下毒。"少年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雪亮的小刀,在那里抛抛接接:"再说世间毒药,也没什么能和我卫家的‘千花凝雪'相比的了。"
百里寒冰抬起了头。
"你果然不知道啊!"少年转动着手里的刀子,笑嘻嘻地对他说:"书上一开始就说‘千花凝雪,似药是毒,回生起死,蚀骨腐心'。所以这千花凝雪先要成剧毒才能为奇药,救一人就是要杀一人。"
"你说什么?"
"《药毒记篇》啊!"少年仰着头,颇为自得地说:"那可是我卫家的传世宝物,虽然只有半本,但上面可都是绝妙的药方,说是稀世珍宝也不为过。"
"千花凝雪到底是毒还是药?"
"你可知道,千花凝雪的药方对于卫家的子孙来说,代表着何种意义。一生,除了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我们只能用这个药方救自己的妻子。"
如瑄的影子和眼前的少年重叠到了一起,像是如瑄在对他说:"千花凝雪的配方,等同于我的性命,我对着祖先立下过毒誓,如果说我用它来救和自己毫无血缘关系又或不是至亲之人,那么我也会因为千花凝雪的毒性而死。"
那死字被拖得很长,少年看着百里寒冰,慢慢收起了刻意装出的笑容。
"叔叔也发过同样的毒誓,他违背誓言,所以才有这样的下场。"
百里寒冰面无表情地听着,直到听见这一句,眼角才抽动了一下。
"不会吧!你居然信了?"少年看到了,故作吃惊地问:"百里城主,难道你还真信这世间会有什么报应?"
"不是吗?"
"当然不是,说是什么毒誓,至多就是提醒而已!"少年冷冷地哼了一声:"这个誓言就是说,炼千花凝雪是要死的,世间生命固然可贵,但自己的性命也要好好珍惜。所以除非至亲至爱,不相干的旁人根本不需要考虑。"
四十三
"我母亲当年中了毒,我父亲为了救她,炼制千花凝雪而死。不过他们两个注定了是同命鸳鸯,我母亲没有多久也跟着去了。其实那也不算什么,只是叔叔当时受了很大刺激,他说救一人死一人,死了的那个倒也算了,但那个被救活的,余生都会在歉疚痛苦中渡过,所以这种药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少年叹了口气:"所以他立誓要找出化解毒性的办法,还说若是做不到,就要让炼制千花凝雪的方法在世间断绝......但是谁想天意弄人,他最后还是应了卫家的毒誓,因为千花凝雪而死了。"
越听他说,百里寒冰的脸色越是吓人。
"看城主你的样子,我叔叔救的那个人,一定和你有关吧!"少年安慰他:"你也不用介意,那都是他自己愿意的。他救的那个,一定是他在世间至爱,心甘情愿用命交换的人,不需要别人为他难过。"
"不要说了......"
"一旦决定炼药救人,其实就是决定要用自己的命救另一个人的命了。不是至亲至爱,又有谁会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去死?"少年站在棺木边,对着死者大声叹气:"叔叔啊!我真没想到你这样不解风情的人,最后居然会为情而死,真当浮一大白......"
百里寒冰不想再听他说下去,反手一剑刺了过去。
角落里的黑衣高手似乎早有防备,在百里寒冰手指微动的时刻就扑了过来,在他剑尖刺到时,已经抱着少年退出了很远。也是百里寒冰没有真的起杀机,只是想要让他住嘴。不然那黑衣人动作再快,恐怕少年也已经身首异处了。
直到百里寒冰收剑回鞘,那黑衣高手才把少年放回到地上。看着百里寒冰失魂落魄地出了门,少年的嘴角再次浮起冷笑。
"这世上一物有一物相克,所以没什么有形之毒是不能解的。"他低声地说:"这千花凝雪最多只能算债,是不论什么时候,迟早总也要还的情债。"
那如幽灵一般的黑衣人已经重新盖好了棺盖,站在一旁静静地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