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妖媚,推开窗静听,小楼斜疏中细雨横下。琴紧琴缓琴断,蓦然回首竟得一世苍凉。
--------------------------------------题记
宋末,阳春三月,苏子堤上。
忽闻人潮涌动,连带了不安的气氛,通通直向晋府奔去。树枝鸟哄散,微落了三两根羽毛在地,全被人踏了去。
晋府设宴,大宴三日,不论亲友无非贵贱,来者是客,恭迎小公子降生。
他瘦弱单薄的缩在墙角看那样谄媚鞠躬,眼神充满鄙夷。世事讽刺,只怪得自己生在穷苦人家,理应做了富贵的陪衬。他擦擦左脸颧骨的位置,哼了声离开。那里有块红色若梅的印记。
十八年后。
苏州巨贾晋家有子,晋卿,生得风流倜傥冷清决傲。本是纯良如玉的公子,可奈这皮相过于优雅竟叫人生出畏惧的心思。
人,总是期待美好,却畏惧太过美好。
晋卿善琴,偌大的家业放在手边,他未曾看上一眼。夜未央时他后院独来一阵清音,安然若世。有机缘巧合的下人们走过,听得一两曲,痴痴的移了脚步,而后告诉别人,这算得天籁。
晋卿没有朋友,不似一般公子,红场十里的走过总衣带脂粉。晋卿生得太过干净。他认识的人多,是他家业的缘故。他的知交一个,只他的玉琴。从京城独选的上好玉石,由工匠打磨三载配合精致弦丝而成,看一眼都是奢华无比的物件,他爱它如命。
晋卿是在自己十八岁生辰上离家的。
出楼鞠了个躬,说声谢,酒水未敬的离开,自然天成。他本是不愿做作的男子,心中鄙夷,脸上便浮现出来。
大堂宾客满屋,独缺了主角。晋老爷轻微赔笑,不恭不卑。他宠这独子宠得厉害。
晋卿离家的原因简单,他爱安静。太多人太多事,交错混杂会坏了琴性。这是晋卿的想法。他不说,晋老爷自然知道。
晋卿半个时辰后回的后院,左手提琴右手拎人。
这个孩子,左脸蒙了面罩,是晋卿自那片竹林捡回来的。
这算一种缘分,而晋卿相信所谓缘分。如果今日不是他十八的生辰,老爷不会请那么多人来祝贺;若没那么多人来祝贺,他也本不用逃家到竹林清净。而最重要的是,这个孩子恰好选了这片竹林,恰好在他到的时候晕倒。如此多恰好组合,犹如碎片的拼凑,便成了缘分。
为了这层缘分,晋卿决定将他带回来。
说他是孩子,或者有些勉强。摊平在床的身子瘦削硕长,晋卿微瞄一眼,感觉应比自己高了些尺寸。
觉得年小,是因为他的神色。
只露一半面颊,唇线关紧的带着倔强。特属于那个年龄的倔强。
晋卿唤来个下人,帮他褐了衣,猛的皱眉倒抽口冷气。
这孩子浑身是伤,已无完肤。青色或暗紫的,只不过宣告世人自己由来已久。
是嘲弄,决非乞怜。
晋卿迟疑的看他,突然涌起股好奇的心,想揭了那面具,看看到底什么是人生了副什么容。
于是伸手。他是纯良至此的人,想到就做,没有顾虑。说是逍遥,乱世中仿佛更为危险。可惜,他不在乎。
伸手,将要触到时停下。塌上那人止了他的动作,捏了腕,狠力。
晋卿愣了愣,低头对上那孩子半张微有血丝浮现的眼,收回手淡淡道:"你受伤了。"
那孩子似哼了哼,未打算放开他的手。移目上看,左右巡视一周后落回他脸上。眼神锐利而刻毒,近乎寡凉。
晋卿心有不适,却只摇头看了看被他握住的手,白玉样的腕上氲了层红。
"我为你疗伤。"他笑了笑,没带动内心。
有些奇怪,他并非善心的阔少,有时对人几近凉漠。今日却做得有些一意孤行,执着着要为他疗伤。
为什么?他问自己,找不出个答案的,索性放弃。
"你捏痛我了。"他道,那少年迅速放手,甩开的,似乎是什么肮脏之物。晋卿感觉出他的冷淡和疏远。
"你叫什么名字?"晋卿问,少年不看他,只呆了双眼盯着墙壁。
晋卿叹气,向仆人要了一块新的纱布为他裹上伤口,地上已睡了一片红血染坏的白绸。
这个人,当真是不怕痛的。晋卿瞥瞥少年,他牙关咬紧面无表情。即使是轻微的喘息也被迅速掩饰过去,晋卿觉得这个少年隐忍得叫人难以接近。
拿剑,挑去他身上腐肉。仆人捂了眼问,是否要找个郎中?
晋卿偷眼看到那少年的面色丕变,于是摇头。
"不要给老爷知道。你先下去。"他说,"回来--不要叫任何人知道。"
少年闭上眼,仆人退下,反手栓了门。
晋卿坐在床边整理衣裳,白的一片渐上几滴红色,似盛开的梅。他眯眼看了看,手指轻轻沾碰,决定去换身干净的。
这时少年突然开口。
他开口的第一句话不是问你是谁或者我在哪。
他问的是:"你觉得这血,脏么?"低沉着沙哑的声音,烙印般熨满讥讽,叫人心生不快。
少年回头看着晋卿,唇角一提,重复一遍道:"你觉得这血,脏么?
晋卿又是一怔,盯着少年的脸,目光回落到衣袖斑点处,出神。
少年却兀自笑起来,笑得有些用力,以至到最后变为暗压的低咳。
"少爷,快去换换,别脏了您的杭绸和这房子。"
晋卿听他如此眉心一跳,心知这少年是受了内伤。叹气,扶袖而起坐回竹台。青色竹台,润圆通透。纹理顺上,连了衣上所绣的条路,竟好似一体。
晋卿总喜欢在自己所用物件上费些心思。
抬手,高一半,他闭眼。琴声如水,满溢整屋芳华。悠扬却不飘远,只在二人耳边呢喃。少年侧目看他,眉舒缓,模样专注。
七弦琴上弦微颤,和着晋卿的指尖流转,旁若无人。奏的是《碣石调.幽兰》一曲,呕亚间暂吐心事。
少年似听入了神。
终了,晋卿曲收,当胸一划,余音戛然而止。他抬头,微笑着看那少年,却发现后者于曲收时将头转回。
"如何?"晋卿问。
"很好。"少年答。
"谢谢。"晋卿道,收上那玉琴,小心谨慎,"这些天你便在我这里休养,不会有人来打扰你。"
第 2 章
少年又一声笑,似没憋住的吐出。他的笑声来得奇怪,毫无温度的,似乎只为了嘲弄。
晋卿实在不爱他这般的笑声,仿佛居高临下的神祉,虽遍体鳞伤,却依旧蔑视世间万生。
"你笑什么?"晋卿问道。
问完开始有些后悔。f
少年强忍住,皱皱鼻,低喘道:"少爷可算可怜我这废人?"
"我只是恰好遇见,救了你。"
"那便是顺手了。"少年点头,一手捂着胸口最剧的伤,一手撑了床塌作势要起,晋卿忙上前扶住。
下一秒被他甩开。
艰难的斜坐,那少年,每一分动都埋藏了剧痛。晋卿看得不忍,抬头,对上他的眼睛。这才发现少年的眼眸如此深邃犀利。
不是他这样明亮,甚至有了浑浊。
这让他想到荷。说什么出淤泥而不染,实则还是避免不了沾连点滴。那少年双眸深处有暗潮涌动,待要仔细看时却立刻恢复死寂。
他说:"谢少爷顺手之恩。"接着又笑起来。猛的一咳,嘴角流出些血丝,他擦了去,毫不在意。
晋卿去扶他,手到半空停住,那少年眼神蓦的凶狠,直逼得他收回动作。
咚一声倒下,少年咬牙闭目调整气息。身上伤口因方才举动齐齐挣裂,患处血流。
晋卿无奈的看他,不明白这孩子何以如此不懂爱惜自身。呆立片刻,见后者无意理他,好奇心失了一半,决定离开。
他本是这样。弄不懂的就干脆忘记。
小心脚步,轻到门口,他正要出去,一腿微悬空中,忽然听到身后的少年轻语了些什么。停下。
"少爷。"那少年这样叫他,只一声,他不明就里的就这么折返回床边。
"什么?"他低头,少年仰视着他。
"我会死么?"
"不知道。"晋卿说的实话。这少年伤势太深,新旧交错。当胸那个剑伤虽离心脉尚有二指距离,却也已触动内层。
"这--样。"少年咬咬下唇,突然一拳锤在床板上,低哼了声,"好人做到底,你帮我。"他说。
这话顺口而出,不经任何修饰。自然得,好象相识已久的故人,不是恳求,只是陈述,你帮我。
晋卿闻言,盯着他,不自觉间竟然点头。心内好笑,自己何时变的这般好心。
"要我怎么帮你。"
"天若亡我,便请你将我尸骨化尽,埋在城郭南郊的十里亭。"
"为何?"
"不为何,我喜欢那地方。"
"我是问你为何不留全尸?"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轻损不得,晋卿听得奇怪,却不曾想自己问得更为怪异。
"留来做甚?"少年又是一咳,红色顺出,他没有理会,"我这德行,去到奈何桥上只会吓着人家良人子弟,转世不成倒来怨我。不如自己先烧个干净,免得下了劳什子地狱,给人当耍的烧了去。"
晋卿听了冥想片刻开口,"如果我说我可以救活你,你相信么?"
少年停了唇边冷笑,上下打量他,"不信。"
"为什么不?"
"你这样阔家少爷,会点包扎我已觉得难得,更何况我这样的伤势,一般大夫都不敢轻易接下。"
"阔家少爷就不能精通医理?什么混帐说话。"晋卿也笑,他笑得不参任何深意,只是想笑,于是便由着性子出声。
"你可知外面的人叫我什么?"
少年不回答,只看着他,略有些疑惑。
"他们叫我琴神医。"
"会弹琴会唱小曲还会治病的医生。"少年耸肩,说法刻薄。
晋卿似乎并不在意,反可以说,他喜欢这少年的模样。有他寻找良久却无从觅得的豁然。
不在乎的人,连性命之事都可以拿来随意玩笑。这非自弃,可算是对生命的透彻。晋卿喜欢这少年的感觉,所以他决定帮他。
不过帮他之前,他有个条件。
"我若救得活你,你需帮我做件事。"
"你说,我想想。"
"告诉我你的名字。"
"名字?"换了少年疑虑,晋卿唇下微笑肆意。
"对,我只想知道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早已忘记,现在这个只不过自己取的,给人叫着方便,你想知,告诉你便是。"少年艰难吞咽,脸色惨白,"我叫桓楼。"
桓楼胸口的伤是在第三天微晚时停止溢血的。发现的是晋卿,高兴的也是晋卿,仿佛与他自己毫无关系。
那时,桓楼单臂枕了头躺在竹塌上假寐,晋卿坐在一旁,突然发现这两个时辰里白纱上没有再沾染新的红色。
他伸手,总是在离桓楼几寸远的地方给生生逼回。
"做什么?"桓楼问。
"你的伤有起色。"晋卿答,"我为你看看。"
桓搂摇头,低眼略瞥了瞥,自顾自动手扯下白纱看。
胸口的伤口细小,高手用剑只一下,可叫人死,也可叫人生不如死。
他笑了笑,似乎满意这康复的进程。
"你手艺不错。"他道,第一次主动开口,似在夸奖,却依旧暗讽非常。
晋卿有些无奈。按下他的动作,重新上药包好。面前这男子的脸色白得惊心。
"别动,再撕坏了神仙也救不了。"
"能止了血已是万幸,我不奢望他回到原来那样。"
"原来那样?"晋卿想了想,好奇问,"原来什么样?"
桓搂蓦的闭口,适才薄氲上的一点喜色消失无踪。他盯着晋卿,目光难以穿透。
"你想知道什么?"
晋卿淡淡一叹。他叹气或是微笑的声音都很轻,一不小心便会漏掉。所以总有这样或那样聒噪的人说,晋家的少爷生得人冷心更冷,一年四季寒若冰霜。
他知道他们怎么说。不过与他无关。人必须学会避免很多与己无关的闲琐事物,才能活得干净明亮。晋卿不知从何得了这个认知,一直奉若真理。
这个孩子,从眼到心,无一不在防范着自己。晋卿心有不甘,来了兴致,竟想知道他身上可能的过往。
于是他开口,直截了当的问:"你原来是什么样子?"
桓搂思索了阵,不去看他,复自躺下。
晋卿微笑,凑上前道:"你欠我一条命,问问总不碍什么吧?"
桓搂拿眼角蔑他,不耐的道:"别拿这个威胁我。"
晋卿继续微笑,他是耐性良好的公子,想要的死活都能得到。
"你说说,当谢我的收留之恩。"
"我是被朝廷追捕的犯人。"桓搂接了他的话茬突然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晋卿呆了呆,然后于下一刻认定这孩子在编造谎言。
"是么,我其实是朝廷派出的探子。"
桓搂冷笑了一下,语气肯定而轻蔑:"你不是。"
"为什么我不是?"
"你手指硕白,明显是个只知风月不知人间的主。拿刀的手,该是这样。"他说着,摊开掌心,大得出奇。上面凌乱的痕迹,或许是刀伤,或许是剑口,总之无一完肤。
第 3 章
晋卿小心观看,突然心生惭愧。
"那你也不是什么朝廷通缉的犯人。"
"为什么?"桓搂闭着眼,漫不经心的问。
"你年纪只够当我弟弟,天下哪来那么多事让你犯?"
说到这,晋卿有些满意自己的推敲。
谁知桓搂开口,断了他的话道:"你错了,我是。"
他张眼,猛的起身凑到晋卿眼前,手肘伤处压塌,他仿佛没有感觉。
晋卿被他吓了顿,往后退退,他并不习惯与人如此接近。
桓搂对着他笑,一半脸隔着面具背着将落的太阳,不清明中带了奇怪的邪魅恶毒。
"还有,若没记错的话,我今年二十有三,正长你五岁。"
晋卿闻言有些疑虑,这个孩子,明明一脸狠毒尖利,却让他莫名生出些心安。他说的话,他听了,不多想,竟就相信。
五岁。晋卿打量他,笑一笑道:"可是,你看上去比我要小。"
"你就这么自负自己的眼睛。"桓搂哼了声,他伤处微微一动都疼得厉害。
来回踱步,晋卿想起什么,问:"你如何知道我的年龄?"
"江南晋家,赫赫有名的大贾,哪个不知?"言罢,他眼睛一转,突然带了狡黠,刁钻的问:"你在害怕什么?"
"我没害怕。"晋卿摇头。
桓搂斜蔑他一眼,像在掂量他的话语。
末了躺下,慵懒的轻点门口道:"出去,我要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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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驸马
日头晴好,适合出游。
晋卿伸腰阔背,看着窗外鸟鸣心头升上股喜色。
那年传他玉琴的老人来得诡秘,于郊野出现,见了他,一阵大谔。拉了肩手仔细观看,那老人的胡须浓密,有细微两根落在他脸上,呵得人痒。
"是个好材料,是个好材料。"当时他记得那老人如此称赞,满脸喜色。
"我将这琴艺传你,也不枉多年寻徒的心思。"
他没有推辞,却也没有答应。
他那时想的是,花都开了。也就是说,对于晋卿,那老人说什么做什么,仿佛与他无关。他只是想看看田地的景色,于是他便只看得见田地的景色。什么人什么事,干扰不得,到后来,也无力干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