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稳坐在足可以让他翻上两个筋斗的车厢内,琼华略微撩开一点绣金龙纹的车帘。
正于车驾上扬鞭驱赶八匹雪白骏马的淳于崇光,大概是察觉到车帘下方珠玉缀饰晃动声响,回过头来。
七将军中的两位,骑马分驰于马车两侧前方,估计是对车厢内的原太子相当好奇,频频朝后打量。
装作没有注意到,琼华取下掩面白纱,将车帘更撩开些,回想淳于崇光抱着他穿越祭祀的队伍时,琼烈眸中的惊异与琼明眸中的怨毒,冲着前方,春风一笑。
第二十三章
回到营地,也不过午时刚至,士兵们安营扎塞升火炊煮。往年,皇帝会趁此半日空闲,带领可心的皇子们,去山里狩猎游玩一番,今年当然不会再有这样的好心情。不过,方出皇陵不远就进行狩猎,也算对历代先皇极不尊重的行为,也只有目前的皇帝,才做出过这般荒唐的事情。
虽然已明白表示过扭到的脚没有关系,淳於崇光还是驱走想来窥探究竟的七位将军,在元帅的帐篷内,二人坐於褥垫上,淳於崇光握住琼华的小腿,仔细察看。
没有红肿,摸到也没有疼痛的感觉,确定了这一点,淳於崇光终於安下心来。不过又因白嫩细致的脚背与小腿上错落的几块粉色伤痕,止不住难过。
年纪小的孩子,愈合能力更强一些,其实伤口恢复得已算很好。何况是长在琼华身体上的痕迹,他完全没有想要远离的反感,只是每每看见,总会联想到琼华在得到这身伤痕时,那种无助的疼痛,而产生想要杀死没能及时保护好琼华的自己的冲动。
看得太久,举起的腿都快麻掉,面前的人似乎陷入某种旁若无人沈思的状态,琼华也不指望淳於崇光会主动放手了。缩回脚时,受到惊动的人,这才对琼华说出回到营地後的第一句话。
"你的那枝灯拈,好像非同寻常啊。"一边说著,淳於崇光一边将左手掌摊开来看。
琼华莫名其妙拉过淳於崇光的手,粗厚掌心有一道细微到几不可寻的口子,连血都没有渗出的伤口,稍微翻开的肉皮却透出乌青的色泽。
回忆淳於崇光取走灯拈的情形,当时他正抬手刺出,被淳於崇光阻碍顺势夺去,应是那时候划到的吧,记得他刺出的是带毒的一端,淳於崇光,是中毒了,真是连上苍都在帮他。
祭祀大典确立候君,虽有淳於崇光的支持,称得上是顺遂,但毕竟三宫还在,威胁也还在。他需要的不只是淳於崇光一个人的力量,而是淳於崇光背後整个军事的力量,也即是说,各自领军强霸一方的七将军,他也必须收为己用。
祭祀大典上,七将军之所以会站在他的一方,全是念在淳於崇光的情份,并非真心归顺於他,若利用这次机会,将罪名推到三宫头上,让他们同仇敌忾,成功,指日可待。
按捺下想要笑出声来的冲动,琼华愤怒咒骂:"混账!这种事应该早点告诉我!幸好,只是慢性毒药,不要紧的。"
淳於崇光苦笑道:"你没有解药吗?"
"抱歉,没有。"解药只要回去再找秦珠要,不就好了。
"这可麻烦了,我以为毒性不强,曾试图用内力逼出,可似乎更糟糕,药性反而浸入内腑的样子。"
毒药原本就是专为淳於崇光准备,当然也考虑到其武功盖世,不理会倒还暂时无关紧要,内力一去则浸入五脏六腑,若未及时服下解药,神仙难救。
琼华震惊地望向淳於崇光,怎麽还能没啥表情无动於衷,毒药浸入内腑不是理应紧张万分才对?这家夥,委实让他不懂。
顾不上疑惑,琼华暴跳如雷骂道:"一点毒药而已,你动用内力干嘛!随行的不是有军医也有御医!"
忆起军医被打发去照顾符祥,可还有皇帝那边的御医在......
"我去找御医!"
霍然起身就要冲出帐外去唤御医救急的琼华,被一只大手拉回。
淳於崇光露出苦恼的神情,道:"惊动御医的话,估计你会立马以下毒谋害的罪名被逮捕吧。"
不错,只有淳於崇光一人中毒,与淳於崇光单独相处的自己,恐怕首当其冲难以洗清嫌疑,更别提陷害三宫,顺便得到七将军的效忠。一旦怀疑上他,即使今後再怎麽计谋,始终会如鱼刺哽喉,要想再得到七将军的协助,困难重重。是自保?还是牺牲别人?选择,倒不难做出。
淳於崇光,你不应该提醒我的。凝望住淳於崇光,这个为他付出这麽多的男人,琼华不自觉地,露出一丝悲哀的神情。
"别担心,毒发之前我会拜托那七位将军,以後就算没有我,你也不会有事。"
"混账!混账!现在还有心思去想这些干嘛!"
仿佛已经有了死的觉悟,吩咐遗嘱般云淡风轻的声音,落入琼华耳中,一种绝望的气息,迅速笼罩全身。人都要死了,还在为他著想,说不感动是假,那种东西,不是应该过後再去计较,何必此时提来徒增烦恼?
第二十四章
心碎地看着琼华落泪,淳于崇光完全没有防备地任由琼华抽走腰间佩剑。琼华立刻跳开到一边,因为不知琼华要做什么,懵懂地注视琼华的举动。
矮几上瓷杯里的茶水泼掉,使剑刃往小臂拉开一道口子,划得不深,已然让淳于崇光产生要冲过去阻止的打算,可琼华像是料到一般地举剑指住淳于崇光要胁他别动。担忧琼华会做出傻事,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淳于崇光,还真焦灼地不敢动弹了。
血仍是汩汩淌出,差不多盛满一杯,琼华撕下一幅袍摆,俐索裹好伤口。那把名扬盛朝堪称宝器的利刃被随意扔开,琼华擅抖着手指端起瓷杯,生怕里面的血浆溢出似地缓步捧到淳于崇光面前。
"喝下去!我服过解药,血里面应该含有解毒的成份。"
命令的口吻不容拒绝,可淳于崇光只是置若罔闻地盯住琼华看。
"我叫你喝下去,听不懂么!"
琼华恼怒地挑高秀眉,因为是站着,多少带了点气势汹汹的意味,俯瞰坐在褥垫上的淳于崇光。
淳于崇光啼笑皆非地接过瓷杯一饮而尽,第一次发现,原来血的味道竟是甜美。因为自身服过解药,而异想天开地以为自己的血液可以解毒,虽然完全不知道会不会有效果,这份心意,淳于崇光还是很感动地全盘接受。
放下空空如也的瓷杯,淳于崇光开始在身上翻找伤药,作为武人,自然有随身携带伤药的习惯,他也不例外。执起琼华的手臂,受伤的地方,上过药,重新包好。
轻轻抚摸琼华姣好脸颊,柔声道:"谢谢你的解药,我已经没事了。你先睡一会儿,我还要出去交待一些事情,记得覆上白纱,待会儿饭做好,我叫人送来。"
平常的话语,却让琼华的心底,瞬间涌上无法遏制的悲伤,没有发现眸光中已埋藏了凭吊一般的沉重,目送站在帐门前的淳于崇光,恋恋不舍地回头好几次,琼华装作有些嫌烦地挥手,打发淳于崇光快去快回。
淳于崇光出帐,刚走两步,碰到王允秀,欲言又止地似乎有话要说,猜想多半是为三皇子琼明,他实在无暇理会,匆匆招呼过后就仓促转身离去。
迅速找齐七位将军,了解他们都是重信重义之人,只要说出口的承诺,无论如何也会达成,淳于崇光生平首次拉下颜面求人,好不容易等到七位将军念及往日情谊总算首肯,那看上去顶天立地的伟岸身躯,也同时轰然倒地。
琼华这一觉,睡了颇长的时间,身边来来去去的人,从声音判断,有送饭来的士兵,有七将军,也有御医。阖目,不敢挪动分毫,直到确定帐中没了动静,方呻吟地哼哼两声,略微睁开眼眸,想一窥究竟。
已做好判断错误的心理准备,但在骤见尚有两位将军,坐在他躺着的褥垫旁时,仍不免吃了一惊。
见他苏醒,两位将军异口同声紧张地喊道:"殿下!龙体如何?要不要紧?"
琼华出声道:"你们?"
"我叫范义,他叫任英,另外还有五人,去盘问巡守士兵追查凶手了,我们都是元帅的下属,殿下与元帅同时中毒,也不知是谁下的手,该死!"
范义与日任英么,不错,正是今日在马车旁,窥见了他真容的那两位将军,这么快便关心起他来,看样子可比淳于崇光容易对付多了。
"我没事,元帅呢?他怎么样?"
艰难地撑起头,望了一眼,淳于崇光就躺在离他不远的褥垫上,犹自昏迷。
二人摇摇头,叹息一声,任英道:"御医看过了,好歹保住性命。若是揪出凶手,定要千刀万剐,方消心头之恨。"
不知为什么,听闻淳于崇光已保住性命,心里多少有松了口气的感觉。不过,将凶手千刀万剐,你们恐怕是做不到了。
他哄骗了淳于崇光,其实他并没有服过解药,如果以毒攻毒的方法可以奏效,他的血倒的确能够轻易克制灯拈的毒药。问题在于,从小就由秦珠用毒药调理的身体,他的血液,恐怕是比灯拈的毒药那种程度,更加麻烦。
淳于崇光毒发,他也不醒人事,御医一来诊视,必然判断他二人中了同样的毒,因为残留在淳于崇光体内的毒,正是来源于他的血。绝对没人会怀疑是他下的手,才得到淳于崇光的扶持登上候君宝座的懦弱太子,还离不开淳于崇光的力量,谁都会这样想法。
根本不可能找到凶手,嫌疑,不可避免地会落到三宫头上,这个黑锅任谁来背都好,只要不是他。既然身为皇子,就必须有晚一分下手,死的便是自己的觉悟。
虽然淳于崇光同情他的遭遇,冲动地将他扶上候君的地位,那时候,淳于崇光拼着甘冒大不讳,为他挡去所有风雨,他不是没有一刹那的感动。但紧随下来,淳于崇光必然会找他索要报酬。淳于崇光想要的,他无法支付,谁也不能担保淳于崇光会因此做出什么来。
淳于崇光的名声太隆,过于强大的军事力量今日支持了他,以后,这个男人,却反而会成为他最大的阻碍。好不容易才得到的权势与地位,他可不想只是充当别人的牵线傀儡,权力,就应牢牢抓在自己的手中,才最为安全。
只要淳于崇光还在,就没有人会听从他的命令。当时,他也有过一点担忧,七将军都并非易与之辈,是淳于崇光主动为他打消了顾虑,淳于崇光会为他安排好今后的一切。完全是按照他的计划顺利进行,可心底,为何还会涌上寂寞的哀伤?
第二十五章
琼华躺在黄金马车内,淳于崇光就在身旁,仍旧昏迷,而他,也必须装出浑浑噩噩余毒未清的模样,什么也没有办法做。
百无聊赖地神游天外,想起昨夜,替他诊视时窥见他容貌的御医,说要用银针帮他过毒而打发走范义、任英。那个头发都花白的老头子,以为他中毒无法反抗,色迷心窍地要解开他的衣衫,结果被他一句话就骇吓到俯跪地上瑟瑟发抖。
"御医大人,你可要想清楚了,如今谁才是这个国家的主人。"
因为太过厌恶,冰冻一般的声音,闻听到的琼华自己,都忍不住感觉到寒冷。
连皇帝都受到挟制,又得军方支持的候君九千岁,御医立刻明白了自身处境。遵从他的要求,对七将军表示,他二人所中的毒,对习武之人危害更大,轻松打消掉为何同样中毒,他的恢复情况却更好的疑点。
解除了一时的困扰,但那御医,知道的委实多了些。倘若符祥在就好了,清理掉一名御医,举手之劳。可惜符祥重伤在身,而且也不在身边,他才必须费心竭力,方能隐瞒住秘密。
后来,他装出病弱的样子,分别拉住范义、任英的一只手,乞求他们,若是淳于崇光醒来,千万别告知他也中毒的事情,以免淳于崇光多担不必要的心。范义、任英都感动得面红耳赤,可竟没一人能察觉出他话中隐含的意思,既然要保守秘密,知道真相的御医,当然要尽快除去。
谁也不及符祥,不如符祥那般能够体味他的心思,琼华,果然还是离不开符祥。也不知符祥现在伤势如何了?还真叫他有一点担忧。
原本大到离谱的宽敞车厢,一装进淳于崇光,也变得拥挤起来。
临晨时,淳于崇光曾经苏醒过一小会儿。s
他紧张到心脏都快被撅住,生怕淳于崇光泄露什么。虽然没得到证据,旁人都以为那毒是三宫的暗算,唯独淳于崇光本人,即使不知后来所饮的血里有更加巨烈的毒,也最清楚不过,中毒之事追根究底缘由于他。
因为幼年即加诸到他身上隔三岔五的毒害,弄得秦珠疑神疑鬼,怕他会遭遇不测。索性用毒药一点一点给他调理身体,长年累月养出来的毒血,是比其它任何毒都要恐怖。旁人那怕一滴,都会药石无效,秦珠分明这样告诉过他。
淳于崇光足足饮了一杯,却还能支撑至现在,身体强壮到竟又再一次超越他的想象。实在叫他忍不住嫉妒,强烈到想要抹消掉这种人物存在的地步。
淳于崇光一醒来,就用干涩声音关切询问他的情况,他全都听入耳中。任英搀扶他走到淳于崇光身旁坐下,范义正对淳于崇光信誓旦旦表示,说他一切安好,说他们七将军定会不负淳于崇光所托,拼却性命也要鼎力守护他的平安。
没有一丝要责怪他的意思,痴望住他的眼眸坦诚真挚,惨白的脸上露出一个要他安心似地微笑。
那一瞬间,他忽然生出动摇。踏错一步,便会死无葬身之地,自出生之日起便身处其中的环境,不允许他产生半点同情之类的情绪。虽然明白,但面对这个为他付出那么多,却又被他利用后丢弃的男人,他仍旧不可自抑地感到了些微惭愧。
突如其来开始相信,就算淳于崇光明白一切都是他的阴谋,知道他对外假托也同样中毒,将罪名嫁祸到三宫头上之事,也依然什么也不会说出口来,依然会全心守护着他。
总是让人感受到强大力量的淳于崇光,受到毒药的侵袭,再一次陷入昏迷,却坚持要握住他的那只粗厚大手,仿佛仍然拥有能够支持住他,无可比拟的力量。不过,又能怎样呢,即使保留住性命,没有武力的仗恃,淳于崇光就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淳于崇光如今就躺在他的身边,明明理应痛苦万分,神情却是甘心情愿承受一般的安详。
离得太近了,这个男人,他委实不懂。若说是迷恋他的美色,已然见识过他身上的遍体鳞伤,美色之类的也应大打折扣。是因为同情吗?仅止同情,就能够为他做到如斯地步?预感到生命危难时,还能想到被留下来的,他的处境?
既然如此,就这么想吧,依照当时的情形,如果不用他的血来为淳于崇光克制灯拈上的毒,说不定淳于崇光已经毒发身亡。不,灯拈上的毒,只要有御医,一样可以压制,但他的血,却会在今后,给淳于崇光造成长久的麻烦。倘若知道了真相,淳于崇光就绝对不会感激他的救命之恩。
第二十六章
黄昏时分,祭祀队伍到达京城,居然被拒之门外了。
奉命留守京城的丞相王庸下令关闭城门,本人高临墙头,向迈出马车的皇帝恭手行礼后,便开始指责大逆谋反的淳于崇光,当然也时不时问候一下那位被硬梆梆哄抬上候君宝座的原太子。怂恿七将军回头是岸,擒拿原太子奉上,定当得到皇帝嘉许论功封赏,甚至取代元帅之位。
自皇帝宣布祭祀大典将挑选出太子的旨意,淳于崇光没有接见过任何三宫派去的人,唯独见了王允秀,并且曾经说出过疑似相助的言辞。本以为胜券在握,怎料人算不如天算,得到密报闻知祭坛惊变,大失所望之下,王庸纠结京城禁军以及多年暗中培植力量,封闭城门,扬言他乃忠义之臣,绝不能任由篡位夺权的候君踏入京城一步。
三宫随行也有不少人马,加上皇帝亲军,趁机异动。正形混乱,王庸的势力与其纠结的禁军又忽自京城侧门突出,从两翼进行夹击。甚至有三宫死士冲杀近黄金马车想挟持所有人中最手无缚鸡之力的原太子琼华以做要胁,但被一直守护黄金马车畔的范义任英奋力阻拦,其余将军指挥若定地号令淳于大军进行镇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