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君〖三〗蔷薇挽歌————月香枝

实际上，从很久以前，我就在怀疑阳光。
这起连环杀人案的第一个被害者是在你们就读的高中，道美。我想你一定记得。受害者是一名名叫尹小艾的高二女生。
后来我正式接手这一系列连环杀人案后，自然会想到先从这第一件案子的资料入手。案件有个最关键的地方。就是脖子上的刀口......
首先根据刀口的位置，我们可以判断凶手的身高在1.70M左右。这个身高男女都有可能。
然后，要将整个头部切割下来，而且凶器可能还是把钝刀，一般女性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但是笔迹鉴定科给出了一份奇特的鉴定结果......
可能你也知道，我们常说"字如其人"，一个人的笔迹即使再怎么掩饰，也能多少反映出这个人的内心世界。从灰色信封里的字迹判断，写这封信的人应该是女性。但是如果从笔迹深浅，写字手法等初步鉴定，结果又偏向于男性......
就是那个时候我想到，凶手可能是个有着女性内心世界的男性。
尹小艾的死亡时间被推定在发现尸体的前一天夜里11：00左右。发现尸体则是第二天上午9：13时。调查进行到这里，只要根据当时的笔录将有确凿不在场证明的同学先排除，再将调查范围锁定在身高1.70M左右的男学生，嫌疑犯就可以大大减少了。
但我是一眼就注意到阳光的。

注意到阳光，是因为你和他都曾因为这个案件而作过笔录。我是在调出案子的相关资料时看见的。
我仔细看了档案里阳光的陈述和照片。没有什么嫌疑。但我心里总有种莫名的不安。我可以肯定这不安是照片上他清亮的瞳孔所带给我的。
道美，不瞒你说--请原谅我的不谦虚--我具有比一般警察的职业眼光还要敏锐的洞察力。可能是种强烈的直觉，让我意识到有必要对这个人进行更深一步的调查。

然后你就像卧底一样和阳光进入同一所大学。道美说。苏警官点点头。
和他相处的时间里，我们成了朋友--或许表面上是--我知道他从一开始就对我有所防备。
就这样调查进行了一段时间，阳光没有露出任何破绽。而城市里还在继续发生杀人案。我只能放弃接近他的想法，秘密地离开学校停止了调查。

我只从他那里得到一条可能有用的信息。那就是阳光总念念不忘的，叫叙黎的男人......至于他和案件的联系，我也是刚才才想到......
苏警官指了指墙上所有的画，然后手指停在墙壁正中间那幅画像上。
道美忽然瞪大了眼睛。

阳光是这起连环杀人案的凶手。
他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见到叙黎。他在他脑海里的印象早已模糊。也许有一天，还会完全消失。
为了不忘记叙黎，他是如此迫切想见到他。
他想画出心中叙黎的模样。
为此他需要样本。

他在人群中寻找着和记忆中叙黎相似的人......哪怕只有一个笑容，一双手，一只眼睛......他都要将它们夺来，将它们画在思念的画布上。拼凑成记忆中叙黎的模样......
他将这些人杀掉，割下他想要的部分。他穿过暗门回到这个房间里，把它们泡在"罗莎"里。然后他将它们制成精良的标本，在房间的阴影里，美丽的少年就微笑着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将那些尸块拿在手里细细观看，把玩，温柔地抚摸，如同面对恋人的深情......

阳光和绪离的尸体被验尸科的警官盖上白布抬出房间时，道美问，还有一件事情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装成中枪死亡的样子。
她耸耸肩。还不是为了破案。
虽然放弃了在阳光身边的调查，我并没有放弃在发生的所有案件中寻找蛛丝马迹。从一件又一件杀人案发生的地点，以及被害者的死因，死亡时间，验尸报告......我逐渐确定了自己的想法，凶手就是阳光，同时我做出了大胆的猜想--阳光很有可能其实是男性......
然而他没留下任何确凿的证据。取证变得十分困难。所以我才想出了这么个铤而走险的办法......

当时我虽然离开了阳光，但他知道我一直没有放松对他的监视。他将我当成他最大的敌人......是他犯罪道路上唯一的障碍。
如果这个障碍消失，他也许可以从此肆无忌惮。这样一来，他势必会露出马脚。
所以才会在你家里上演了那样一幕。对不起啊，道美。我知道你吓得不轻。苏警官抱歉地拍拍他的肩膀。
可是我没有想到他已经犯下最后一件案件。我还是晚了一步......

在满是画的那间房间，白色的书柜里，那些并不是书籍，而是阳光这么多年所写的日记。道美略略翻一下。每一封都是写给叙黎的书信。他问苏警官他是否可以将这些带走。
苏警官说，本来是不可以，因为全部都要送去警察署备案......但现在已经没那个必要了，你可以把它们全拿走......
这件案子可以结束了。
她向门口走去。

素玫。道美忽然这样称呼她。她有些惊异地回头望着他。
你对我说来找我报仇的事情......是真的吧......
他定定地看着她平静的瞳孔。
沉默很久。
她点了点头。

道美，你有没有曾经，杀过一个人呢？
那是个很爱你的人......他后来为你自杀了......
他也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
道美，你记得洛邑吗？可能你不记得他。甚至你从来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只是你高中时出入酒吧所遇见的过客。一夜欢爱后，什么也没有留下。你可能做梦也想不到一颗少年的心从此为你沉沦。他陷入了对你绝望与无法挽回的爱......这种感情最终杀死了他。
我没有说谎。我错过了高考。复读一年，我考进了警校。为了查明他自杀的原因，我选择了当警察。
可是道美，知道洛邑死亡的原因后，我从来没有想过向你复仇。
我开始相信公理和正义。
你并非故意杀死他。我并不恨你。
怨怨相报何时了。

素玫看着他平静地微笑。

终章·蔷薇(2)
日记·阳光
叙黎：
在我近三年的旅行接近尾声的时候，我本可以回来，但我又遇见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小阮，和他美丽的母亲。
叙黎，小阮的母亲有一双多么纤细柔和的手。正是这双与你相似的手让她丧了命。我用一根结实的铁棍敲碎了她的头颅，就像小学时老师拿着教鞭那样 ，"啪"地打在头上......
她在咽气前的最后一刻仍然死死地瞪着我。怀里抱着的婴儿滚落在地上，扯着嗓子哇哇大哭。
我将婴儿抱过来。我给他起名叫小阮。
我决定带他一起走。因为他的母亲被我杀死。他只能与我相依为命。
我决定让他成为我的孩子。
叙黎，我希望他可以长成和你一样的男子。

......我早就知道素玫接近我的真正目的，那能够将人穿透的眼光背后，一定有不平凡的往事。她迟早会完全看透我的秘密，我必须和她进行一次比赛......看谁比谁更快一步......
最后，我还是赢了。

杀死绪离的时候，他温热的血液缠绕在我的手上，我一边用刀戳进他的心脏一边微笑，我并不后悔。因为这双最后的眼睛，为你所画的肖像才能最终完成。此刻他的尸体就躺在地板上渐渐变凉，而我往墙上的画添上最后一笔。
叙黎，时光被截去一截，你离开我的那一段被生生砍掉然后又完美地衔接上--隔了这么多年。你终于又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我的眼泪落下来，滴在我自己的手背上。
我终于见到你了。叙黎。
我的生命，也就可以结束了。

我只对道美一个人感到无穷无尽的愧疚。因为我知道这么多年，我给他带来了无尽的痛苦，最后还杀死了他最爱的人。但宿命是无法改变的。即使让我再选择一次人生，也许依然只能如此......

这是阳光的最后一篇日记。
道美在灯下揉了揉酸痛的眼睛。此刻他的心里一片平静。他一点也不想忘记他们，阳光和绪离，在这个世界上他爱着的两个人。他们的死亡让他的感情濒临崩溃......

阳光的父母被带到远离案发现场的另一个房间时，道美一直用冷眼看着他们。
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自作主张给一个孩子安排如此畸形的人生，他一点也不恨阳光，相反，他的心从未像此刻这样与他贴近。他想起他在风里的笑容，他在阳光里织着围巾灵巧的手指，想他在陌生的街道上流离失所的样子......他是在这时才完全理解他这么多年的孤独与绝望。

叙黎是阳光唯一的温暖。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无法割舍的部分。
在他的日记里，他对叙黎温暖地诉说，绝望、痛苦、孤独、欢乐、眼泪、杀戮......
他是他无比依恋的人。他向叙黎暴露唯一真实的自己。
为了能够见到他，他不惜凄艳地杀人。

道美翻开另一篇日记。
一样东西掉了出来。

日记·阳光
叙黎：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我肯定是不记得。被送到孤儿院时，我还没有满月。那时候，你大概已经到了上小学的年龄了。
离开孤儿院，也不过是快三岁时的事。我没有留下任何有关你的记忆。

唯一一张你的照片，还是我的养父母交给我的。他们说抱我离开那天，我闹得异常厉害，哭着嚷着拽你的衣服，院长就将这张照片塞进我的围兜口袋里。当作两个孩子离别后唯一的纪念。
一定是非常疼爱我吧？叙黎......

懂事之后，我对我被安排的命运并无怨言。我的养父母是真心将我当作自己的孩子抚养。虽然这可能是因为我和他们的女儿非常相似。但这就够了......

叙黎，我第一次真正见到你，就是上小学的时候了。你偷偷从孤儿院里溜出来看我。第一次的时候，我几乎吓了一跳。原谅我，我实在对你毫无印象。
但是我能认出来，你与照片上七岁的你那样相似。本能的安全感与依赖驱使我向你靠近，与照片上一模一样的蓝发，温柔魅惑的蓝色瞳孔......
后来每每在操场上和小朋友们做游戏时，你就从学校的铁栅栏围墙那里望着我。那样的表情和眼神，多么温柔呵，叙黎，你真的一直是个温柔的人呢。
偶尔你也会带我出去玩。那些时光都将是我短暂的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在我在这个世界上的每一天，都足够我日日回味。

你记不记得小时候你嚷着要个城堡，我在沙坑里给你堆了一个，却被你一下子推倒了最后我们都满身沙子还被院长骂？我摇摇头。
那那次呢？孤儿院养的小狗死了你哭了一上午最后我只好趴在地上学狗叫叫到你破涕为笑为止？我还是茫然地摇头。
那爬树那次呢？还有......你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失望，但我听你叙述那些往事的时候笑得越来越开心。
叙黎，原来有那么多我并不知晓的温暖的过去。

后来，我开始慢慢长大。你每次来时，我都觉得你似乎比上一次要苍白消瘦，有时总抑制不住地咳嗽。可你总对我温柔地微笑着。叙黎，再也找不出能比你更温柔的人了。
再后来，你来看我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已经开始懂事的我自认为明白其中的道理。
我知道我在这个世界上是以一种什么样的身份在生活，如果父母知道我在与了解我真实身份的人保持着联系，现在所有的生活都将支离破碎。
我身上所有的秘密应该长久地被埋葬在心里，静静等待腐烂发霉......
可我长时间地将鼻子在玻璃窗上压扁。我还是每时每刻发疯一样地想念你。

有一天，应该隔了很久......久到我几乎以为你不会再出现时，你又在栅栏那里对我微笑了。我飞奔着去见你，你比往日都要消瘦。病态的红晕在你苍白的面容上燃烧。但见到我的时候，你还是如往日一样温暖地微笑着。
我将手放在你的手心里，寒意让我打了个哆嗦。

阳光，我可能会离开一段时间。我不会再来看你。但我总有一天会回来。阳光，你要相信我。
要好好生活下去，要乖。

叙黎要去什么地方？不能带我一起走......？
是很远，很远的地方......你暂时还没有办法去那里。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一定会的。阳光，因为每个人最后，都一定会去那里......
在那之前，就做个乖女孩，这样活下去也很不错。

那天之后，你彻底消失了。
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
我仍然一天又一天维系着自己长久的等待。
你对我说过，我们一定会再次见面。
在那之前，我要记住你的一切。我要一直将你记在脑海里不会忘记。

可时光逐渐化花你的面容。我忘记了你温暖的微笑，你柔和的眼眸和干燥冰冷的指尖......这让我非常恐惧和难过。
我只有那一张照片，那是你七岁时的模样。
当我们再次见面时，你又会是什么样呢？叙黎？

我要为你画一张肖像。这是我想象中再次见面时你的面容。那温暖的微笑，还是一样熟悉。
我也就可以一直一直记得你的样子，不再忘记。

那天临别时，你在我额上亲吻一下，将一样东西放在我的手心里，算作道别。
这是我从你那里得到的唯一的礼物。我把它夹在这页日记里。这注定在你离开的日子里，我将永远用一种温柔的心情想念你。

你总有一天会回来的......对不对，叙黎？
一定......会再见面的吧？

道美愣愣地望着日记后的空白。
一朵干枯的蔷薇从纸页里滑落，坠落在温暖的地面。

END

番外一·城市的孤独
《蔷薇挽歌》番外·城市的孤独

李希猛地一个急刹车，车子几乎是在那个招手示意的人鼻尖前停下的。
换了别的出租车司机，免不了一早把头伸出窗外吐出几句国骂，但李希认为自己属于有教养的一类人。他只是将车停稳后对窗外的人做了个上车的手势。暮色已经降临，冬季凛冽寒冷的空气与车内温暖的空调形成鲜明的对比。
那个乘客将行李放进后备箱，然后坐进汽车后座，将两束鲜花小心翼翼地放在白色的坐垫上。空间里就弥漫着一股淡雅的花香。
蔷薇？李希透过后视镜悄悄地打量着。送这种花还真少见。
您要去哪里？
......出城。
然后往哪里走？
......请先出城。

李希有些奇怪地重新发动了车子。他本以为这位看起来要去旅行的乘客的目的地会是火车站或飞机场。前一阵子刚下过一场大雨，轮胎在仍积满雨水的柏油路面上发出湿滑的摩擦声。

* * * *
又是冬天。三年以来，这个城市一直没有下雪。
算起来，你们离开我，已经整整三年了。

我快要结婚了。新娘是位中学教师。
是非常善良、温柔的人。我父母都很喜欢她。
婚礼将在今年春节举行。别人都对我说，和她结婚的话，一定会有个很幸福的家庭。
我自己也是这么相信着的。
可现在我却比以往更加频繁地想起你们。

有时我会想，以前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那个曾经只知道在酒吧声色中流连挥霍青春的自己，在遇见绪离之后才知道当时的生活是多么混乱。
而现在，你们都已经不在我身边。可是我并没有变回以前的样子。
经过这一场离合，我开始明白世界的残酷与真实。没有一段时光是可以嘻嘻哈哈就混过去的--就像当初丝毫不知道自己的放纵会间接害死一个生命一样。
比起你们所承受的痛苦，我承担的责任实在是太少了......

* * * *
车子在柏油路上打着滑前进。华灯初上时分--道路上一片拥堵。咒骂和喇叭声刺耳地充斥着鼓膜。李希将手指搭在方向盘上，眼睛可是还透过后视镜微微瞄着后座的乘客。
那名乘客只是一动不动地倚在后座，眼睛望着窗外。偶尔怕弄乱一样去整理包扎蔷薇的包装纸。除此之外，再没别的动作了。
李希有些失望，出城的路还有好一段，如果碰到个健谈的乘客也许会有趣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