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君〖三〗蔷薇挽歌————月香枝

可那次之后那栋别墅很快空了。他们家所有人去了另外的地方。我不知道......或许是有所觉察吧。于是我所有的调查和计划不得不重新开始。幸运的是，我很快又发现了他的另一个住址。

我花了很大劲才进入那栋豪华别墅里当仆人。刚进入那栋别墅的时候，我差点流下眼泪。那个男人如今的确是发迹了，连他女儿的宠物狗一日三餐都吃牛排。
我想起了家里的破屋在风雨里招摇，和裹着破棉絮在冬天寒冷中瑟瑟发抖的母亲......我从未如此憎恨一个男人。
我一直在寻找报仇的机会。

就在大约一个月前，这机会到底让我等到了。他夫人和女儿出门去看电影，他唤我为他煮每天下午要喝的咖啡。我将匕首藏在袖子里。然后不动声色地将咖啡端进他的书房。
为了掩饰身份，我一天24小时都带有色隐形眼镜，为的是遮住我与众不同的瞳孔。我敲开他二楼书房的门，将装咖啡的托盘端到他的书桌上。他至始至终都没有瞧我一眼，只把头埋在报纸里。我的心因复仇即将实现而剧烈地跳动着。就在进门时，我已悄悄反锁了书房的门：一切都准备好了。
我只是站在那里一直都没有离去。他终于注意到气氛的异常--他第一次从报纸上抬起了头。
我的心里啪地像断了根弦：我望见了和我一样的蓝眼睛。我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
我慢慢地，摘下隐形眼镜。

后来呢？道美尽量平静地问，可他还是感到了自己声音的颤抖。绪离露出极度痛苦的表情。
后来？......我本以为他可以记起我，我还幻想如果他稍微表示出一丝悔恨和内疚，我也许会原谅他。这么多年背负在我心里我和我母亲的恨意，在望见那双和我一样蓝色的眼睛时已濒临崩溃......
可他甚至没有认出我。他可能压根忘了自己有个儿子。他给了他一模一样的眼睛。可他把他和他的结发妻子都抛在了脑后......我微笑着走近他，在他明白过来之前，我把匕首架在他的脖子上。
在他终于明白我的来意后，他浑身都克制不住颤抖，他甚至无法站稳，像一条狗一样缩在华丽的地毯上，嘴里疯狂地念叨着自己还有年幼的女儿，意思是希望我饶他一命。
这一刻我曾对他有过的幻想全都支离破碎。我在他耳边轻声说，我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憎恨你。
匕首刺了下去。

我无法从正门逃走。我在书房呆的时间太长，已经有仆人在敲门。我从窗户跳了出去......胳膊就是那时候骨折的。我将沾满血的外套脱掉，匕首扔进河里。我身上带的钱很少，也不敢去大医院。只进行简单的治疗就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我几乎是一路流浪回来的。

我到现在都记得那个男人温热而肮脏的身体在我手心里抽搐，粘稠的血液从他胸口不断涌出。我在他心脏上穿了个洞，他所有的生命和血液都流走了。这个世界上，我最憎恨的男人，我终于亲手杀死了他。
他是我唯一的父亲。

绪离在剧烈地颤抖。倾诉让他恢复了喜怒哀乐，好像是排除了身体里的毒素一般。道美揽过他的肩。他笨拙地摸着他湿润的头发。

只不过做了个噩梦而已。忘记这一切吧。
我们的人生还有很长很长，有足够的时间。
绪离，你其实是向往幸福平静的生活的，不是吗？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你知道我是爱你的。
是的，我还有你。绪离低语着，他温暖的眼泪流向他的指尖。
遇见你以后我才开始相信，自己也许还能得到救赎。

他们在潮湿的浴室里拥抱在一起。

侧柏
Chapter11 侧柏
献给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后--圣爱蒂兰特的花。因为枝干也含有香味的油脂，也有将枝干当香料来燃烧的。
花语：表白

绪离毕业后，很快被禄成集团聘用，但他拒绝去禄成集团总部所在的洛驿城里工作，因此被委任到道美所在的城市一家分公司里上班。道美也在本城一家小公司里做事。他对父母说，想等阳光回来之后，一起找更好的工作。
他的父母就笑着说，你和阳光还真是分不开呢。
道美没有笑，而是认真地说，是的，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我的确无法轻易和她分开。实际上，她就是最了解我的人，我的亲人，我的妹妹。她一定会回来的。
说这话时，道美总觉得父母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

苏警官，有关那些被害者照片的问题......
啊，是吗，你还是没有放弃你的侦探游戏啊......怎么样，看出些什么来了吗？
确凿的证据倒是没有，但是我倒是看出被害者的一个共同点来。
真的吗？是什么？......不，别急，在电话里说不方便......道美，下午有时间吗？有没有兴趣去喝杯咖啡？......

道美觉得这的确是一次非常奇妙的体验。他此刻正和一位警官面对面坐在咖啡店的雅座里，轻柔的音乐，咖啡香醇四溢的气味和桌上装点的水晶花瓶营造着一个浪漫的气氛，可他却要在这里讨论杀人案的线索。
道美有些不自在地在桌面上将被害人的照片一字排开。

他说，我从照片里发现所有被害人都有一个共同点，尽管这个可能对破案没有什么帮助......
怎么会呢？苏警官笑着望着他。找出所有被害人的共同点，就可以推测出被害人被杀害的原因，从而找出可能有动机的犯罪嫌疑人。但到现在为止，除了现场留下的灰色信封，还有被害者每次肢体的一部分会不翼而飞之外也就没别的线索了。那么，你发现了什么？
我的眼光和警察不太一样。警察关心的是指纹，毛发，被害人的年龄，性别，从事的职业以及生活习惯等等。当然我知道现在警方无论从哪个方面都没有找出共同点。我则发现可能是被警察们忽略掉，却又最明显的一点......
这些全是被害人生前的照片，可以完整地看清楚每个被害人的相貌。道美指着桌上那些照片。
我发现所有的被害人，都拥有非常美丽的长相。无论是女人，还是男人。
道美原本以为苏警官会对他的话不屑一顾，因此讲完之后，自己都觉得更加不自在起来。直到看到她的脸，他才安了一下心。她脸上没有露出嘲笑或是漫不经心的表情。相反，她正皱着眉，一副聚精会神思考的模样。良久，她才仿佛回过神来，意识到道美还坐在她对面。

你想到什么了吗？道美试探着问。
有一瞬间，他望见她眼里闪过一丝捉摸不定的光泽，他几乎要从中望见事情的真相。她一定有所发现。但她只是好像要掩饰什么一样喝了一口面前的咖啡，然后放下白瓷的咖啡杯。
她说，不，我什么也没想到。

他送她出去，替她打了辆出租车。她坐进车里，摇下车窗玻璃。
她问他，道美，你有没有曾经，杀过一个人呢？
车窗玻璃摇了上去，她隔着玻璃对他微笑。
车子开动了。她的脸一闪而过。

阳光忽然出现在道美家门前的台阶上。
道美愣愣地望着她。她还是三年前记忆中那个样子。头发长了不少，全部散在脑后，像光亮的水草。他一眼就看见她手上攥着那条围巾，它的长度同时提醒着他们两人时光的流逝。

阳光，那是什么？
道美的目光停留在阳光怀里的一个包裹。他似乎听到了微弱的哭声。
他走上前伏下身，揭开包裹。一张婴儿的脸露了出来。
这是......？
他叫小阮。阳光在他背后淡淡地说着。

阳光，这是你的孩子？
阳光从道美手里接过婴儿，她把脸轻轻贴在襁褓上，答非所问地说，我不能丢下他不管。
那么，孩子的父亲呢？道美无力地问道。
这很重要吗？阳光回过头去对他微笑。看到他神情严肃，她收敛起笑容。然后耸耸肩。
她说，我也不知道。

比起这个，道美，我想去看绪离。是绪离，不是我的叙黎。
你父母看到小阮会怎么说？道美仍然不屈不挠地揪住问题不放。她似乎很厌烦地叹了口气。
道美，你可以告诉我绪离现在在哪里吗？
阳光，这三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绪离在什么地方，我想去看他。
你可以告诉我吗？
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你能不能不要再任性！！！

道美第一次对阳光发火。

整整三年。
他没有从阳光那里收到任何讯息。
她的手机换了号码，QQMSN统统不上线，他发的无数电子邮件，她也一封都没回。
他知道她是存心想要消失。

她现在回来，带着一个身份不明的婴儿。他把她当作唯一的朋友，但她甚至不肯告诉他这三年她都去了哪里。

道美尽量使自己平静。他问，你为什么那么急着要见绪离？
阳光平静地微笑着。m
她说，我知道在他身上发生了一些事情。你发给我的邮件我全都看到了。
实际上，我这次就是为了他才回来。

我爱他，道美。我要和绪离在一起。

道美耳朵里在嗡嗡作响。有那么一秒钟，他觉得自己无法思考。阳光依然在他面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打了她一耳光。

日记·阳光
叙黎：
在我出走的三年里，我想像自己是在宇宙中漂泊的小王子。从一个星球，流浪到另一个星球上......

我在第一个星球上见到了一个孤独的人。她是我的网友。她与其他网友不同的地方有两点，第一，她在网络世界里很有名气，第二，她几乎一天24小时都在网上。当我告诉她我要去她的城市时，她给了我她的地址。
她一个人住，窗帘门窗都关得死死的。我去看她的时候还是下午，但我觉得像踏入了夜的世界。她的家小并凌乱，只有一个房间。地板上书扔得到处都是。随便捡几本来翻，发现了卡赞扎基斯的《基督的最后诱惑》，多丽丝·莱辛的《金色笔记》，隐约还能望见一本封面破损的《东京塔》。她本人缩在房间里的电脑前，房间里弥漫着刺耳的尖叫声。
她的十指在键盘上像翻飞的蛾。据她说，她能同时和十来个人聊天而对方毫无察觉。但我见到她时，她所有的聊天工具都关着。她正在做网站的相关工作，赚得一份微薄的薪水，大部分用来支付她昂贵的宽带费。她用眼角瞥见我的到来，扫开小床上的一堆书给我腾出地方。
她的脸色是病态的苍白，是只有很久不见阳光的人才有的肤色。短发干燥灰暗，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却熠熠有神。电脑屏幕的荧光映在她的瞳孔当中。我猜想她已经很久没有出门。
这倒不会。她笑着说。我一星期大约会出门一次，去楼下便利店采购好下一星期需要的东西。还有各种事情，交宽带费、水电费、煤气费，偶尔也出于工作需要......不过你说得也对，我的心永远留在这里。留在网络上。
人们都说，网络世界是虚幻的。我对她说。
可对我来说，它是唯一的真实。
她将脸贴在冰冷的屏幕上。伸出手去拥抱电脑和键盘。像拥抱恋人一样。

叙黎。她是我见过，最孤独的人。但她对我说，她的生活充实而热闹。
她对我说，她在网上有无数的崇拜者和好友。也有家庭和恋人。她可以扮演作家、医生、歌星、偶像，也可以挣到钱。无论是虚拟的货币，还是现实的金钱。她可以在论坛里畅所欲言，一呼百应。也可以在聊天室里唇枪舌剑毫不留情。她把生活赐予她的欢乐与疼痛都交与了网络。它明白她的心事，她的苦闷，她的一切......

阳光，网络上有很多人知道我。他们喜欢看我写的文章，支持我发表的观点，我就是他们的领导人和活动的组织者。而你大概是在现实世界里第一个见到我的人。她笑着问我，怎么样，是不是感到很荣幸呢？
我对她说，我曾见过一只蜘蛛，就在我窗台的房檐下。它一圈一圈织着网，然后有一年它死了，因为寂寞。
你真的喜欢这样的生活吗？
为什么不呢？我从不拒绝生活给我带来的任何事情。
即使再活一次，我仍然只能选择做同样的事情。
她回过头去继续敲打着键盘。

临走时，我还留了一个问题问她。我一直就想知道她用的网名，c'était，是什么意思。
她说，这是法文。在英语里，就是"It was..."的意思。

叙黎，我曾经在日记本里抄过一篇她写的网络日志。我也很喜欢她的文字，那是和素玫完全不同的风格。没有破碎的情感与激烈，那是只有绝对孤独的人才能写出的文字。那篇文章里，她谈起她的童年和亲人。她有爱她的双亲和幸福的童年，也一直是老师亲人心目中的优等生，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在高考之后忽然放弃进入顶尖大学的机会一个人来到陌生的城市。她本该有光明的前途和正常的人生，可她却将这一切都孤注一掷在她唯一信赖的网络里......

离开她的家后，我还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It was...， 曾经是......
叙黎，到底曾经是什么呢？

白色康乃馨
Chapter12 白色康乃馨
康乃馨是土耳其国花，又名香石竹。大部分康乃馨都代表了爱、魅力和尊敬之情。
白色康乃馨的花语：吾爱永在

绪离在阳光身边坐下。她本人沐浴在房间温暖的阳光里继续织着围巾。围巾已经织得差不多了，她正挑剔着收尾工作。绪离轻咳了几声。
听说你和道美吵架了。
她的目光没离开围巾，点了点头。
原因我都知道了。绪离说。
她抬起头。在她的注视下，绪离觉得自己有些尴尬。

你真的都知道了？
都知道了，阳光，可我觉得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不是么？绪离叹息一声。没有谁比你自己更清楚你自己的感情。你不爱任何人，我也不会例外。
你并不爱我，阳光。
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对道美说那样的话？

阳光放下围巾。
绪离，你是个聪明人。但是过于聪明的人，往往会把自己逼入绝路。
就算我不爱你，你会因为怜惜而和我在一起么？
怜惜什么？
我需要照顾。我始终都是需要照顾的人。有些东西是道美没有办法给我的......我知道你的所有事情，道美在邮件里全部告诉了我......不，绪离，杀人并不可耻，有些人是该死的。
就算有血缘关系又如何？父母总以为给了孩子在血管中流淌的血液，就可以支配他们的一切，以为他们会对自己死心塌地。那么，你就要亲手掐断那根血管......
阳光将双手挥向空中做出一个掐的姿势。绪离似乎有些害怕地畏缩了一下。
他说，我没有想过要伤害任何人。如果有可能，我希望自己从来没有仇恨过谁。
但我的手上已经有了永远也洗不去的血腥味。而且，在我杀死父亲后不久，我母亲也自杀了。在我终于带着"我已经报了仇"的讯息回到母亲身边的那个夜晚，她跳进了家门口那条河里。
我和母亲都以为我们是靠仇恨才能活下去。现在才发现自己的愚蠢。仇恨是种情绪冲动，只有爱才能成为长久支撑着一个人。或者恨有时就是误用了爱的力量。
爱也随着仇恨的消失灰飞烟灭了。
绪离将脸埋在双手间。阳光摸了摸他的头。

噢，绪离。你真是心思单纯的孩子。你和叙黎，你们都一样。
阳光，我很喜欢你，就像道美喜欢你一样。我们都将你当作非常重要的朋友。但是我需要的是道美。是他重新给了我爱和生活下去的动力。
他对我说，两人都要找到满意的工作，然后去国外定居。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过一辈子。
你相信这些么。阳光冷笑。即使是男女之间婚姻都变得越来越脆弱了。
我想要相信。
我的前半生已被仇恨彻底摧毁......不过这都不要紧，因为道美让我发现这世界上还是有在乎我的人。我想要再次追寻我一直想要的平静安详的生活......
没有伤害，没有仇恨，没有眼泪和疼痛......

日记·阳光
叙黎：
小阮在整个别墅区里引起了许多闲言碎语。这是我早就预料到的。但我就是不去做解释。我甚至愿意在晴朗的下午抱着他去户外花园晒太阳。每当这时就会有一些鬼鬼祟祟的人头从其它别墅的阳台上探出来。我大大方方地一手抱着小阮，用另一只手对他们打招呼。他们脸上悻悻的表情让我觉得得意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