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来才知,他们并不是来逛窑子,是来寻我的。
吴非看到我,脸色铁青。我不理他。沈黎不愧为一个和金沐风旗鼓相当的老狐狸,面不改色,只问我为何在此。那个老家夥,我实在是不想搭理。当初他摆了萧程一道,实际上也是和金沐风一起摆了我一道。那家夥也不生气,和我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没多久,就把事情原委给套出来了。沈黎说,萧程不愿意我拿钱给他,大约是因为那钱是我卖身所得,他一个大男人,又如何会用自己媳妇卖身得来的钱?又说,萧程自觉配不上我,希望尽力让我开心,没能做到,愧愧不安而已,要我不要放在心上。
正说话时,萧程冲进了妓馆,见我一边喝酒,一边还搂著个女子,脸色那个难看,眼睛雾蒙蒙的,又是绝望,又是伤心,又是不信,又是自惭。我看他眼睛中的情绪交叠,心一下子就软了。沈黎和吴非把屋里的人都喊了出去,萧程才说:"你不是要我的一生一世麽?现下,果然就嫌弃我了?"
他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实在不适合这哀怨的表情。我嫣然一笑,说:"哪有?我只怕在来凤山住久了,变成个臭烘烘的黄脸婆,你会嫌弃我呢。我只是来这儿染些香气罢了。"
萧程好像要哭,又好像要笑,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什麽黄脸婆?你是个翩翩公子呢。"
所以,我这个翩翩公子就跟这个粗野的汉子回了婆家。第二日,萧程就去了离住处四五里的山坡伐树,另开了块菜地。又在菜地的旁边搭了猪舍,鸡舍,将那些牲畜喂在那边。之後他又下山寻了些种子,花苗,种在原先的菜地上。又在房前屋後栽了好些的花木。我笑咪咪地端著一杯香茶,躺在靠椅上,看著他穿著粗布的衣服,袖子卷得老高,露出结实的臂膀,拿著锄头挖坑种花。
这个人,我真是喜欢。
萧程一边忙得不可开交,一边偷偷地回头看我,这时候,他的眼睛里,闪闪的,简直就是流光溢彩。那张平凡普通的脸,怎麽看都不会厌倦。
爹爹,你说,我的萧程对我好不好?这来凤山虽然没有京城的繁华,倒也不是过不下去的啊。
爹爹,你现在如何?我总是想,失去的也许是留恋的,现在拥有的却说不定更加珍贵。
院子里的花虽然未开,花苗儿却长得很好。有时候,我也会拿著一把小小的锄头,给花松松土,浇浇水。那锄头和铲子是萧程特别托人做的,只有折扇大小。萧程说,那样,我有些事情可做,手上也不会磨出茧子。
这样的日子,也有滋味呢。
爹爹,愿你
开心,快乐
心儿
爹爹:
呜呜,我漂亮的头发没了,我成了秃子。那飘扬华丽的长发,全是因为萧程,没了。
以前的几个好朋友来了,所以我一直和他们在一起打马吊,弹琴,画画儿。说实在的,我还真是好久没有过这种闲适的生活了。萧程叫了几个山下的木匠帮忙修整房子。对了,我有没有告诉你,媚儿,惑儿和清水就打算在这儿长住了?
这里的房屋破旧不堪,我住的地方也是,一点也不舒适。所以,萧程就每日里忙上忙下,把所有的房屋都翻修一遍。加上山上多住了些人,要雇些仆人,沈黎时不时地也蹿上山来,还要准备地儿给前来探望的师兄弟落脚,这一切都要萧程打理。看他那麽辛苦,晚上我就不去缠他了。
这下子萧程反倒不乐意了。那一日我正在和清水几个人在制香粉,萧程硬是把我拖去山上玩。爹爹,你见过百鸟朝凤没有?那一日我就见到了。萧程的口哨一起,各式各样的鸟儿就飞过来,在他周围翩翩起舞。爹爹,萧程若是个大美人该多好!那时节,若是个美人亭亭玉立──比方说若是我──可不是人间仙境?
不过,萧程站在山崖边,风吹得他的衣衫啪啪作响,大大小小的鸟儿在他身边上下翻飞,有些停在他的胳膊上,有些在他肩上扑腾,看上去,也是......也算是......玉树临风吧!虽然和他在一起越看越顺眼,可是那一刻,还真觉得他......勉强也算配得上我吧!
萧程要我和他站在一起,用他的鸟语唧唧喳喳,那些鸟儿,本来已经飞走,慢慢地又聚集过来,大胆调皮的鸟儿也会停在我的身上,胆小一点的,在空中飞舞,那些鸟鸣......吵死了。不过看著萧程和那些鸟儿一唱一和,也算有趣。有只呆呆的小麻雀,停在我的手上,啄著我的手心,痒死了。我笑著对萧程说:"我这个大美人,怎麽会被一只小麻雀纠缠不休?"
萧程嘴角含笑,说:"那是因为它太丑了,挨著你,沾染一点美丽的气息。"
萧程,他他他......他在调情!
可惜有句老话说得对,所谓乐极生悲。有一只胆大的秃尾巴鸟,居然......居然......居然拉了便便在我的头上!我本来只觉得头上有异物落下,伸手一摸?!爹爹,我是天下驰名的大美人啊!我身上从来只有香粉胭脂,我的头上从来都是簪金戴玉,今儿,居然......
我恼羞成怒。能不怒吗?飞身就去抓那只呆鸟,却被萧程拦下。他急切地说:"心儿,那鸟儿是无意的,你饶它一命!"
我是华楼的头牌啊!我是媚娘的儿子啊!我是天下第一的大美人啊!居然头顶鸟粪!萧程不帮我杀了那只鸟儿,居然还拦我!那鸟儿的性命难道比我还重要麽?想起来了,以前要他打些飞禽烤著吃,他执意不肯,现在,不但不帮我,还拦著我!
我气得不得了,将轻功运用到极致。那头猪,居然让鸟儿散去了!我轻功再好,怎麽飞得过鸟儿!手上又无弓箭,摸来摸去,只摸到你送我的防身小匕首。恨极了,就去刺萧程,而他,居然敢躲!我轻功虽强,其它的比不过,害得我气喘吁吁。爹爹,我要你再教我武功。虽然他不会打我,可是我也打不到他!
气死了,我手起匕首落,唰唰几下,将头发割断,风一吹,好些都散去了。我恨恨地盯了他一眼,飞身回家。
爹爹,我是想离家出走的,到处跑,让他找得失魂落魄。可是,呜呜,那个丑样子,若给别人看到了,还活不活!
回房後,我哭了。我的秀发,那麽精心的呵护,没了。那个人儿,我还以为他视我如珍宝,没想到我连鸟儿都不如,还是只秃尾巴鸟!
头发被我剪得七零八落。恨起来,全部剃光,我做和尚去!不,我去勾引和尚去!一个个的名山大川我都要走遍,一个个的古寺名刹我都要去骚扰一番!
在房里呆了大半天,那个萧程还不来哄我,难道是我的错麽?爹爹,你说,难道是我不对麽?
下定决心,我一定要给他戴上几百顶的绿帽子!收拾好东西,我决定,继续我的风流生涯!
打开房门。哇,外面好亮!定睛一看,原来是萧程,他,他,他,头上亮光光的,一根毛都没有,比我的头上还亮!手上拿著一顶头套,看著我,又看著我手上的包袱。不知怎的,有点心虚,忙把包袱丢在地上。
萧程慢慢地走进我,说:"心儿,对不起,让你委屈了。那些鸟儿,是我的朋友,若是杀了,我必定不开心,你也不会开心的,是吗?是我不好,只想到这个,没有想到,你这麽美丽,这麽高洁的一个人,那样恶心的东西,必定难以忍受。没了头发,我无法赔给你。我只有将自己的头发削下,央求清水他们帮我做了个发套。心儿,我的头发自然不如你的美丽,权且......先用著,啊?呆会儿我就下山,去京城找最好的师傅,做最好的发套。自然还是比不上你的,先将就用著。没多久,你的秀发就会长出来。我去寻最好的人参,和皂角混在一起与你洗发。我会天天帮你簪头,让你的头发比以前更好看。好不好,心儿,不要离开,别走。"
他难得一口气说这麽多话,眼睛都红了,到我身边,将发套与我戴上。搂住我。他在发抖。他在害怕。
爹爹,我这才发现,我是天下第一大善人,瞧他这样,我倒不忍心了。算了,等下次他再惹恼我,我再下山给他找绿帽子去。
我去下发套,摸了摸,问他:"这里面都是你的头发麽?"
他羞怯的说:"还有你的。只是,山风吹走了不少,不多。"
我笑眯眯地说:"算了。不过今夜儿,你要在下面。我要出气。"
他如释重负的样子真是好笑。晚上,我狠狠地折磨了他一通,两人睡得日上三竿才起来。摸摸他那光溜溜的头,还有我的光溜溜的头,我笑死了。那发套,有他的发,有我的发,还舍不得用呢。於是,我换回了男装,两个光头,在来凤山逛来逛去。
当时,吴非不在山上,过了两天,他和沈黎一起回来,看见我们两个,大惊失色,还以为我们要双双出家呢!
谁知,没过几日,金沐风也来了,一见我们就哈哈大笑。原来,是沈黎那个老狐狸写信告知了我那个王爷爹爹。我有多恨啊,跟萧程说,在我头发长长之前,他都要做下面的那个。那小贼笑眯眯地答应了。爹爹,你说,是不是他偷懒,不想出力,才答应得这麽爽快?可不能便宜了他。过几日,就和他换回来!
爹爹,你有没有见过我光头的样子?吴非说,我现在的样子俊俏极了。哈哈,他这话,可打翻了沈黎的大醋坛子!
日子过得还算好吧。吵吵闹闹,也算有趣。
祝爹爹
笑口常开
心儿
爹爹:
那日我同萧程说了你的事情,萧程说,等十二的婚事办完了,他便带我去看你。好爹爹,过了这个月,我便去看你,可好?那个王爷爹爹也说要一起去,一路上游山玩水,就算是全家出游。此外,看过爹爹,再去看我娘。不如,还是先看我娘吧。你必是想知道她的日子是否如意。
十一的婚事办完不久,过两日就是十二了,这来凤山可是忙成了一团糟。平日里来凤山冷冷清清的,很不好玩,可是这段日子,吴非的其它徒弟,携家带口,再加上那些人的亲朋好友,倒是把来凤山弄得乌烟瘴气,害我又想念平日里的安静了。
金沐风也来了,带了漂亮的发套给我。我的头发半长不长,正是难看的时候,有了那发套,勉强遮一点丑罢。
萧程的三师兄勉强算是我的娘家人,当初嫁得萧程,他们夫妻二人也算是出了不少的力,尤其是三师嫂,还得罪了娘家,我便把我和清水等人一起制的香粉胭脂送与她一些,她喜欢得不得了。谁知,第二日,其余的师嫂弟妹们纷纷来我这儿也要那些东西,把我们的存货一扫而空。哼哼,我们可是忙了很久的,一篮子的花还做不了一小盒的香粉呢。
那个老八,叫什麽刘浩东的,在江南做生意,见众女眷如此地喜欢这些香粉胭脂,便与我商量多做些出去卖。我去问萧程,他笑眯眯地应允了。我便和他约法,若是能够赚钱,他可不许再到外面接那些费力的活,他答应了。
看样子,爹爹,我也能够赚钱养家了!
十二的婚事是沈黎做的媒,是山下小镇的一位孤女。这老小子,倒很是会算计,说是这山上男子太多,怕娶了不门当户对的女子,惹出麻烦。十二是个老实疙瘩,吴非怎麽说,他便怎麽应,那吴非说的,还不就是沈黎说的?
沈黎的儿子,就是萧程的好友沈三也来了。他被外放,去了微山做知府,他的那个情人魏子超,被任命微山郡的驻守将军。那一日沈三来时,一见萧程便扑上去搂住了半天没放。萧程也一把抱住他,两人哽咽,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我还没有说什麽呢,那个魏子超倒是跳起来欲把他二人分开。我拉住他,摇摇头,靠近他的身体,唇凑上去便吻将起来,把个魏子超吓得眼睛瞪得溜圆。不出所料,那难分难舍抱在一起的两人立马分开,沈三的折扇敲在魏子超的头上,萧程一掌发力,把魏子超推开,搂住我,那模样,好笑的紧。之後的几日,那两人见面说话时,沈三必搂住魏子超的胳膊,萧程必将我抱在怀里。那个魏子超,每次见我,没了以往的嫌恶,倒是频频眉目传情,把那两个人弄得紧张万分。
爹爹,那个样子,真是有趣之至!
罢了,没多久,我便将那个呆子带著去见你。你可别欺负他。
祝爹爹
万事如意!
心儿
爹爹:
真的是好烦人哦。从你那儿回来之後,我的那个相公和我的那个王爷爹爹每日里跟我闹别扭。真是的,早知道,就一个人去见你了,带了那两个累赘去,带了满筐的麻烦回来。
先说说那个王爷爹爹。他吃醋,因为我们见面之时,我"爹爹、爹爹"地唤你。回来後,他便大为不满,因为,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叫过他爹爹呢。缠得我烦起来,一句话就把他堵了回去。我说,要我唤他爹爹也不是不可以,以後,他再也不许靠近萧程。爹爹,你说好笑不好笑,他与我分享同一个男人,居然还想要我叫他做爹爹?!
萧程也吃醋。那日里期期艾艾地说:"心儿,那日见到你爹爹,你和他太过......"哼,这个素日里三棒子打不出个屁的人,居然也在捻风吃醋!
爹爹,还真是,那日里见到你,见你鬓角已有白发,怎麽如斯憔悴?我见你那夫人也还算过得去,难道还真是旧情难忘?我不是已经告诉你,我的那个娘春风得意,满眼只有那个鼻孔朝天的傲慢家夥,早已经将你忘到九霄云外,你又何苦如此执著?那个萧程若是移情别恋,或是一心痴缠金沐风,我必然将他抛诸脑後,去寻我自己的快活。这世上,谁离了谁不能活?
回来後除了要应付这两个家夥的胡搅蛮缠,还得准备吴非的五十大寿。那沈黎如今将吴非捧在手心,暗地里找我,必要将这寿筵办得体体面面。又偷偷地去请了吴家的当家,也就是吴非的亲哥哥吴是;又去了吴非的师门,特意去请他的掌门师兄。这一切,都瞒著吴非,倒是要给他一个惊喜。那沈黎出门办事之时,就要我和萧程服侍著吴非。唉,这事情,也真是难办得很。
这几年,沈黎待吴非自然是好上加好,怎奈吴非是惊弓之鸟,见沈黎长久不回,自郁郁寡欢。萧程见了,就又请了金沐风来作证,说沈黎公务在身。爹爹,你说这人是不是很蠢?当年金沐风和沈黎勾搭骗人,作弄得他们师徒好惨,他居然还以为那个什麽王爷的话会起作用,只怕是适得其反罢?
我冷眼看著这一场好戏,又要忙著偷偷地寄请帖给吴非的那些弟子和好友,瞧著萧程和金沐风围著吴非团团转,真是有趣极了。这一回金沐风带著好几个大厨子,还有十几个侍卫,就充了佣人。想那庆王爷也算是个人物,为著萧程,在吴非面前做小,爹爹,不知怎的,心里不是滋味来了。
因为我一直和萧程在一起,金沐风一年来不了两回,每次来的时候,萧程与他自是眉目传情。爹爹,我被冷落一旁,很是不高兴。
那日里,哄完吴非,萧程便和金沐风泡鸳鸯浴去了,并没有唤我。我知道,金沐风嫌我碍眼,而萧程......几年下来,仍是那样放不开,三人在一起时,总是有所顾忌,恐怕,他也想和金沐风独自欢好罢。我心里难过,喝了些酒,去了清水他们的院子,彻夜狂欢。
爹爹,我心里难过,真的难过。我知道萧程自然爱我,可他也爱金沐风。我犯不上和金沐风争风吃醋,可是,那日,在篱笆的外头,听到里面那两人的欢好之声,听到萧程"沐风、沐风"的呻吟,爹爹,我便忍耐不住。他自和旁人相好,难不成要我独守空房麽?
写不下去了。
爹爹,那时节,你是如何忍耐的?我只记得你将我搂在怀里,带我去好玩的地方,煮好吃的美味,看著我,眼里的隐忍,那时我不明白,现在才觉透骨的疼痛。我一直以为萧程的骨子里像你,如今看来,其实却是,我的骨子里像你罢。
吴非的生日寿筵热闹非凡。看到他的兄长,他的同门,看到沈黎风尘仆仆,看到他的至交好友和徒子徒孙,看到我和萧程,还有金沐风三人并排在他面前磕头,他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他哭成那样,却止不住的笑意。爹爹,他二十多年的隐忍,总算有了回报。沈黎的眼里,除了他,再也没有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