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取不到水?』朱祁镇问道,护卫将军樊忠摇摇头,『秉皇上,已经掘地二丈,还是无水。』
兵马已经大半天没吃东西,再这样下去,恐怕等不到瓦剌进攻,自家营里就会先出乱子。朱祁镇做出一个决定,『只要一拿到水,马上班师回京,和瓦剌议和。』
大军在土木堡又停了一天,士兵们对缺水的忍耐度已经到达了极限。『现在只要有任何瓦剌蛮子过来,老子就杀了喝血解渴!』『对,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彷佛上天听到将士的希望,瓦剌大军竟然撤退了。
『绝对是瓦剌大军看我朝大军阵容严整,惧怕皇上的英明神武,所以胆怯退缩!』王振欣喜若狂,『皇上,现在正是移营的最好时机。臣建议大军往南移师,距离水源也近些。』
一接到王振的移营命令,明朝大军立刻迫不及待的冲到水源边取水。突然间却听到『杀!』的一声,原本应该撤退的瓦剌的骑兵却猛然调头,从四方八方蜂拥而上。遇到偷袭的明朝士卒惊惶失措的仓皇逃窜,秩序大乱阵容溃散。在朱祁镇的座车外的护卫连忙大喊:『护驾!护驾!』王振震撼而惊吓的跳上马想逃走,护卫将军樊忠吼道:『王公公,想丢下皇上不管?』随即追上,一刀砍死了王振。
兵马杂踏呼声震天的景象把待在舆车里的朱祁镇吓呆了,随车侍卫在混乱之中无暇顾及他,身边只剩下同样害怕的随侍中官喜宁。朱祁镇惶恐的紧握身上的配剑,手臂却颤抖的怎麽样也拔不出来。『皇上别担心。』朱祁镇听见车外有个极为熟悉的声音说著。
也先率领的瓦剌军队假装撤退之後,由赤那和阿失帖木儿率领的骑兵便从藏匿处窜出,杀得明朝大军措手不及,数十万兵士死伤。赤那远远看到皇帝座舆孤单的留在一旁,立刻纵马飞奔过去,大刀挥出从车顶砍下。电光石火之间,一个人影从车下钻出用剑四两拨千金的泄住赤那的刀势。『好家伙,找死!』那个人穿著明朝兵服,头上带著严实的头盔,赤那从马背纵身跳下,犀利凶狠朝人影的身上劈过去,虽然那个人躲得快,还是在背上划出一道伤口。
那个人不理会背伤,对於赤那的攻势只一味躲避,却不反击,似乎是想把赤那引开那个地方。同时还大喊:『大行皇帝在此,也先太师还不接驾!』也先听见之後果然来到朱祁镇的座舆旁,下马致礼:『皇上受惊了。』
一听到那个声音,赤那心头一震,手上的刀本来朝那个人的颈上砍过去,也硬是改变方向,生生的插进地面。当也先接驾的同时,赤那则一把拽住那个人的衣领,拖著他走进一旁的隐密处。
『这到底是什麽意思?』赤那用力扯下那个人的头盔,扼住他的喉咙,怨恨的瞪著他,『你这麽不告而别到底是什麽意思?』
清音闭著眼睛,毫不反抗,却也不回答。赤那深吸一口气,松开清音的喉咙,慢慢地抚摸著他的脸颊,抬起他的下巴。『为什麽不敢看我?』
清音於是看著赤那,『我有我该做的事,就像你一样。』
『该做的事?』赤那讽刺的说:『来和我敌对?还是来送死?』
『来救人。』清音苦笑,『趁还来得及以前。』
『现在皇上平安无事,你总可以留下来了?』赤那贴近清音的脸,清音却很快的把脸别开。『不,战事还没有结束。你难道真的不明白,这样下去你我之间没有和平的一天?』
赤那的脸顿时沉了下来,他眯著眼怀疑的看著清音:『什麽意思?』
『如果你真的有心帮助我,就成为大汗,代表瓦剌和天朝议和。』清音淡淡一笑,『这也是为了你的前途著想。』
赤那向後退了一步,『你的意思是要我娶高云?』
清音轻轻的点了头,并没有回答。赤那不敢置信的看著清音,『这算什麽,担心我?』赤那苦笑一声,声音显得有些颤抖,『我很高兴你为我著想,但是我不希望是这样的担心。』
『总之,这是最後了。』清音别过头不敢看赤那,转身准备离开,却被赤那挡下。『那麽...那天夜里你来找我是什麽意思?这又是什麽意思?』赤那拿出那枚平安祖母绿耳环,『同情?怜悯?我不需要这种可怜。』
清音依旧什麽话都没有说。赤那拉出清音的手,硬把耳环再塞进他的手心,咬著牙说,『至少收好这份礼物。』
清音慢慢的将手掌阖起,抬起头,和赤那四目交会,对望了许久,赤那声音乾涩的说:『为什麽不说话?如果你真的不在乎,就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清音於是深深呼吸一口气,强装冷漠的微笑著对赤那告辞:『相信我们不会再见面了。』接著立刻背过身,大步朝前方走去。
跨出几步,背後又传来赤那的声音:『监国先生,你知道我依旧读《诗经》?』
清音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是吗?』g
『我一直不明白《黍离》的意思,现在我懂了那个人掉了宝贝的心情。』清音的心里也跟著轻轻的吟念:「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心神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你说过有本事就永远不要解开你的穴道,发誓一定会让我後悔。』赤那继续说:『我的确後悔了,根本不该放你走的。』
清音一步一步的向前走,两旁的景象不断重复,让他彷佛被困在一个永无尽头的圆环里。清音只知道必须回京里,不然这一切牺牲就毫无意义;然而他却甚至不清楚身在何处,该怎麽到达目的地。跨出每个步伐都消耗一点生命,教清音几乎有种自己会死在这个地方的感觉。
清音好不容易离开了土木堡战场来到张家口,接著只要沿宣府、居庸关就能一路回到京城,刚好是当初离开京城的路线。而他的心情却与当初被挟持而离开时完全不同。有如被本能牵引著,清音不知不觉的来到一棵桃树旁,那棵他和赤那曾经几次经过的桃树。扶著树干,清音整个人像是被蟠踞的树根缠绕住,他再也走不了,於是靠著树干慢慢滑坐在树下。如果能变成树的一部份,清音期望著,应该就不会再受任何心碎的折磨。他的心是被自己捏碎的,怨不得别人;同时还碎了另一个人的心。
土木堡一役不但歼灭敌军无数,还俘虏了大行皇帝朱祁镇,也先大军可以说是压到性的大获全胜。回营之後的赤那不同於发兵前的神经紧绷,整个人显得不可思议的散漫轻松,和众人谈笑风生,甚至有点疯癫失神。高云开玩笑的说他该不会是已经醉了,问题是他甚至还没开始喝酒。
火儿看到赤那的模样,心里不禁感到一股颤栗。这是他第二次看到赤那这样的表现:前一次是几年前,半个时辰之後,赤那就独自一人拖著大刀歼灭了朵颜部,提了乃儿不花的头回来,也正是因此获得巴图喀喇沁将军的称号。所以火儿非常清楚这完全是风雨前的宁静。
直到庆功宴上赤那都不断嬉闹,之後他突然笑容可掬的走到火儿身边,伸手轻轻抚摸著火儿的脸颊,使了眼色示意他到将军营帐里。
走进营帐里,火儿一直垂著手站著,赤那则背对著他。过了片刻赤那才以非常温和的语气开口:『这阵子你到哪里去了?』
火儿低著头没有回答。赤那继续柔声问道:『你到底是乱说了什麽?』接著赤那转过头,脸上依旧带著微笑,右手按捏自己的太阳穴,额角已经有几根青筋爆起。『谁让你去嚼舌根的?』
火儿还是没有说话。接著赤那将手放下,绿色的双眼已经变成暗灰色。『说话!』火儿低著头不敢看赤那,无法抑制的轻轻颤抖著。赤那二话不说的扬起手,一掌往火儿劈去。
火儿既不躲也不挡,他心里知道赤那接下来要干什麽,横竖是一条命;说到底,能死在仰慕的人手下也是好的。然而就再火儿顺从的迎接生命尽头时,刹那间有人从背後拎住火儿的衣领用力向後一拖,火儿於是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接著那个人影纵身挡在火儿面前,举起左手硬挡下赤那的一掌。发现中间杀出一个程咬金,赤那连忙把手侧闪,由原本对准头部改朝左肩头劈下。
『主人!』『乌力罕?』火儿和赤那同时大喊道。纵使赤那已经手下留情,还是让乌力罕吃掌轻吐一口血。『赤那,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乌力罕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血迹,『要处罚下人总得问问主人才行。』
赤那一脸铁青,乌力罕又继续说:『是我派火儿去找人的,有意见尽量向我投诉。』
『谁教你们多管閒事?』赤那瞪著乌力罕,咬牙切齿的问。
『火儿可是把人找回来了。留不住心上人是你没本事,赤那。』
跌坐在旁边的火儿看到赤那的脸色,一时以为他会冲上去扭断乌力罕的脖子;急忙爬到乌力罕脚边跪下。
赤那的眼睛像要喷出火似的,狠狠的看著乌力罕、又看看跪在他脚边的火儿,哼了一声:『你有本事?你是留住了想要的人,但是你留住那个人的心了吗?』
『总有一天可以。』乌力罕迎视赤那,『至少我不会因为自己无能而找别人出气。』
赤那闭上眼睛。没有办法留住清音、让清音对他们的未来放心,的确是赤那自己的问题,是自己没有给对方足够的安全感。赤那心想,或许现在是他最後可以表现决心的机会。於是他用力的一击手掌,撇下乌力罕和火儿,大步走出营帐。
『赤那,你要去哪里?』乌力罕疑惑的问道。
『实现皆大欢喜的愿望。』赤那头也不回的说,『去娶你妹妹。』
『什麽?不...』乌力罕震惊的连忙想赶上前去阻止,却情绪激动的内力不顺而半跌坐在地上,火儿立即冲上来扶住他。『不行啊...』
『赤那,你真的要这麽做?』听了赤那的决定,也先沉吟了片刻,缓缓的说:『要对付脱脱不花,为父想得出其他的办法。你这步...可能是一步险棋。』
赤那淡淡一笑,『但是父亲一定也同意这是最快的办法。』
也先脸上也露出笑容,不置可否的点点头。『的确。只是苦了你。』赤那却不在意的说:『大丈夫应该当机立断,快刀斩乱麻。』
『我只是舍不得之後咱们父子能见面的机会就少了。』也先看著这个小儿子许久,拍拍他的肩头,『事成之後,你就带著兵马和所有喜欢的东西,无论大漠、西北,或其他什麽地方,你想去哪就去哪吧!』
当晚,赤那便宣布了要娶高云的消息。只等萨满教母选个良辰吉日,太师便会领著儿子到宣府的脱脱不花大汗营里正式提亲迎娶公主。
火儿搀扶著乌力罕回到营帐。火儿的心里非常忐忑,其实他怎麽也想不到乌力罕竟然会为他挡下赤那的一掌。
几年前他的部族在哈密遇到仇家袭击而全灭,被当时刚好回母亲家的赤那从刀口下惊险救出来,从此认识了赤那,成了他的随从。直到那一次乌力罕和赤那打赌,从赤那手上赢了三只东海青、五匹汗血马,以及包括火儿在内的九个随从;火儿转而成为乌力罕的随从,他的心里还是只有赤那,所以才会不曾注意到身边关怀的眼神,正是所谓的「灯下黑」。
对於赤那,火儿一开始只是感激、之後渐渐变成仰慕,但是火儿也明白个性豪放不羁的赤那心里丝毫没有他,不只是他,当时赤那的心里根本没有任何人。火儿突然回忆起有一次他主动想献身给赤那,赤那却没碰他一下,还说:『我通常不会拒绝,因为这是对人家的一种侮辱。不过你是特例:我总不能夺人所爱。』
火儿当时并不明白赤那的意思,他摇摇头,原来赤那一直都是知道的。
服侍著乌力罕坐到床榻上之後,火儿走去到了一杯酒,回来跪在乌力罕面前,低著头说:『小人没能孝顺主人,还让主人为小人受了伤,实在罪该万死。还藉这杯酒请罪,请主人尽量责罚。』
乌力罕微皱眉头,接过酒杯并且想把火儿拉起来,『你这是干什麽?只要你没事,我受点小伤算不了什麽。』火儿却坚持继续跪著,『主人越这麽说,小人越...』
『别再说了,火儿。』乌力罕的笑容有点凄凉,『这表示你对我还是保持著距离。』
『主人...』火儿的头更低了。『在私下的时候,我希望你别叫我主人。』乌力罕说摸摸火儿的头,『我知道你的心里只有赤那,所以...没关系的。』
『赤那是我的救命恩人,大恩没齿难忘。』火儿抬起头,『但是主人是火儿的一切。主人有什麽差错,火儿也活不了了。』
乌力罕盯著火儿的脸看了许久,『火儿,就算知道这是骗我的,我还是非常开心。』乌力罕闭上眼,笑著摇摇头,『你用不著勉强...』
『一点也不勉强。』火儿脸色悱红,把头靠在乌力罕的腿上,乌力罕轻轻抚摸著火儿的脸。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站起来,猛地把火儿一把横抱进怀里。『我肩上的伤全好了!』乌力罕高兴的说,『我要好好谢谢赤那,得阻止他干下傻事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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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堂里,朱祁钰眼观鼻、鼻观心静坐著参禅,但是他的心绪其实澎湃激动。所谓造化弄人的确不假,他出生时阴错阳差的与太子大位错身而过;然而正当他以为一辈子注定是王爷命的时候,却发现其实距离皇帝龙椅仅仅一步之遥。
明天将是崭新的一天,朱祁钰非常清楚,从明天起,他将成为皇上。
于谦呆坐在书房里,一封特急军情摊在面前的桌上。于谦已经看了许多遍,依旧无法相信那竟是事实:土木堡之役不但数十万将士全军覆没,包括英国公、泰宁侯,驸马都尉、尚书、大学士、侍郎、御史等等五十多名随行的朝中大臣一起遇难,秉笔太监王振惨死,甚至连皇上都被瓦剌太师也先俘虏。于谦忧心忡忡,明天早朝恐怕将是另一个战场。
已经接近寅时,正当于谦准备整肃仪容提早上朝,突然书僮神色诡异的通报有人求见。这种时候,难道是有突发军情?于谦心中一凛,该不会是皇上出事了?於是立刻吩咐在花厅接见。于谦忐忑不安的来到花厅,看见一个穿著兵服、满身沙尘的身影,定神一看,立刻惊讶的跌坐在椅子上,『清...清音先生?』
那个人回头行了一个礼,惨然一笑:『于谦大人,久别无恙。』
于谦呆了半晌,之後才艰难的开口:『朝中都传说...不,武清侯说...说您已经在箭溪山受到兀良哈袭击而...丧生了。』
『武清侯这麽说?』清音很快的皱了一下眉头,『总之,说来话长。』清音将被挟持直到土木堡的遭遇梗概叙述一遍,关於他和赤那的部分自然全部省略。『说到底,我在大明朝廷里本来就是个不该存在的人,现在被传说已经命丧黄泉...也无关要紧。』他淡淡的说,『与其无名无实的待在皇城里的尴尬,这也不失为一种解脱。』
『先生为什麽总是这麽妄自菲薄?』于谦惋惜的看著清音,正想说再些什麽,清音又很快开口:『可惜现在不是閒话家常的时候。于大人,现在皇上不幸蒙尘,朝廷里的决议如何?』
于谦叹了一口气,『我才正为这件事伤神。国不可一日无君,请示皇太后的意思,应该将遥尊皇上为太上皇,扶立郕王为新皇上。而为了维持皇位正统,立皇上的长子见深为皇太子。』
『看来皇太后还是为自己留了一著活棋。』清音虽然隐隐感觉有些不妥,却没有多说,『倒是郕王...该他的终於还是归他。』
于谦不解。清音於是轻描淡写的说:『这也难怪于大人不知情,恐怕连皇上自己也不清楚。皇上并非皇太后亲生的。』于谦听了之後沉默不语,显然有些惊讶。
『这毕竟是前朝旧事,但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果被拿出来大作文章,只怕横生事端。』清音沉吟片刻,从怀中掏出一封密函。『于大人,这是之前御史张鹏大人给我的臣公名册,现在交给您,相信对郕王会有帮助。』
于谦将名册小心翼翼的收藏好,『另外一个问题是朝中大臣对新皇治国分两派意见,侍讲徐珵大人认为皇上应该南迁偏安避难;另一派则坚持镇守。』
『如果南迁绝对会使民心大乱,千万不行。』清音皱著眉头担忧的说:『必须捍卫京城。于大人的意思以为如何?』
『自然是镇守。』于谦露出君子所见略同的微笑,『唯一教人担心的是不知道守不守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