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灿烂的早晨,赤那心想,他虽然闭著眼却早就醒了,事实上他根本没有睡。看著披散在手臂上和胸前的头发,赤那的心思又不禁荡漾。他并不想打断这份美好,咬文嚼字的人所说的「刹那永恒」大概就是这样。如果在当下有个萨满教母过来施法,他真的愿意永远停在那一刻。在一瞬间他几乎想住在那个山洞里─不过真的只是那一瞬间而已,他们当然得回瓦剌去。
赤那又恢复理智,他们不只得回瓦剌,还得快。虽然很可惜,但是现在并非温存的时候。赤那感觉怀里的人动了一下,知道他应该醒了。於是用力的搂住清音,在他的头上吻了一下,在他的耳边轻声说:『我们得走了,快。』接著便迳自起身,似乎一点也没有注意到清音已经尴尬得整个人褪成白色。
就这样?清音一楞,但是也宽心不少。他偷看赤那一眼,赤那一付理所当然的模样,好像他们之间不管发生任何事都是天经地义似的。
当赤那和清音两个人一走出山洞,立刻看到一个人骑在马上似乎正等著他们。清音没见过那个人,於是有些迟疑;而那个人一看到赤那立刻开口说道:『赤那将军,脱脱不花大汗称赞你的任务干得好。成功拖延了敌军,让也先太师大破猫儿庄,斩杀守将吴浩於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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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使与马上的人素未谋面,清音还是可以感觉出那个人眼神中的敌意。当清音一听到也先的军队大破猫儿庄,斩杀参将吴浩的消息,更是晴天霹雳似的整个人震了一下,瞪大双眼直直的看著马上的人,差点就要冲上去问个明白。但是赤那的右手却紧紧的环著清音的腰,似乎教他不要轻举妄动。清音侧脸看著赤那,只看到微仰著头,睨著马上的人,过了片刻才冷冷的以蒙语说:『高云,装神弄鬼的搞什麽?』
马上的人立刻露出笑靥,顽皮的吐舌头也用蒙文回嘴:『你才装神弄鬼呢!这会儿开战了,阿失帖木儿哥哥领兵打了头号胜仗;大汗让兀良哈和阿剌知院分别进寇辽东和宣府,以三路分头联横,杀得天朝措手不及。你倒好,领了调虎离山的任务,窝在这个小山洞里拖延时间。』
清音紧咬牙根,脸色铁清。这一切原来都计谋,挟持他最大的目的就是拖延明朝廷的反应实。清音在心里暗骂著自己,竟然愚蠢的轻信了敌人的虚情假意。
赤那依旧一脸似笑非笑的看著高云。『你不好好待在大汗的营里,自己跑来这里干什麽?』
『当然是来接你一起回太师大营。赤那,你不想我吗?』高云非常率直的说。从旁边的树林中冒出四、五个随从,看到了赤那都恭敬的下马行礼。
『当然想,我的好妹子。』赤那故意嘻皮笑脸的回答。
高云的脸庞飞上两朵红云,眼角带媚的看著赤那,『就要当我的驸马了,还好妹子呢!』
『这是谁说的?该不会是高云公主为自己提亲?』赤那半笑的问道。
『怎麽,你不想娶我吗?大汗已经答应了,还说到时候汗位就传给我的驸马。』高云玩弄著手中的马鞭,『对了,这家伙是谁?我没看过你有这样的侍卫。』
赤那还没开口,清音已经抢先一步用蒙文说了:『我只是个被俘虏琵琶师。』赤那大吃一惊,立刻转头看著清音。清音却拨开赤那的右手,向前跨了一步,对高云行了礼。
『原来是个俘虏。』高云的眼神一变,皱起眉头,扬手叫後面的随从过来。『还不快来把他绑了放在马後面拖著走,一个俘虏也配和赤那大将军站在一起!弄脏了大将军的马,赔得起吗?』
听到这句似曾相识的话,清音不禁轻笑,心想,果然是天生一对。两个侍卫收到高云的命令,立刻上前把清音的双臂反折到背後紧紧绑起来;反绑右手臂时肌肉牵动胸右口上的伤,清音吃痛眉头皱了一下,血液又渗了出来。『这是干什麽?』赤那立刻上前要制止,清音却扭过头跟著随从走。
『站住。』随从押著清音经过高云的马旁,高云突然叫住他们。她用手上的马鞭挑开清音右脸颊的鬓发,看到他右耳上的耳环,立刻横眉竖目的喝斥道:『这是从哪里来的?该死的小偷!』边骂著边用马鞭往清音的身上和脸上猛抽过去。
『闹够了没?』赤那夺下高云的马鞭,厉声说道:『怎麽,都造反了?这位清音先生是我的贵宾。』几个随从立刻半跪下来赔罪。赤那原本双臂抱在胸前站在旁边想看看到底搞什麽把戏,终於忍耐不住,一个箭步走上来,解开了清音身上的绳索;硬把他拉到温沁达嘎旁边,跳上马并且将清音一把拎上来,接著立刻策马往大同的方向飞奔而去。高云咬著嘴唇,似乎是气恼极了。『赤那,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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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音一路上沉默不语,始终寒著一张脸,似乎又回到赤那刚认识他时的模样。赤那觉得情况不妙,想缓和气氛,於是试探性的问道:『为什麽不说话,生气了?』清音却好像没听到一样,依旧面无表情一句话也不说。赤那深呼吸一口气,他知道清音什麽都往心里憋,得逼他开口才行,不然他们又得回到原点。於是,他贴在清音的耳边,单刀直入的问道:『你这是吃什麽醋?』
清音先楞了一下,脸色很快的变红接著又转白,然後严肃的说:『你的脑子里只想得到这些事?』
『不。其实我正在想其他的事。』赤那很坦白的说。他突然松开一只手,只用左手握著缰绳,右手则往清音的下腹部伸进去。清音吓了一跳,立刻整个人紧张的往後缩,这样一来反而让赤那顺势用力,将清音的臀部往自己的鼠蹊部压挤,让他感觉那里已经想入非非的意图。清音倒抽了一口气,受到刺激而背脊挺直。赤那边轻咬著清音的耳朵,边低声说:『你知道我们骑马民族可以在马上做很多事。』
赤那紧贴在清音背後开始有规律的起伏,清音闭上眼喘著气,身体不由自主的配合赤那的律动。突然间,他举起左掌往自己右肩上的伤口上用力一拍,赤那吓了一跳,立刻松手放开清音。『请你正经一点。』清音咬著牙,努力的调整气息。
『什麽意思?』
『在下不才,但好歹也是个朝廷监国,大将军该不会真以为我不懂蒙文?』听到赤那还继续装傻,清音开始有些恼怒。
赤那其实真的不知道清音懂蒙文,但是依旧反问,『监国先生,难道不知道我父亲也先太师和脱脱不花大汗向来不合?高云那丫头的胡说八道你也信?』
赤那从一开始就怀疑,高云一见到他立刻巨细靡遗的解释瓦剌分三路进攻和大破明朝军队的战况,到底是说给谁听的?但是,她怎麽会知道清音其实懂蒙文?高云突然在这里出现的巧合,赤那希望和前一天攻击他们的瓦剌游击士兵无关。
『赤那将军,如果不是因为遇到追兵而拖延了时间,这次进攻大同的军队,应该是由你带领,而不是你哥哥阿失帖木儿吧?』清音冷笑一声,『这样的话,杀了吴参将、领军功的人就是你了。』清音顿了一顿才接著说:『你认为我该怎麽对待一个杀了我朝将士的敌人?』
赤那深吸一口气,无言以对。和清音之间的对立立场是赤那一直不想面对的问题。的确,按照原先计划的话,他应该只是单纯的挟持清音当作人质,一方面作为勒索赎金的藉口,而更重要的是失去了智囊的明朝政府的势必将会延迟反应,让瓦剌能够进入中原;一石二鸟之计。然而赤那当初怎麽样也预料不到事情会有这样的发展,他竟然对挟持的人质动心。
『战争有输有赢,没有人能保证自己只打胜仗,连我也不敢。』过了好一会儿,赤那舔了舔乾燥的嘴唇,慢慢开口说:『的确,原本应该是由我领兵进攻大同,但是并不代表我一定能获胜,也有可能是吴浩、或其他将领获胜。』接著他苦笑了一声,反问清音:『如果被杀的人是我,你会怎麽办?』
来到大同的瓦剌军营已经两天,清音却也两天没见到赤那。也先太师和瓦剌部众对待他相当有礼,称他为「监国先生」,让他居住在赤那的将军大营,以与大将军的同等级用度伺候他。清音原本还紧张著和赤那同处一室不知道该怎麽应对才好,然而直到当天稍晚依旧不见赤那踪影,才知道他已经被派往前线领军作战去了。
看来是他把自己想得太重要,清音心想,这一路上的种种不过是赤那的任务的一部份而已,现在既然已经到达目的地,任务结束,自然没什麽好藕断丝连。更何况他们之间本是无一物,又何处惹尘埃?这可是清音自己亲口告诉赤那的。
那天当他们一到达瓦剌军营,赤那先跳下马又随即粗鲁的把清音也拉下来,然後二话不说的把他拖进将军帐里,遣开外人,双眼怔怔的瞪著他看了好久。清音也绉著眉迎视赤那的视线,即使赤那的眼神其实让他有些害怕。突然赤那像是下定决心似的,猛地扑到清音身上,捧住他的头企图吻他。清音慌忙的後退想逃避,但越抵抗却越让赤那找到机会深入他的口中两舌交缠。过了好一会儿,赤那才松开清音的双唇,转而靠在他的耳边说:『到了这里我就是大将军了...很多事反而不能为所欲为。』
清音边喘气著,边讽刺的冷笑一声,如果这样也算不能为所欲为,那他还真想之能为所欲为又会如何。
『最初的时候我是奉命挟持你当人质,的确有些事没有告诉你。』赤那继续说:『但是我从来没有骗过你,包括之後在我们之间的发生的事更...』
『大将军言重了。』不等赤那说完,清音随即打断他的话并且把他推开,『你和我原本就是各为其主,没有什麽好解释的。』
听到清音的话,赤那向後退了一步,疑惑的盯著清音。『...在我们之间什麽都没有。』清音继续说:『就像你自己曾经说过的,不过是一时冲动,而我...』
清音有些自抑的微微一笑,『...我反正什麽也不记得。既是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将军不需要放在心上。』
『一时冲动?』赤那一脸不敢置信。『你...』
赤那又要开口,却听到外面侍卫不断催促著也先太师要召见大将军。赤那欲言又止的看了清音一眼,然後转身要走。来到门口,赤那停下脚步,并没有回头,『你曾经问过我的弱点是什麽,现在可以回答你了。』赤那深吸了一口气,说:『我的弱点就是你。』
前方战事正酣,在距离前线颇有一段距离的瓦剌军营里也经常能听到战鼓隆隆。也先将手下的几员大将分派领兵作战,自己则在大营指挥调度。之前还在紫禁城的时候,清音便听说也先·台吉不仅野心勃勃而且果敢精明,有军事长才也有文化素养。现在真正认识了也先才知道传言不假,不仅如此,还意外发现也先和他算是「知音」:两人都颇擅琵琶。也先在大帐和行辕里都放著一把琵琶,除了自娱之外,有贵宾来访时他更会亲自演奏,由妻妾奉酒伺候助兴。
由於这个共同嗜好,虽然清音和也先的年纪相差甚远,却颇能彼此理解。清音也因此间接得知《善本绿腰》其实是元朝的皇室族收藏,也先·台吉的父亲脱懽与世仇阿鲁台对战之後连同传世玉玺一起寻获。为了设计挟持他的计划,赤那千请万求才取得这份也先相当珍惜的宝贝。然而听过清音弹奏的琵琶之後,也先竟然大方的将《善本绿腰》送给他,『宝剑赠英雄,绝世乐谱当然该送给忘年知音。』也先笑著说。
『监国先生,自从成祖皇帝的时候封我父亲脱懽为顺甯王之後,瓦剌每年遣使进贡,而天朝则赐我们彩币、袭衣、鞍马、绫罗绸缎稀奇珍宝等等。』两人以乐会友之後,也先放下琵琶,说:『名义上遣使与赏赐,其实两国是互市通商的关系。』
清音感觉话中另有玄机,但还是点点头,让也先继续说下去。『然而在这几年,情况出了些变化...』
『的确。瓦剌请赐次数渐多,贡使人数也逐次增加。祖制瓦剌贡使不得超过五十人,到了最近一次贡使却多达近三千人。』清音打断也先的话,很快的接口:『不但索求物资也越来越多,还以进贡之名趁机进犯边境。』
也先看了清音一眼,两手一摊:『监国先生是明白人。然而其中有些事,却也不甚清楚,这也难免。』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自从元朝灭亡之後,蒙古各部族的内斗非常严重。不是我大言不惭,但是直到我一统了瓦剌的大部分部落之後情势才逐渐稳定。但是连年的内哄使得民生资源短缺,而天朝物资丰富,瓦剌因此屡次向天朝请求赏赐,目的也在此。并非我们瓦剌天生贪婪。』
『天朝给予瓦剌的赏赐理论上是按人头给予。但是监国先生可知道,最近几年我们所得的赏赐只有所请的五分之一?』
清音疑惑的看著也先。『不可能。礼部每次呈上瓦剌请赐的奏章,我都让礼部按实际贡使人数给赐。』
『然而我说的却也是事实,可以拿赏赐清单让监国先生过目。』也先说:『赏赐逐次缩水,我只好增加贡使人数;用请求的拿不到,只好用抢的。我们瓦剌子民也是人,也得过日子。』
也先顿了一顿,别有深意的看了清音一眼。『而这一切,都是自从王振执掌司礼监大权以後才发生的。』
清音深吸了一口气:『太师淮王是在弹劾司礼监秉笔太监、东厂督公王振公公?』
『这个...我们彼此心照不宣。』也先笑了,『监国先生,你的确是个人才,赤那也大力推荐。所以你在的时候,我相当小心不轻举妄动。』
『不过,恕我直言:你的个性太宅心仁厚,容易有妇人之仁,加上过於谦让;身为监国却不知道管束下属,让懂得钻营之辈找到生存空间。而现在的大行皇上又不是个圣明的皇帝...』
『感谢太师对我的评论,我虚心受教。』清音行了个礼,打断也先的话:『但是请别说皇上...』
『果然被赤那说中了...』彷佛早就料到清音会有这样的反应,也先哈哈大笑起来。『你不够狠,只会给自己添麻烦的。你被挟持的事,天朝可是只字未提。你还那麽护著他们?』
清音低下头,没有回答。『两军交战,死伤在所难免。成祖皇帝杀了我祖父和瓦剌多少部众,现在我的儿子在前线恐怕也杀了不少天朝将士。』清音想像起赤那满手血腥的站在战场上,四周都是明朝将士的尸骨,不禁摇摇头。也先停止笑容,转为严肃继续说:『而瓦剌自然也牺牲不少。监国先生可知道兵部于谦大人斩杀了我的两个弟弟:孛罗、平章卯那孩?』清音抬起头,看著也先。『太师到底想说什麽?』
『但是我一点也不恨于谦,不但不恨,而且敬佩他是个英雄。对你,我更没有私怨,相信你也不该有。甚至希望你可以留在瓦剌...当然,如果监国先生愿意的话。』
清音沉吟片刻,『正如太师先前所说的,大明朝廷对我不闻不问,一个无国无家的不祥之人,不应久留...』
『监国先生请三思,别那麽早下结论。』也先不等清音说完,立刻打断他的话:『而且,相信你我都同意:瓦剌和天朝如果能恢复平等贡赐互市关系,将是最好不过的。关於这一点,你真的无能为力?』
说到底,清音明白症结其实在他自己。清音甩甩头,找了种种藉口,他在逃避的到底是什麽?
清音突然很想见赤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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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同接连下了好几日的雨。
风声凄嘈雷鸣惊撼,住在军营虎帐里,朱祁镇总被雷电交加吓得胆战心惊,夜夜难眠。自从当日宣旨御驾亲征之後,朱祁镇亲自带著五十万士兵一路敲锣打鼓浩浩荡荡的从紫禁城出发,当时他可是一脸意气风发又得意洋洋。
直到出发之前,王直、于谦等人还苦苦劝皇上三思,朱祁镇却我行我素。对他而言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出游,他的饮食用度依旧像在宫里一样舒服享受。虽然他根本没有行军带兵的经验,但想必不难。而且他打从心里相信王振说的:皇上文成武德,若是御驾亲征,只要坐镇大营,也先小贼必然就会被皇上的威仪震慑,吓得瓦剌军心溃散而仓皇退兵,我军必能不战而胜。
出了居庸关之後,他们缓缓的来到宣府,大臣们请皇上回转紫禁城的奏章依旧不断飞来。但是朱祁镇铁了心,率领大军继续往大同前进。
紫禁城里,兵部、户部,以及参与军务的御史依旧为了御驾亲征的事与监国的郕王朱祁钰议论不已。『以前的监国先生还在的时候,就和诸位臣公讨论过很多次。』御史丁瑄说,『这几年国家多事,蝗灾、大水、苗乱、矿贼从来没断过,哪里还有馀力再大举兴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