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缓缓的脱下笠子帽,拨开耳边的头发,让清音看他鬓颊上的三道血指痕。『你很厉害。我和人单挑还没有被谁伤过,而你竟然抓破铜面具。如果不点你全身穴道,这下我可麻烦了。』
清音於是明白装也没有用,於是冷笑,『你究竟是谁?是谁派你来的?抓我想干什麽?』侍卫却笑而不答。清音不由的怒火冲上心头,破口大骂:『狗杂种!快把我给放了!下贱的家伙也配抓我?王八羔子......』清音知道这个瓦剌侍卫汉学底子不好,所以专挑市井百姓的粗话骂他,越骂越脏。
侍卫脸上的笑容已经不见了,他瞪著清音,右手一挥朝清音的脸上狠狠的掴了一掌,把清音打得半飞出去跌在地上,左脸颊高高肿起,右额角磕到地上鲜血直流,虽然不能动弹,但清音也不甘示弱,他哼了一声又继续骂:『你就只有这点能耐?只会不能动弹的人,有本事解开我的穴道光明正大的打一场!不敢吧,胆小鬼!死杂碎...』侍卫听了又用力朝清音的腹部猛踢的几脚,让他连吐了一嘴的血。
清音咳了咳,用舌头舔掉嘴角的血,『有本事就踢死我,龟儿子...』清音受了几计重击,声音小多了,但还是不断的骂侍卫的祖宗八代、咒他绝子绝孙。
侍卫闭上眼睛,静静的听清音骂了一阵之後,睁开眼睛,清音发现侍卫的绿色眼珠变得和冻结的湖水一样冷。突然侍卫扑上来,用左手扼住清音的脖子把他提到半空中;清音发不出声音又不能动,只觉得呼吸困难。侍卫的右手从腰间抽出一把形状像新月一样的小弯刀,刀刃闪著寒光,刀尖细而锐利。他把刀刃抵在清音的嘴边,冷冷的说:『姓朱的,我的任务是活捉你,但是并不代表我不能伤你一根寒毛。只需要保住你一条狗命,我可以剐掉你的舌头、割掉你的耳朵、刺瞎你的眼睛,再切断你的双手双脚;让你看不到说不出写不了,更别想再弹琵琶。让你像废人一样,求死不得!所以你最好给我乖一点!』
侍卫手一松,清音整个人摔在地上。他看过侍卫赤手将人的脑袋摘下来,知道对方说的话并非恐吓,而真的做得到,只好乖乖的闭上嘴,不停的咳嗽。
侍卫深呼吸一口气,接著转身走开。清音注意到不远处栓著一匹马,侍卫走到马旁边,先温柔的拍拍马脖子、抚摸马的鼻梁,低声叫著马的名字「温沁达嘎」。然後走到马鞍边,解开身上的青绿色侍卫服,里面原来穿著一件紫色暗金织锦窄袖衣袍。接著他将掩饰两颊的发辫解开,让头发随手束在背後,露出耳朵,在两边的耳垂上各有一个绿宝石耳环。那是「平安祖母绿」,小小一颗的价格就是黄金的四百倍。清音记得一年前从波斯进贡了一颗,朱祁镇的皇后妃子都争著要,最後朱祁镇把宝石镶在自己的冬帽上。而侍卫耳朵上的那两颗祖母绿质地更纯净、颜色也更深;最後他从马背的侧包里取出一件紫貂领银鼠裘,穿在身上。
清音闭上眼睛,惨笑一声,有气无力的说:『原谅我有眼不识泰山,你才是「瓦剌第一英雄」,巴图喀喇沁将军:赤那。』
那个人走到清音身边,神情有些得意的说:『我正在猜想你什麽时候才会发觉。没有错,我才是赤那。』接著他弯腰把摔趴在地上的清音拎坐起来。『清音先生,并不只有你们才会用曹操的捉刀计。我知道今天殿上的皇帝并不是真的皇帝,是郕王朱祁钰;所以殿上的赤那当然也不是真的赤那,是我的随从普楚。就像书里说的「大王雅望非常,但床头捉刀人乃真英雄也」,我才是巴特尔。』巴特尔是蒙古文的「英雄」,清音心想这个人不仅浮夸,而且太过自大。
就在这个时候赤那的随身侍卫牵著几匹马远远的走过来。侍卫们一见到赤那便必恭必敬的行礼,以蒙古语交谈讨论:他们将分四路分别行动扰乱追兵。接著几个人呼喝几声雄壮士气,并多留下一匹马给赤那之後便各自离去。
『你到底要拿我怎麽样?』
『那还用说,当然是拿你当人质。』赤那神色自若的说:『你是奇货可居,瓦剌可以用你换财宝、换粮草,或换长城旁边的几个城市。像是大同、太原、宣府,还有我们的大都。』
『北京?』
『蒙古的大都,你们叫北京。』赤那点点头。
『大明朝廷不会和瓦剌谈条件,别作白日梦!』
『会的。就算大太监王振不谈条件,其他大臣会。』赤那很有信心,『如果大臣也不谈,你哥哥朱祁镇总不会丢下你不管吧。』
清音苦笑,看来这个赤那对他们家的家务事一无所知。赤那继续微笑著:『总之,要是大明朝廷真的不妥协,瓦剌就出兵,和大明打仗。』
清音怒瞪著赤那,脑中出闪出一个念头:只要自己一死,瓦剌就没办法威胁朝廷;而他无意义的人生也能画上句点。於是心一横,乾脆咬舌自尽。
赤那似乎早就注意到清音的意图,飞快的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像铁钳一样掐住清音的脸颊,让他的嘴不能乱动。赤那冷冷的说:『我说过不会让你死。你被我封了全身大穴,只有嘴动的了,当然只能咬舌自尽。』赤纳的语气变得轻蔑:『不过,我的动作比你快,而且还有最好的蒙古金创药;保证你死不了。你咬断了舌头顶多变成哑巴,到时候有苦说不出还是你自己倒楣。』
赤那的绿眼盯著清音,『听懂了吗?』清音不得已只好点点头。『这才乖。』他放开手,故意在清音的头上拍了拍,像哄狗一样。让清音的心里更加恼怒。
『我们也得走了。』赤那将清音从衣领拎起来,左右看看他的脸;然後掏出一块布,皱著眉头帮清音把脸上的血迹和沙土污痕擦掉。赤那的手劲很重,反而让青音更痛;接著把清音放在侍卫留下的马背上。他指著清音的鼻子警告:『小心点,别弄脏我的马。』清音心想,那麽你就别打我啊,『兀那蛮子!』他轻声骂了一句。
赤那跳上他的爱马温沁达嘎。出乎清音预料的,这句「兀那蛮子」因为太文言所以赤那听不懂,心中终於有点释怀:至少可以偷骂了。
〔八〕
对於清音失踪这件事,在紫禁城里只激起了针一般的涟漪:对大部分的官员而言,只是一个宫廷琵琶师失踪,没什麽好大惊小怪,根本不介意;于谦、张鹏等人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尽可能的想办法上奏,期望皇上能下旨商议一个因应对策,然而朱祁镇却一付事不关己的样子,甚至更变本加厉,反正奉懿旨监督他的人已经不在,他乐得轻松。而王振更是幸灾乐祸,感谢瓦剌间接为他拔去一根肉中刺。
一天後,守备大同的太监郭敬快马加急送进一件奏章,内容大约是瓦剌对於进贡时所受到待遇的抗议。说也先太师派遣亲生儿子到天朝向皇帝进贡,大明皇帝欠缺诚信,赏赐刻薄,还遇上刺客事件,让赤那吓得卧病在床。於是要求大明朝廷增加封赏另外还得赔偿。
狂妄的口气让任何略有骨气的皇帝都看不下去,更何况朱起镇只是「懈怠国政」,并非真的如此无能。王振原本想花钱消灾,私下批红同意,但是瓦剌这次实在是狮子大开口,连他也无法再一手包庇。
『先生,瓦拉未免欺人太盛了!不过是个蕞尔小国,几次败在成祖文皇帝的手下,说他们「瓦剌骄矣,然不足较」。怎麽这回吃了熊心豹子胆,我还没治他们惊驾大罪,他们竟然敢向我索赔?看我派兵去铲平他们!』
两国边境经常发生零星的擦枪走火事件,往往都是瓦剌获胜;然而相关消息都被王振压下来,朱祁镇并不知情。
『传旨:要郭敬饬回瓦剌的要求,以後拒见瓦剌的使者,也不再提供任何粮草,更不再赏赐。狄夷之辈,真是气死我也!』
赤那骑的温沁达嘎背上铺著最好的鞍具,甚至有虎皮坐垫;清音的马鞍却是普通货色,加上刚受的新伤,才走没多久的路就已经颠簸的教他受不了;虽然他咬紧牙关撑著不示弱,但还是突然间眼前一黑,整个人失去平衡往後从马背摔下来。赤那迅速的伸出左手将清音轻轻的托住,停下马。
『天黑了,还是明天再上路吧。』他将清音放在地上,栓牢两匹马,到林子里捉来两只野兔,并且从马侧取下一个镶金的皮酒袋,坐下来生火准备晚餐。清音斜眼看著赤那,心想这个粗鲁不文的野蛮人又是酒又是肉的吃相一定很恶心。等兔肉烤熟之後,赤那抽出腰间的小弯刀,迅速又利落的把肉从骨头上剔成乾乾净净的一盘。拿起肉盘走到清音身旁,用刀尖插起一块肉递往清音的嘴边,『吃吧。』赤那说:『看你饿的都摔下马了。』
清音闭上眼睛嘴也不张,心想自己会摔下马是因为被打伤了吧,兀那蛮子。赤那看清音没有反应,挑高双眉,冷冷的说:『随便你。』走回火推旁自己慢慢吃。清音斜眼偷看赤那津津有味的用餐,老实说这家伙的吃相还满有教养,不脏不吵,看著看著,清音不知不觉的睡著了。
第二天他们继续上路。清音根本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只知道是由北京的西北方出去─也就是瓦剌的位置,以很慢的速度前进。他抗议似的一句话也不说,赤那也完全不理会他,像蒙古贵族出门踏青一样,时而牵著马走、时而坐在马背上,自顾自的读书─赤那有一个小书袋,里面有论语、诗经。最教清音受不了的是赤那会高声念书,要知道他的汉学造诣的确有待加强,念错字不说还会曲解文意,让清音宁可让耳朵聋也不想再受这种听力折磨。
清音继续绝食绝水也不说话,气色越来越惨中带青。到了第三天晚上,赤那照例的抓了飞禽野兔,烤熟并且把骨头剔乾净之後,递到清音面前。『吃!』
清音依旧阖上双眼闭紧嘴,不为所动。『我最讨厌人给我脸色看。』赤那厉声说,用左手撬开清音的嘴,右手点了他的喉咙会厌穴,先抓了食物塞进他的嘴里、再拿起皮酒袋用酒将他嘴里的食物冲下去,接著解开会厌穴让他吐不出来。食物加酒强灌进清音的食道,让他难受的呼吸困难甚至呛出眼泪。赤那用这样的手法粗鲁的连喂了清音整盘食物和大半袋的酒,然後擦擦手,坐回火堆边自己用餐,让清音在旁边狼狈的呛咳不停。
『赤那,你算什麽英雄?这样为难一个不能动的人...』过了一会儿,清音边咳边说:『混蛋!』
『喂!』赤那抬起头正要发脾气的时候,清音开始哈哈哈哈大笑不停,『再拿酒来!』然後又哭了起来。『不会吧,这小子醉了?』赤那摸摸皮酒袋,里面装的马奶酒已经半空。马奶酒很烈没有错,但这家伙的酒量也未免太低,赤那心想,自己一次喝一大袋都没问题。
『为什麽丢下我一个人......太皇太后、乾娘,你们都走了......我一个人该怎麽办......』
这小子不只酒量不好,酒品更差,赤那心想。看清音平常规矩严肃,酒醉以後竟然会像小孩子一样哭闹。个性压抑的人酒品比较差,赤那有个性格内向的属下,酒醉以後常找人打架。
『父皇,为什麽不要我......』f
赤那对於明朝皇帝的家务事并不清楚,他只知道清音母亲的出身不好,想不到还是个老爸不疼的弃子;看来小时候受过不少欺负。清音边啜泣边呓语,还大叫:『赤那,有本事就杀了我,给我一个痛快...反正我早就不想活了......』
赤那看著清音,心想以後绝对不会再给他喝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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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音醒的时候,只觉得头痛的快裂开,而且喉咙很乾,胃里面好像有火在烧一样。他下意识的说:『水...』接著竟然就真的有清凉的甘泉流进他的嘴里。他忍不住连喝好几口,张开眼,竟然看到赤那的绿色眼眸。清音吓了一跳,才注意到赤那一手扶著他一手喂他喝水。清音本来想闭嘴不喝,赤那却在耳边轻声说:『再喝点水,你会觉得舒服多了。』
清音的视线再往下看,惊觉自己身上服装变成青绿色的瓦剌侍卫服。这下子他整个人清醒了,『你对我做了什麽?』
『我对你做了什麽?』赤那挑高双眉,『应该问你自己对我做了什麽。』
清音吓得脸色惨白。他只记得赤那强喂他吃东西、头很痛,其他一片空白。『你这小子,酒品非常差。』赤那摇摇头,『昨天你又哭又叫的闹了一晚上,还吐了一身,又脏又臭,敢问我对你做了什麽?』
『你啊─』赤那指著清音鼻子,『知不知道我是巴图喀喇沁将军,从来都是别人服侍我;你竟然劳累我为你更衣。』
清音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我吐了一身是我的事,你大可以不理会我。』
『哼,是你的事也是我的事,』赤那说:『你吐了一身到时候弄脏我的马,赔得起吗?』
什麽都是他的马,清音心里咒骂著,就祝福你赤那将军马革裹尸,和你的马一起下地狱吧。
赤那盯著清音好一会儿,他的眼神欲言又止,让清音开始觉得有些不自在。『清音先生,我活抓你当人质,并不想折磨你。』赤那面对著清音盘腿坐下,语气异於平常的诚恳:『但是如果你依旧不吃不喝的话,我还是会像昨天那样逼你吃。我相信感觉很不好受,而且没尊严。你何苦把自己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清音瞪著赤那,表情倔将显然不以为然。赤那於是改变态度,嘴角露出一抹轻蔑的浅笑。『反正饿的是你、受罪的也是你,我无所谓。不过,清音先生,以你的聪明才智,除了绝食这一招之外,难道想不出其他计谋对付我?实在是太教人失望了!』
纵使清音知道赤那故意用激将法,但是被一个不学无术的狄夷之辈看轻实在教人难以忍受。他的脑筋灵光一闪,或许应该先虚以委蛇探出这个人的弱点,然後再加以利用好藉机逃走。於是他深吸一口气,悠悠的说:『大将军说的的确没错,我乖乖听话就是。』
清音态度突然转变让赤那有些惊讶,心想清音一定在打什麽鬼主义,得注意提防。不过,清音就算只是表面上乖乖听话,对他而言任务负担也算减轻,可说是好事一桩。总之他们彼此各怀鬼胎,也只能见招拆招了。
〔九〕
文华门外,杨瑄、洪英,以及其他几个御史气急败坏的来回踱步,一看到执掌文渊阁的侍读学士张益走出来,便全部蜂涌上去。
『还是留中不发。』几个大臣还没开口,张益摇摇手,一脸无奈,『几位大人联名上奏关於营救清音先生的奏章,还是没有下文。』
『什麽?是皇上不批、还是被司礼监扣住奏摺?』
『这...这就不好说了。总之是留中不发。』张益叹了一口气,『至於对於瓦剌索求粮草的事,皇上到是已经做出批示:敕大同守备拒见瓦剌使、拒供粮草。』
『这都什麽时候了,瓦剌还会怕没粮草吗?这根本是瓦剌为犯边找藉口!』
『奏章都批下来了,现在就算再多说也无益。』
洪英一击掌,转头朝紫禁城外走去。『在这里瞎操心也不是办法...走,到于谦大人府上再作商议!』
清音继续跟著赤那往不知名的目的地迈进。这两个人表面上相安无事,彼此的态度却吊诡的客气。清音的脑子里则时时刻刻都在盘算著该找什麽藉口让赤那放松戒备,才好趁机逃走。但赤那似乎一点也不急著回到瓦剌,虽然他口口声声的说有重要任务,但却是一派悠哉閒散,让清音非常怀疑他是不是另有阴谋。
那天赤那又在读《诗经》,看起来非常专心;在一旁的清音仔细留意状况。他的视线落到琵琶上,突然一阵感慨:说起来这一切其实是因为《善本绿腰》的缘故才让他沦入这步田地。
『不行。』当清音看著琵琶出神,赤那突然开口,吓了他一跳。
『什麽不行?』
『你想弹琵琶。』赤那说,『而且你想求我让你弹《善本绿腰》。虽然我也想听,但是我不可能因此解开你的穴道。所以答案是不行。』
『你怎麽知道我想弹琵琶?』清音问到:『因为我盯著琵琶看?』
『不只这样。』赤那浅浅一笑,『因为那是你的弱点。』
『我的弱点?』清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没错。你没有什麽嗜好,也没有什麽朋友,所谓的...「孤家寡人」?...喔,对了,是「清心寡欲」,这种人通常很难对付。但是「寡欲」只是少,但还是有,越「寡欲」其实越挑剔。执著的面积越少,力道就越深,懂不懂我的意思?』赤那慢慢的说,『很难找到能满足你执著的东西。你不挑乐器,因为你自信再烂的琵琶到了你手里也能弹出好音乐。而且自认为已经弹遍天下的琵琶曲,很骄傲。我可是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到这个失传的《善本绿腰》当作饵把你这条大鱼引诱出来自动上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