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善本绿腰》乐谱牵涉一段唐代斗乐的故事。相传在贞元年间长安大旱,东西两市为了祈雨而比赛音乐。一连赛了几天都没有胜负,有一天街东的琵琶国手唐昆仑出来演奏「新翻羽调绿腰」,别出心裁而且技艺纯熟,演奏完毕之後被认为艺冠群伦,正要封他获胜的时候,街西有一个女子出现在帘幕後面,说她也要演奏同一曲目。但「新翻羽调绿腰」其实是唐昆仑自创的,别人怎麽可能演奏一样的曲目?但她的演奏不仅和唐昆仑不相上下,演奏到一半女子突然间拨指妙转切入枫香调,「拨声如雷,其妙入神」,还顿时风起云涌从天上降下甘霖。於是唐昆仑立刻跑到街西要求拜女子为师,女子改装走出来之後,竟然是庄严寺和尚段善本。因为是段善本随性信手又出神入化的将《绿腰》从唐昆仑自创的新翻羽调转枫香调,於是名为《善本绿腰》,可以说是只应天上有的绝本。一般都以为没有乐谱流传,没想到竟有乐谱。於是当清音在後殿听到《善本绿腰》四个字时,也不禁怦然心动甚至技痒而上殿演奏。
『并不是你特别好骗。只要是人都有欲望,有欲望就有弱点。』
『那麽你的弱点又在哪里?』清音有些恨恨不平的反问赤那。r
『你永远猜不到的。』赤那哈哈大笑好几声,『我是无欲则刚,没有弱点!』
清音自认谨慎精明,却没想到竟会被别人逮住弱点。他不甘心的继续追问:『你怎麽知道我喜欢弹琵琶?谁告诉你的?』
赤那放下手中的《诗经》,『清音先生,为了捉你,我已经在瓮山泊监视你半年多了。』清音不禁讶异,自己竟然一点也没有发觉。
『我观察你的习性半年多,日子过得就像...』赤那翻翻《诗经》,『...对了,所谓的「兼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对你当然很了解。』
清音错愕的看著赤那,不知道赤那是真的不知道《蒹葭》的意义还是故意捉弄他。再说他又不是动物,怎麽能说是「观察习性」?他疑惑又无力的问赤那:『赤那将军,你知道《蒹葭》这首诗的意思吗?』
『当然。是说一个人从秋天开始就在芦苇田里面看守著水上的猎物。猎物很狡猾,像流水一样行动迅速,而猎人思考著该怎麽捕猎的故事。』赤那一付理所当的样子。
清音听了差点气绝,他强忍住不笑,『不完全...《蒹葭》是一首情诗。诗里的「伊人」指得是心里喜欢的人。大约的意思是说一个男子思慕所爱的女子却又难以亲近,辗转反覆的心情......』
赤那微笑著,但不发一言的听著清音解释诗经。清音怀疑赤那的沉默或许是因为尴尬,也或许因为以情诗表错意的窘困。
『是吗,原来是暗恋一个女孩又没办法接近的情诗啊。』赤那恍然大悟,『不过写诗的家伙也太胆小了,既然喜欢就大胆一点,这麽扭扭捏捏的多别扭。是我的话,喜欢的东西绝对不放手的。』
那是你缺乏礼教,简直像动物一样,清音心想。突然他灵光一闪,想到一个计谋:或许正好可以利用这一点...
〔十〕
明英宗朱祁镇饬回也先索求的消息很快的传遍瓦剌,勃尔只斤·脱脱不花也焦虑了起来。也先虽为瓦剌太师,掌控瓦剌大部分部族,但真正的瓦剌大汗还是成吉斯汗家族嫡系的脱脱不花。也先越来越跋扈嚣张,并吞了沙州、赤斤等蒙古诸部,最近又进犯兀良哈。对脱脱不花而言,也先是他真正的心腹大患。脱脱不花有明朝廷给的大汗玉玺,现在的明朝皇帝又是个好逸昏庸的人物,大明国库可以说是任他予取予求;所以他宁愿和明朝廷妥协,好好享受他的大汗日子,但是也先却不安分。脱脱不花知道有一天也先会抢他的汗位,所以更得好好计划,预先提防才是。
算算日子,也该有个消息了,脱脱不花心里正想著。他不喜欢久等,因为这通常是节外生枝的象徵。『大汗。』侍卫走进营帐里在脱脱不花耳边低声通报了几句。
『终於回来了?还不叫他们快进来!』
几个人歪歪倒倒的走进来之後,先向脱脱不花跪下行礼。『人呢?』脱脱不花左右张望了一会儿,注意到这些人的右手腕上都受伤包裹著。『人在哪里?』
『大汗,小的办事不力,辜负您的期望...』
『一群没用的饭桶!』脱脱不花一个大脚用力的将最前面的一个人踢出去,『怎麽只有你们几个?阿善呢?怎麽没回来覆命?』
跪在地上的几个人互相对望了一眼,脸色羞惭的说:『大汗,阿善他...阿善被打死了。』
不久前,脱脱不花为了能从明朝廷获得更多的资源,特别派遣了一队人马到北京执行一项秘密任务:把奉旨监国朱祁错「请」来。由他手下爱将阿善带领,挑选精壮勇士:不过是抓一个小子,能有什麽困难?
『你们十几个勇士,连一个人都抓不到?』脱脱不花气的又踢了几个人,『养你们干什麽的?一群废物!』
『大汗息怒。那个人...会武功,而且功夫不弱。』
『什麽?』脱脱不花楞了一下,这和当初提供情报的人所说的不一样,明明说朱祁错体弱多病。难道那个人骗他?不可能,这对提供情报的人没有任何好处。
『说谎!』
『是真的,大汗。他不但会武功,还有帮手。阿善就是被那个帮手给打死的。』
阿善的功夫不错,能打败阿善的绝不是简单的角色。『就算是这样,我也说过如果请不到的话,就趁使团进贡的时候把他给绑来!这也做不到吗?』
『大汗,我们被也先的人抢先了一步......』『也先的人?谁?』
『恐怕是...赤那将军。』
听到赤那的名字,窗外有个人发出一声轻微的惊叹。
『赤那?』脱脱不花不禁愕然。就他安排在也先身边探子所得到的情报,赤那这会儿应该正在准备进攻兀良哈,他总不可能有分身术。『不可能...也先说派赤那率领贡使团是骗明朝皇帝的,用意不过是想多要点赏赐;使团出发的时候我也看过,里头没有赤那...该死,也先使诈!』
勃尔只斤·高云从大汗营帐旁边蹑手蹑脚的走开,正要转身,一不留神的迎面撞上了一个男子的胸膛。『高云公主,你这次又在偷听什麽了?』
高云对著男子做一个鬼脸,『乌力罕哥哥,我正偷听到大汗说:乌力罕是我最好儿子,我要把汗位传给他...』
勃尔只斤·乌力罕立刻伸手把高云的嘴捂住,『嘘,别乱说!』
『我闹著玩的,瞧你紧张。』
身为大汗,脱脱不花有好几个妻子。他的正室,也就是高云的母亲,并没有生下儿子。而乌力罕的母亲是也先的姊姊,也先一直希望脱脱不花能立乌力罕为太子,但是这几年来两人关系交恶,脱脱不花不愿意让也先如愿,却又不敢光明正大的得罪他,於是太子位置一直空著,而几个王子之间对於汗位继承权当然早就在私下暗斗不已。
『乌力罕哥哥,放心吧,我是支持你当太子的。』高云拉著乌力罕的手臂,笑咪咪的说。
『支持我?是因为赤那的关系吧!想拉拢我娘,让她对我叔叔美言几句,好让你嫁过去,不是吗?』
高云高兴的脸都红了,『我娘是大汗皇后,我可是长公主,要是赤那当我的驸马,我就叫大汗就把汗位传给他了,你们就只有乾瞪眼的份!』
乌力罕的脸上飘过一丝阴影,又很快的散去。『年纪最小还好意思自称长公主!你嫁了以後就得姓也先,赤那又不入赘,不是勃尔只斤是不可能当大汗的。你还是认了,好好巴结我娘吧!』高云听了又心花怒放的笑个不停。两个人自顾自的嬉闹,却没有注意到旁边的阴影正注视著他们。
自从《蒹葭》事件之後,清音开始为赤那「讲学」,一开始赤那有些怀疑清音不怀好意。『其实我不该这麽自吹自擂的有失君子风范,不过这里没有别人,我也只能自己说了......』清音脸色微红,腼腆的自我宣传:『朝廷里的大臣们会叫我「先生」不是没有原因...』
『你的意思是说自己的学问很好,大臣都比不上你。』
『也不是...』
『你们这些人实在很虚伪。』赤那坦率的说,『学问好就承认嘛,又不是什麽见不得人的事。像我就承认自己是瓦剌第一勇士。』
知不知道什麽叫谦虚?浮夸的草包。清音在心中暗暗咒骂著。
『偏偏表面上什麽都要「谦让」,说是「君子风范」,然後私底下又感叹抑郁不得志。』赤那盯著清音的眼睛,意有所指的说:『就像你那晚弹的一曲「水仙子」那样,什麽都憋在心里多难过。』
清音的眉头微微的皱了一下,脸色由淡红转青,心想如果不是因为动不了的话,他一定会要这个人的命。
『总之,我这个人是...对了,「吾少时也贱,故多行鄙事」。』赤那翻开《论语》,『我从小就机灵狡猾,所以经常执行秘密任务。』
『不,「吾少时也贱」是孔夫子说他年幼的时候身分比较低微的意思。』清音窃笑著,捉住机会反诘赤那,『原来赤那大勇士的出身很低贱,令堂是个下人吗?』
『我母亲是下人?』赤那果然提高声量反驳,『什麽话,我母亲是康里的呼荷公主,小名猫眼儿。』康里属於色目人,赤那继承母族的特徵,也是绿眼。『她可是康里第一美女。』
『那麽你一定长得像父亲。』清音故意淡淡的说,暗损赤那。
『怎麽,你见过我父亲?』赤那显然不明白清音的讽刺。『大家都说我长得像我母亲她爹...我外公。』
『...你母亲呢?』赤那反问清音,『也像你一样漂亮吗?』
清音嫌恶的斜眼瞪著赤那,并不回答。赤那似乎没有注意到,又继续说:『你们三兄弟彼此长的不一样,想必是各自像自己的妈妈。你母亲是什麽样的人?做什麽的?』
自从清音酒醉痛哭之後,赤那便对清音小时後的遭遇心生好奇。他看清音不说话,於是双手一摊,假装不在乎的说:『我不知道这是你的另一个忌讳,所谓的...对了,「家丑不可外扬」...』
他母亲,不,他们母子的存在确实是明宣宗的「家丑」。但是清音不想让赤那认为又捉住了他的把柄,於是心一横,凄惨的笑了一声,强作洒脱的说:『都到了这个地步,我还有什麽好隐瞒的?我母亲是京城里群玉楼的红牌乐女,被我父亲:宣宗章皇帝始乱终弃,生下了我。』
〔十一〕
宣德二年秋天,明宣宗朱瞻基闷闷不乐的坐在御书房里发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纵然出生於帝王之家也是如此。他一出生就受到祖父明成祖的疼爱,从永乐九年就被立为皇太孙;不只如此,祖父甚至帮他挑好了皇太孙妃:胡善祥,说这个女孩贤慧乖巧,能母仪天下。但是感情的事无法强求,朱瞻基心里所爱的另有其人:孙贵妃。
然而胡善祥毕竟是明成祖钦点的正妃,当朱瞻基登基以後,不得不册立她为皇后。朱瞻基几次想废了胡善祥的皇后头衔,但是皇太后就是不准。『皇后没有尽到继承皇室香火的责任,不配这个头衔。』朱瞻基说。皇太后张氏却反驳:『皇儿,後宫里十几个妃子包括孙贵妃在内,到现在还没有一个生儿子的,是不是也该全部打入冷宫呢?』
朱瞻基的最爱是孙贵妃,但是他也临幸其他妃子,甚至宫女:他毕竟是个男人,也喜欢风花雪月,喜欢美人。这一阵子他实在被後宫的事烦到喘不过气,为了纾解压力,便教人准备些不一样的娱乐消遣。那晚太监说教坊准备了新的乐舞请皇上欣赏,接著帘幕飘动,走出一个抱著琵琶的女子演奏乐曲。
琵琶演奏得好极了,琵琶女的模样更是让朱瞻基惊为天人。他不知道教坊里竟有这样的美人,於是好奇的问了身旁的太监:『这个琵琶女是谁?以前怎麽没见过?』
『秉皇上,她不是宫里的人。』太监小声的告诉朱瞻基,『她是京城最红牌的乐女,群玉楼的楚楚。』
琵琶女本姓王,「楚楚」是她的花名,一个欢场卖艺的女子哪会有什麽名字。楚楚的父亲是个秀才,但不幸早死,家道中落之後,她只好栖身群玉楼。楚楚能吟诗作画、精通音律,尤其擅长琵琶,她在群玉楼是卖艺不卖身的,虽然群玉楼的老鸨经常想说服她,以她的才艺姿色一定能赚到更多恩客。但是她不为所动,在潜意识中,她一直期待著有一天会有个真心爱她的良人救她脱离苦海。
那天老鸨告诉楚楚有人请她到一场宴会上演奏,她原本不想去,但是老鸨坚持:『这可是达官显贵的私宴,如果能攀上个恩人,下辈子就不用愁了。』楚楚坐上小轿在京城里穿梭,等她一下轿,却发现自己竟然在紫禁城内。
当晚楚楚就留在宫里没有回去。隔日当她清醒的时候,朱瞻基已经不在她身边,因为一早孙贵妃便说有急事而把皇上请过去。回到群玉楼之後,楚楚的腹部一天天的大起来,『攀上了皇上,你这辈子富贵了!』老鸨这麽告诉她,但朱瞻基从来没有出现过。直到她的肚子大的遮掩不住,老鸨於是向宫中内务的管事抱怨。终於有一天宫里的轿子来了,但并不是皇上派的,而是皇太后。
原来那天早上孙贵妃说有急事而把皇上请过去,是因为她想到了一个好主意。太监偷告诉她有个宫女怀了皇上的骨肉,听有经验的产婆说,应该是个男孩,於是她把那个宫女找来软禁在自己的宫里,等孩子生下来之後,她就对外宣称是自己生的,这样就有藉口废掉胡善祥的皇后头衔。
不久後,皇子出生了,宣宗将他命名为朱祁镇,并立为皇太子。接著不顾杨士奇等重臣和皇太后的反对,说胡善祥没生儿子,理应自动将皇后头衔辞退,让贤给产下皇子的孙贵妃。说好听是让贤退位,其实根本就是打入冷宫。而胡善祥却毫不争辩地搬出坤宁宫、住进长安宫,并改称「静慈仙师」。
皇太后震怒不已,想著该怎麽帮胡善祥出一口气。於是当她听到楚楚怀孕的消息,也管不得楚楚的乐女身分,立刻差遣太监将楚楚接进宫里。皇太后并不是同情楚楚,而是想以其人之道还致其人。『孙贵妃的儿子不是她自己生的。这事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皇太后对胡善祥说,『她能抱别人的儿子,你也可以,反正都是皇上的龙种。等楚楚姑娘生了以後,就说是你的儿子,教皇上再把皇后的位子还给你!』
但是胡善祥不愿意。『皇上的心早就不在我身上了,这麽做又有什麽用?』而楚楚更不想自己成为後宫斗争的一枚棋子执意离开後宫,却被皇太后阻拦下来。『这是皇上对不起你。向来都是母以子贵,怎麽,抱别人孩子的可以当皇后,怀了皇子的却连宫里也不能待?』硬要楚楚住进宫里。『就算皇上不要这个儿子,我还要这个孙子!』
楚楚原本期望当孩子生下之後能改变朱瞻基的心意,没想到小孩直到满月却连名字都没有。又过了一个月,吴贤妃也生了皇子,命名为朱祁钰。皇太后终於忍不住发飙:『怎麽,皇儿是和我杠上了?真的不认这孩子?』朱瞻基一言不发的递给皇太后一张纸,上面写著他为楚楚的小孩取的名字。皇太后打开一看,是一个「错」字。『皇儿,这是什麽意思?』皇太后心痛的问朱瞻基。『算是让我永远记得自己做过的荒唐事。』
心灰意冷的楚楚从此更是伤心欲绝,在朱祁错三岁的时候便撒手归西。
于谦拿著宣府守将杨洪的密函,和王文、张鹏几个人气急败坏的来到郕王府,求见郕王朱祁钰。一天前瓦剌使者密访杨洪,带给他瓦剌太师的最後通牒,内容大致上是说很遗憾天朝拒绝了瓦剌先前的要求,现在朱祁错在也先的手上,生死端看天朝的态度决定。赎人的条件不只是粮草,还要长城边的几个城市;如果拒绝的话,後果将比想像中严重,要天朝慎重考虑。
朱祁钰看了密函之後,沉吟片刻,『这...几位大人向皇上上奏了吗?』
『上奏?』于谦哑然失笑,『现在皇上每天都做什麽,郕王是明白的。关於清音先生被绑的事情我们已经上了几十份奏章了,先是留中不发,现在司礼监根本拒收!还警告大臣们如果继续坚持的话,轻则革职为庶民,重则打入锦衣卫狱!』几年前于谦还是御史的时候已经嚐过锦衣卫狱的滋味,还好当时太皇太后介入关心,才在一个月後被放出来,转任大里寺少卿。他深知只要祭出「锦衣卫狱」这几个字,就足以让大臣们退避三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