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我不知道的,冰心的妹妹有跟他说吧。我问,你知道他叫什麽名字?
他说,莲华。
莲华,和他的针一样的美丽名字,我也想不出能比这更适合他的。
原来你并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望著天,很奇怪吧,明明很重要的事情我却不知道。我努力回忆,我和莲华之间还有什麽,承诺,约定,还有他最後一句话,若世间有因果报应,我愿用金针为你洗脱罪孽。多少人死在你手上,我便救多少人性命。可是你救的远不及我所杀的,是不是我把你推向了另一个世界?
我想要活下去,和他一样,活得更加心安理得。莲华却死了。
夙的出现像是打破我一切幻想,她站在弈剑的身後,现出身影,悄无声息。她指著弈剑说,师兄,如果我杀这个人,你不会插手吧。
我看了弈剑一眼,你要杀他,与我无关。我说完移开了目光。
我不知道夙为什麽要杀弈剑,但我知道她杀不了他。我不希望她受伤,或许是我曾经迷惑於师父的言语,总对她进入幽鬼感到歉疚。弈剑逼我出手,我拔出剩下承影斩下疾刺向夙的剑,用尽了全力斩缺了承影也阻止不了夙被剑气击伤。
夙第一次对我说了那麽多话,我终於明白为什麽师父说她只差一步,成不了绝顶的杀手。因为她杀不了我。
她说,她进入幽鬼是为了我。
如果是以前的我,绝不会有任何波动。但是此刻听到,我却觉得有一丝感动。倘若她要我带她走,我也许会答应,可她是劝我回魍魉,我无法答应。今後的追杀,我不想看到她,我不想杀她。也许没有今後了。
夙带著伤走了,我想,这个时候我是不是杀了她会更好些?
我始终要面对弈剑,两天前的这个时候,我用刀对他许下的承诺,是时候兑现。
然而,他却把那支承影扔还给我,十日之後,雷神殿一决生死!
我突然很想放声狂笑,难道这不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这样,死的只能是他,莲华也是,一个一个都自诩是名门正派,都不自量力......
脑海中,此刻蓦然响起一个声音,熟悉又陌生。你们所谓的名门正派,都是不自量力的,以为一死就能挽救苍生万物!所以我才厌恶你们......
我怔住了,努力回想,这句话究竟是何人说过?是谁,还是我?想不起来,只是片刻之後,那刚才似乎还是深刻的话语,这时便淡漠得仿佛根本与自己无关,根本没有存在过一样。
他的剑,仍在我脚边,於是他走过来,捡起。
所以我才痛恨没有力量轻易去死的人。我抓住他的手,侵犯他,凌辱他,让他知道自己所作的决定是怎样的可笑而愚蠢。不是莲华,莲华可以妙手回春,他不能,只能送死。我这样想得愤恨,可是眼睛却被水气迷蒙,看不见眼前的一切。
剑落在地上沈闷的声响将我拉回现实。不是莲华,那我在对谁做这样的事情?耳边响起压抑的呜咽声,却是从我喉中发出。原来人并不是只有在惊恐的时候才会哭泣的,没有畏惧的我依然会流下眼泪。
我紧紧扯著弈剑的衣襟,把脸埋得更深,尽管只是片刻而已。他却没有任何反抗,静静揽著我,坐在树下,就好像情愿让我在他身上寻找慰藉。
魍魉以外的世界有太多我无法理解的事物,而不能抗拒。
十日後,雷神殿,我杀了他。
利刃穿透心脏,瞬间致命。他在我面前倒下,那一刻我想伸手接住他,可一犹豫间,他已倒在地上。
如果世间真有主宰命运的神灵,他一定憎恨著我,所以一而再地让我存活下来。
他切切实实地告诉我,魍魉的世界只能有两种色彩,黑色与红色。黑色的是心,红色的是血。冰心的翠绿,弈剑的水蓝,都无法在我的世界存在。
弈剑的面容坦荡恬静。我的出路在哪里?
中原有川原高坡,江南有荷塘水乡,巴蜀有青山碧水,燕丘有雪山红叶,九黎有建木石林......如果你想看,我可以带你去......
我的记忆之中,何时出现了这麽多没有出处的动人话语。
我弯腰捡起他的剑,剑已断作两截,剑身的末端刻著两个字,九玄。
这一场生死,活下来的,本不应该是我。
七
我的名字叫"魇",当我还是幽鬼第一杀手的时候,对世间绝大多数人来说,是一个噩梦般的存在。
我脱去了魍魉的衣装面罩,决心走出雷泽。
江南界是一条分明的界线,这边的梦源北郊和那边的凝香园,景象天壤之别。第一缕阳光耀得我睁不开眼睛,我怀疑自己就像黑暗中的妖魔,见了阳光就开始走向灭亡。
道旁开遍了鲜花,夕颜,红颜。我认得这些花,曾经追杀一对男女到过这里,那时的鲜血染透了一株红颜。
我沿途一步一步地走,风光再美好,我也无暇去理会。终於走到玉湖湖畔,冰心堂。
我没有想过为什麽来到这里,却仍然来了。玉湖湖面被风带过层层涟漪,不像雷泽的水沼永远是一滩死水,周围青山环抱,冰心的地下别有洞天,你生活的地方很美丽。
恍恍忽忽,再次看到莲华的妹妹的时候,她已收拾好行囊准备和她的师姐去云游行医。医者成长是不是必须经过这个考验,莲华疼爱这个妹妹,所以我会一路保护她,不让她受到伤害。
从冰心堂,往西走,到中原,再往西,到巴蜀。我一个人暗里解决了一切不利於她们的事物,山贼,强盗,妖魔还有魍魉的追杀,我能做的只有这些。
我摸到背上的包裹,里面装的是一柄断剑,想不出仍然带在身上的理由,却只觉得它原本是属於我的东西。
我跟随她们的旅途,通往巴蜀,那里有座同冰心堂一样美丽的门派弈剑听雨阁。琉璃去那里想见那个人麽?她是不知道那之後,那个人已经再也回不去了。
她很著急,刚到门口,便拉住一个弈剑弟子询问炫炎的下落。所有人都对她摇头,她依旧找另一个人问。我隐在她身後,竟於心不忍。
接著她碰到一个弈剑,蛇游剑服血饮剑,是排名前列的弟子。他对著琉璃笑说,炫炎死了,对上魇怎麽可能活著回来?
她的声音颤抖,让炫炎哥哥去雷泽的人是你?
弈剑点头。她像是发了癫狂,不顾师姐劝阻,掏出银针直冲过去。弈剑身法矫健,琉璃始终连他的衣角也沾不到。
我不忍目睹,拔出承影,一招将他制於刀下。
冰心看到了我,惊在当场。我想琉璃还记得我,她怔怔望著我,瘫倒在地上。
弈剑惊问,你是什麽人,为什麽会魍魉的隐遁之术?
我的刀抵著他的咽喉,我曾是魍魉。
他的面孔因为恐惧变得扭曲,你们都是为了炫炎,他凭什麽得到那麽多青睐,就连九玄师伯留下的剑,师父也赐给了他,而我如今是大弟子,却什麽也没有!就算是我让他去雷泽,他死了,也是魇杀的,与我何干!
我放开他的衣领,执刀的手垂下,回身走出弈剑听雨阁之外。
我转身看到琉璃跟了上来,她木然的望著我,一言不发。我解下背上的包裹,将里面的断剑交到她手中。她接过,痴痴地看了良久,终於跪倒在地上,抱著剑放声痛哭起来。
不曾觉得如此懊悔,即使是听到莲华死讯的那一刻,我也没有後悔过。可是这个女子失去至亲至爱皆是因为我。我以为我从不知人间冷暖,亲情爱情,日後也不知,却在她身上,我感受到了仿佛遗忘了很久的──心痛。
心痛的感觉,亲切而又遥远,令我恐惧又令我庆幸。多久以前,我是一个会说会笑却不会心痛的完美的人偶,拥有至高无上的光荣,所有人都惊羡、仰慕。但我明明是魍魉的刺客,不会笑不会心痛,无数和我一样出身的人都渴求著有我一样黑暗的力量。那个惊才绝豔的人偶却是谁?
到了巴蜀之後,记忆中总是混杂了许多莫名其妙的人和事,亦幻亦真。我的身体里,是封印著什麽人麽?
我捂住胸口,压抑得我喘不过气来。岔口的另一个方向雾气迷茫,灰白的另一头似乎掩藏著真实。我跌跌撞撞朝那个方向奔去,我跟前是一条狭长的甬道。奔到尽头,雾气才开始散去,我抬起头,看见巨大的石碑,刻著三个字"锁妖塔"。
吊桥的对面,还残留的迷雾之中,隐约透出一个黑色的人影。
声音在空中飘忽,你终於来了,九玄,我的魇。
八
头剧烈地疼痛起来,仿佛太多东西想要涌出,承受不住,像裂开一般,无法抑制住惨叫。
我看见一个人,长相与我完全不一样,他穿著水色剑服,束发高冠,背负长剑,唯一与我相同的,只有那一头银发。可我却知道,那是我!
......九玄师兄不愧为弈剑第一弟子,有传闻说他是剑仙转世......
......师兄......
......哈哈哈,那你不要了弈剑大弟子的位置,与我远走天涯!眼前出现一个黑衣的魍魉男子,熟悉的面孔,不正是师父麽?那个师父虽然容颜不改,却比现在的他单纯、无邪得多。
好!我伸手捧起他的脸,在他唇角轻轻碰了一下。
......我不得不回去......
我跪了下来,弟子九玄愿以肉身填补万魔渊......
原来我就是那个九玄。
......即使是我,也不希望师兄成为这种角色......
......你骗我......
走马观花,记忆浮现得飞快,却零零碎碎,拼凑不完全。可是这真的是我的记忆?
停在一座巴蜀的吊桥上,云止风清,周围寂静无声,只听见自己说,含光,对不起。
眼前披散著长发的人,定定地看著我,泫然欲泣。
只有这一幕,无比清晰。c
顷刻间,我地脚下划出一道深渊,身体顿时坠入那无尽的黑洞......
我惊出一身冷汗,那个人漆黑的发,漆黑的瞳,对著我露出笑容。我看见师父站在我的对面,微笑一如既往。
我的魇,你终於找到了那个人的记忆。
为什麽,我会看到那个名叫九玄的人的过去?
九玄,是我曾经深爱的男人。可是他死了,二十年前跳下万魔渊,成了救世的英雄。
他的袍袖翻滚,你为什麽能够看到他的从前,也是你能够存在的原因。魇,我来告诉你,那之後发生的事情。
二十年前,一个采矿的手艺人在巴蜀挖断了龙脉,正好在锁妖塔附近,地底妖怪横行,不料万魔渊重新裂出缺口,锁妖塔底出现裂缝,九玄决定用自己的肉身去填补缺口。他执意要去,我拦不住他。
世人并不知道这件事,纵然是万魔渊裂出缺口,直到最後也只在弈剑听雨阁内部传说。他抛下我回弈剑的那天,我血洗了西陵城。既然他要救世,那我便灭世。
他说到这里,对著我翘起下颌,魇,屠杀西陵并不是那麽容易的啊!我从外城门一路杀破内城门,那时我身上只有一对刀,到云雾仙面前刀便已经断了。所以我恳请云雾仙把我送到了巴蜀,我最後去见他一面。
这个人被封藏的过去就是这件事麽?血洗西陵,只身屠半个城,这个人果然是一个恐怖的传说。
我到达锁妖塔的时候,九玄已经往那裂缝走去。他的身後有弈剑掌门一众弟子看著他,就期盼著他快跳下去,好解救苍生。我夺了一个人的剑,杀尽了所有的人。当然容易杀,他们为了让九玄走到裂缝前已经耗尽功力驱散妖气。我冲过去抱住他,对他说,现在已经没有人希望你填补万魔渊的缺口了。他却好像什麽都没有听见,依旧往前走,我拉不住,眼看著他跳下深渊。
那一刻,我最後拉了他一把,留下了他的元魂,从此坠入魔道。
我听了浑身一软,几乎瘫倒在地上,难道我是九玄的元魂的......幻化体?那十多年来被称作"我"的这个身体,究竟算什麽?到底这个灵魂还是不是我的?莲华,莲华打动的又是谁的心?
师父笑得呵呵,没想到你真的会来这里,我在你身上打的赌,看来是我赢了。
我问,刺杀六派掌门,都是你安排的?
他说,是的,我让你离开魍魉,只是想要一个引子,带你到这里来的引子。中间有多少变数你要怨就怨上天吧。他说著指了指头顶一片天。
我并没有怨别人,莲华的死即便是时光倒流也无法挽回,炫炎是我亲手所杀,与他人无关。错的是这个时间而已,刚好莲华云游路过林根寨,刚好炫炎到雷泽的时候遇到寻兄的琉璃。
师父说,我寻找一个能够承受他的元魂的身体,花了七年,原想再等时机成熟些,可是二十年了却发现自己等不了了,所以我打了一个赌,赌你会像他一样背叛我。锁妖塔的空气中弥漫著九玄记忆的残片,你的体内是他的元魂,一定能够想起他的从前。
人为何能够将灵魂凝聚成元魂珠?我突然想到这个问题,仿佛是抓到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奢望一切都不是真实。
人的灵魂是无法形成元魂,但是那最後一刻,我确定九玄的心是在我身上。於是,我借妖魔界的力量,像妖魔自我凝聚一样,把你的灵魂凝聚了。
世间的一切都是等价的,得到了什麽,就要相应的付出什麽。
你和妖魔界,交换的是什麽?
师父笑容恬淡,我交出的是九玄的记忆,和我的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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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雾仙:在各个大地图之间。可以找一个名为云雾仙的NPC花一铜进行城市间的传送。
再补充一下弈剑听雨阁的建成故事:太古以来,世间就分仙、人、妖魔三界,妖魔界因为幽都山铜门被黄土结界封闭,原本从不现於世间。但炎黄之战,应龙与祝融天崩地裂一击,令得蜀州巴山之上出现了巨大的被称为万魔渊的裂口,妖魔通过该裂口来往於人间妖魔两界。剑仙广成子见万魔渊魔气冲天,不忍人间生灵涂炭,於是舍全身法力,将自己佩剑化为锁妖塔,沈入万魔渊中,封住裂口。更命自己弟子後人在巴山上建起弈剑听雨阁,永远镇守万魔渊。
越扯越远了~~飘~~~
九
他挽起袖子,手肘以上的皮肤已经呈现青灰腐朽的色彩。
失去肉体,我可以得到拥有无尽的生命,可是为了维持人形,我已经耗尽心力。世上也许会有二十年不变的心,却如何会有二十年不变的容颜?
模糊的并不仅有还为人时候自己的相貌,也有当初抛弃一切的初衷。
他问我,魇,你恨我吗?
我当然恨,十多年的时光,竟是为别人而活。我的双手早已把握不住一点真实,就连这份恨意是不是由我而生都不敢确定。
他对著低头沈默的我一声哼笑,我也一样恨你。找到你,放入他的元魂,但是你一日日长大,容貌、性格、处事却丝毫不像他。我不明白既然丝毫不像,为何还要让你生出与他一样的银发。那一定是他对我的嘲讽,嘲讽我的自私背弃了他的信仰,嘲讽我的残忍玩弄了他的大义,所以用这种形态出现在我面前。
我看著他,木然听他诉说他的往事,沈浸在失去自我的疑惑中不可自拔。
他却停住不再说话,直到听见身後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我才明白。我回过头,看见冰心的绿裙,她竟然跟了来。
魇,你不替我杀了她?
别过来!我大声对她呼喝,琉璃吓得停住脚步。
师父的身影从我头顶晃过,直逼琉璃而去。
我匆忙抽刀,堪堪挡住师父冲著琉璃一击,承影与他的含光锋刃交错,擦著带过一声刺耳的尖鸣,接著右手承影齐根而断。左手出刀从他腰腹滑过,师父出手如电,另一柄含光干净利索地斩断我的承影。我拦在琉璃面前,短刃斩入我的左肩,他轻跃落在桥上,我的身上顿时鲜血喷溅。
他笑说,魇,你是我引以为傲的弟子啊,怎麽还是只有这点能耐?九玄当年可是在我之上!
我想要反驳,却没有反驳的能力和令人信服的理由。只是我的身体,我的灵魂,如果自己都不敢承认,那才是真的被遗弃。
我缓缓站起来,师父,我的名字是你给我的,并不是九玄。死於我手下的人不止千数,你的九玄会像我一样沈醉杀戮吗?我能走到今天,又岂会被一颗人类的元魂珠左右!
我的魇,你还在挣扎吗?我不会舍不得杀了你,取回他的元魂我可以重新为他找一个身体。我有的是时间,可以一世一世地试,直到塑造出完完全全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