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行了两日,离那寒山渐渐近了。青儿记得那次与路问章一同赶路,快马加鞭还赶了五六日之久,此次与孟义坐着马车,说说笑笑,倒觉得路途也没那么长了。青儿伤势已好,身上肌肤如初,孟义见了,少不得又自己猛夸一阵王府的秘药,青儿也含笑陪他说了几句,哄他高兴。
又行一日,马车已快到寒山脚下,见那个有个不大的村落,二人便下了马车,遣散车夫,信步往村里走去。
按孟义的想法,自然是早早上山,寻到路问章再说。可青儿"近乡情怯",明知路问章就在山上,反倒心情激荡,犹豫着不敢上山了。
他在心里琢磨,不知路问章被师傅捉回去,有没有受到严厉的责罚?会不会被打了几十几百的门规?一想到路问章因他而受责,被那个可怕的师傅痛打,青儿的心几乎要绞在一起。可又一想,那师傅原本是极疼爱路问章的,现下路问章既已被抓回,乖乖听话,想必就是责罚也不会太过严厉吧?
他又想着,路问章已经因为他叛出师门一次,这次还会不会和他走呢?若是自己求他搭救越敏,路问章会不会答应?师傅若是同意,那是最好的了,可若是师傅不同意,他还能悄悄跟自己下山么?那样是不是又叛师门一次?
记得当初路问章走时,言辞坚定地说他定会回去,如今又过了这么些日子,路问章还记不记得自己的承诺?为什么没回去找他?是师傅不让他下山么?是师傅不许他再见他么?
青儿在那里胡思乱想,想了半天都是关于路问章的,却是一点都没考虑自己。他也没想想,若是他再上寒山,会不会被那个师傅打死?
他这里不出声地边走边想,孟义在旁边早都沉不住气了。见他不辩方向,直直地从村子中穿过,两眼瞪着,却象什么都没看到,心里一急,大叫道:"哥哥!你要去哪?"
他这一叫,青儿才醒过神来,转头看他笑道:"我正想事呢。"
孟义心说:"谁不知道你在想那姓路的小子!"嘴里也不说破,只问:"我们现在上山吗?"
青儿想想,答道:"还是找个人家暂歇一日,明日再说吧。"
幸好当日大水心细,给他们带了许多的银子,因此在村里找了个农家住了,暂且歇息。
第二日一早,二人早早起身,只觉得寒冷不比寻常,往屋外一看,原来飘起了雪花。
此时已是冬初,天气甚冷,那孟义本就怕冷,寒风一吹,更是冷得牙齿打战,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忙伸手将衣裳裹紧。
青儿看他那缩手缩脚的样子,不觉奇怪:"你不是在北方出生的吗?又在边疆长大,怎会如此怕冷?"
孟义"哼"道:"怕冷又怎样?娘当初生我的时候正赶上边境吃紧,心里顾念我爹,没足月便生下了我,自然比别人弱些。"他早已将称呼改了,此刻一番话说来倒没什么破绽,而且颇为理直气壮,生怕有损他的世子威仪。
青儿笑道:"原来如此。天这么冷,该为你多准备几件衣裳的,只可惜错过集市了。不如先找这儿的人借几件厚的,你先穿着?"
孟义皱皱眉头:"脏死了,谁去穿它?"说着,又打了几个喷嚏。
青儿道:"糟了,莫不是冻病了?"看那孟义脸上已有不正常的红晕,显见已是病了。
孟义嘴里还犟,说着说着却流了鼻涕下来,只觉得头也重了,脚也轻了,嗓子也干了起来。
青儿忙过去摸摸他的额头,果然烫着,不觉心里着急:"你快躺下,我去给你煮点姜水喝吧。"
孟义却依然嘴硬,嘴里说着不防事,还要和青儿上山呢,不料脚下一软,往前直扑过去。青儿眼疾手快,忙忙接住了他,按他重新躺下,又给他盖了一层厚被,责备他道:"便是病了还逞强,这么不听话么?"
孟义听他责备自己,倒笑了起来:"都是因为你来这个鬼地方,若听我的主意,咱们在江南游玩,我又哪里会病?"他说是因为青儿,其实心里责怪的是路问章,青儿明白他的意思,只笑一笑,也不和他计较。
二人正在这里说着话,那寄宿的农家妇人走了过来,并不进房,只在门口探进头来,问道:"两位小哥起了?早饭早好了,端进来么?"
青儿答道:"好。"走出去端饭,不过是些稀饭之类,端进来用小碗盛了凉着,等着喂孟义。
那妇人又道:"两位小哥先吃着吧。"手里卷了几张大饼,要往外走,嘴里嘀咕着:"这么冷的天还是要走,伤又没好利索,真是愁人。"说着还连连叹气。
青儿忙问:"大娘可有烦心的事?是不是我们的银子不够,让你为难?"
孟义在床上瞪起眼睛,分辨道:"怎会不够?我给了那。。。。。。那大叔那么大一块银子,若要省着花,够他们半年的了。"他一声"大叔"叫得颇为拗口,心里还直委屈。
青儿忙看他一眼,对妇人笑道:"我这兄弟心直口快,并无恶意。"
那妇人也很是尴尬,解释道:"不干两位小哥的事。前半个月,我那口子从山下救了个人回来,摔断了腿,将养了这么些日子也没好利索。如今天这么冷,他却硬是要走,我拦也拦不住,劝也劝不下。好好的一个小伙子,瘸了一条腿,还要走那么远的路,你说可怎么好?"
青儿听了心里一动,忙问:"他在哪里?走了吗?带我去看看行吗?"说到最后声都颤了。
那妇人接道:"还没走呢,我那口子正在劝他。他就在一进院子左手那个小屋里,你们昨个来时没看到吗?"
青儿回头对孟义说了一句:"小甜,你且等着,我去看看。"
孟义听了对话,心中也在猜想那人是否会是路问章,见青儿说话点一点头,还未来得及张口,见青儿已飞奔出去。
出了屋门,见院子左手果有一间小屋,青儿扑到屋前,却不敢迈步进门,只听门里一个声音说道:"谢谢大叔了。只是我与我那兄弟约好在浙东相见,现下已经晚了,我怕他等得心焦。"
这个声音是那么的熟悉,那么的亲切,一直钻到青儿的心里,荡起阵阵波澜。
青儿扑进屋去,只见路问章穿了一身农家衣裳,正坐在那里与一位农人说话,他胡子老长,容颜憔悴,青儿直扑进他的怀中,抱着叫了一声"大哥",抽抽噎噎哭了起来。
路问章吓了一跳,见一人猛扑入怀。听声音象是青儿,可头扎在他的怀里也不抬起,他只好用手轻轻抚着他背,问道:"是青儿么?你怎么在这?快抬头让大哥看看。"
青儿哭着抬起头来,又叫一声"大哥!",路问章看他面容,可不正是青儿,当下回手也抱住了他,眼睛也都湿了。
二人相拥不放,那旁边坐的农人也替他们高兴,笑道:"好了,好了,这下也不用走了,都见着了。"说罢笑着起身出去了。
青儿听了,想起有人,勉强止住悲声,从路问章怀里抬头看他,见路问章一如既往,目光仍是那么温和,那么亲切,心中顿时暖洋洋的,咧嘴冲路问章一笑,脸上仍是挂着泪水。
路问章伸袖替他将脸擦干净,问他:"你怎么到这来了?这么远的路途,又是多么难走?为什么不在宝象寺等我?怕我不去找你么?"
听他一问,青儿猛地想起那妇人的话,急急问道:"大哥你先告诉我,我听说你的腿。。。。。。你的腿。。。。。。"他咬着嘴唇,终于不忍说出那个"瘸"字。
路问章淡淡一笑:"没什么,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的。"
青儿瞪大眼睛:"怎么会?大哥你武功那么好。难道。。。。。。难道师傅他废了你的武功?"
路问章苦笑一下,想了想,慢慢说道:"那倒没有。师傅见我不思悔改,将我的气海穴用独门手法封了,道是我什么时候悔过什么时候再给我解开。"
青儿听了紧张地抓住路问章的手,呆呆地瞪着他。
路问章轻轻拍拍他的手,安慰道:"没什么,师傅并没重责于我,只是将我关在山后密室,令我镇日跪在寒山列位师尊的牌位前悔过。我想着与你的约定,怕你着急,屡次想出来,可被看守得太紧,毫无办法可想。那日是九师妹看守,终于架不住我的央求,将我放了。我急着下山,一脚踩空,摔在石头上,滚下山来。幸遇那位好心的大叔相救,将我背回这里。"
这一番话他虽说得轻描淡写,但在青儿耳中听来却是惊心动魄。想他在寒山是怎样与师傅抗争,被师傅封穴又是如何的不甘,想办法下山是如何的焦急,求众人放人又是如何的无奈,滚落山下又是怎样的疼痛。。。。。。他设身处地为路问章想着,越想越觉得心如刀绞,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哽咽着叫了一声"大哥",再也说不出话来。
路问章本来对自己的武功颇为自负,气海穴被封之初心里也是接受不了,在密室中被关了许久,渐渐也想得开了,自己对青儿的心意已决,便是前头再有什么艰难险阻也觉得不在话下,此刻见青儿如此激动,替他不平,心里正是毫无牵挂,反倒对青儿笑道:"大哥瘸了,可还能走路,青儿不会不认我了吧?"
青儿急道:"大哥说哪里话,我是那样的人么?"
路问章又笑道:"那我武功被封,百无一用,青儿以后要养着我啦。"
他此言一出,青儿更是着急,正要与他分辨,看他笑笑的模样,知他原是逗弄自己,眼睛不禁又红了起来。
路问章伸手摸摸他的小脸,叹一口气:"青儿,你是个男孩子啊,怎么这么爱哭?"他这话说得和以前一模一样,话中流露款款深情,青儿不觉又叫一声"大哥",二人默默凝视,相对无言,彼此心意已知,又何需更多的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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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许久,只听门外一响,那农人转了回来,对他二人笑道:"那屋床上那个小哥是和这小兄弟一起来的吧?他起不来床,又不见你们回去,正急得在那里捶床呢,你们好歹去告诉他一声吧。"
他话一出,青儿才想起孟义,当下拉着路问章去寻,路上三言两语将孟义的身份说了,别的还不急细说,已走到跟前,看到孟义正在床上坐起身子,焦急地大叫:"怎么回事?快叫他来!"
青儿一笑:"我不是回来了?"随手将路问章向前一推,介绍道:"这便是我跟你提过的大哥,路问章。"
路问章见床上的孩子不过十三、四岁,生得模样甚好,瞪着两只大眼睛看着他们,当下上前两步,低头为礼。若论孟义身份高贵,他原也不在乎的,只是听说是他救了青儿,又对青儿极好,这才对他执礼甚恭。
岂料那孟义看他两眼,一声冷笑:"我道原来是谁?不过是个瘸子。"
路问章看他态度傲慢,微微一叹,默默出去了。
青儿兴冲冲拉了路问章来见孟义,还以为孟义也同自己一样,极为欣喜。他本来见路问章瘸了心里就特别难过,连说都不肯说出那个"瘸"字,岂料孟义一见面就是这么一句,心下极为不快,又听到路问章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顿时脸色一沉,对孟义说道:"小甜你怎么这么说?"
孟义一梗脖子:"我说错了吗?明明是个瘸子。"s
青儿气得心头怒火乱撞,勉强压了压道:"大哥对我恩重如山,便是行走不便也是因为我的缘故。你既然也叫我哥,那他也是你的大哥,你也该尊重他一些。"
孟义一听火气也上了来,大声叫道:"谁认他是大哥?我才不认识他,就是个瘸子!瘸子!"他明知道青儿不喜,却偏偏这样称呼,声音还越来越高。
青儿气得浑身发抖,怒道:"既如此,你也不必认我,我们一刀两断,你的恩情我必会奉还。"他气怒之极也说了狠话。
孟义气得发狂,嘴里更是口不择言:"你会还?你拿什么还?若不是我,你早就死在镇海王府了。"
青儿紧跟道:"那么,待我送你回去以后,以死谢恩好了。"
他这"谢恩"二字咬得极重,孟义的眼泪便流了下来:"谁要你死了?我才不走,我就跟着你。"
青儿冷笑道:"我可高攀不上。"压低了声音又说:"那么,小世子,从今往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路吧。"说着转身要走。
孟义叫道:"你过来。"青儿停顿一下,转回他的身前,就见孟义抬手一个耳光,错不及防地打在青儿脸上:"也好,我们两不相欠。"
他人小力微,又是病中,这一下却用上全力,青儿的脸顿时红肿起来,当下并不答话,转身出去。
他自从得遇孟义,从来都是好言好语,孟义也从来没有见过他发怒的样子。此刻见青儿真的急了,心里也有些后悔,知道自己骂路问章也是大大的没有道理,可看青儿如此回护,又气不过,更是将这笔帐统统记到路问章的头上。见青儿决绝而去,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只叫他"小世子",这便是与他划清界线了,心里又气又恼,偏偏不愿示弱人前,只自己赌气地躺回到床上,心里偷偷地将路问章"死瘸子,臭瘸子"骂了百遍千遍。
青儿出得门外,见路问章站在院里,抬头看着远远矗立的寒山,不知在想些什么。他走到路问章的身边,轻轻叫了一声"大哥"。
路问章又是微微一叹,问道:"青儿,是我使你为难了么?"
青儿急道:"大哥怎么这么说?"
路问章转过头来,正要说话,看见青儿脸上掌痕,惊道:"他打你么?你不说他对你极好?"转念一想,心里已经明白:"因为我么?"
青儿靠在他的身上,轻轻说道:"大哥你不要乱猜,是我欠他的。"
路问章默然无语。他本想着青儿孤身一人,孤苦无依,自己拼命找寻到他,二人好歹有个依靠。可现在看那孟义对青儿的样子,却不单单是恩情那么简单。他对青儿情深意重,自然对这种事情极为敏感,眼见孟义身份高贵,自己又瘸了一腿,自觉再也配不上青儿,心里自卑起来。
青儿见他无话,也不出声地陪他站在院里,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安慰他。
孟义见青儿走了就不见回来,心里更是气得要命。一开始还生气发狠,想着青儿若是回来自己该怎样赌气使性,逼着青儿求饶,可时间一长还不见青儿身影,心里倒着了慌,生怕青儿和路问章走了,不再理他。
他一个人躺在床上,越想越生气,越想越委屈,偏偏病重上来,浑身没劲,动弹不得。那火炕虽然烧得极暖,他躺在上面却如卧冰窖,实在忍熬不住,在被里偷偷掉了眼泪下来。
路问章在院子里待了半晌,见飞舞的雪花越下越密,寒意越来越重。他看青儿衣裳依然单薄,站在他的身边也在默默的想着心事,小脸通红,嘴唇却有些发乌,心里一惊:但愿他别生病才好。心里想着,伸手一碰青儿的胳膊,带头往自己屋里走去。
青儿跟了进来,问路问章:"大哥腿疼吗?方才站了那么久,又没好利索,我看看。"当下俯身半蹲半跪,凑到路问章膝前。
路问章知道,若是不给他看,青儿也不会依他,便坐着不动,任由青儿将他的两条裤腿卷起。
只见他两腿膝盖处有着一层薄薄的茧子,想必是每日罚跪留下的痕迹。两条腿上都是划痕,定是滚下山时被树枝划的。左腿腿肚被布条层层裹着,依然有着鲜红的血迹渗透出来。
青儿用手轻轻摸去,摸过膝盖,摸过双腿,只不敢去碰左腿那裹伤之处。
渐渐的,泪水又充满眼眶,想着路问章不喜,终于忍住,没让眼泪掉下来。
他抬头问道:"大哥,还有法子治吗?要不咱们去大市集找个好点的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