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她扑到我的怀里,胸口一会就湿了。
我终於恼了:
"雪芝,你给我过来!"
雪芝目瞪口呆,半晌才慢慢走来:"凰......凰儿?你眼睛怎麽了?"
"你不要管我眼睛怎麽了,以後不要再欺负妹妹,知不知道?"
"不是我欺负她啊。人家真的这麽说,说她不是你女儿。"
"别听人家瞎说,快给小紫道歉。"
雪芝没有说话。
我回头看她。她一脸凶煞地看著我。我正想再问什麽,她忽然道:
"你这麽久没有回来,一回来就凶我!步阿姨对我们都比你对我们好!你有什麽资格吼我?你哪里像我爹了?我爹才不会这样对我!"
我一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奉紫在我怀里哭得更大声了。
"芝儿,又不懂事了。"
这个声音响起的时候,我几乎无法抬头。总觉得用那只瞎掉的眼睛一对著他,就会天崩地裂。
雪芝得得跑到那个人的身边。
余光大抵能够看到他蹲下来,轻轻理了理雪芝的衣裳:
"林公子是爹爹的朋友,爹爹的朋友你会不喜欢麽。"
十里红莲豔酒六七
"不喜欢!我讨厌凰儿!"
"没礼貌的丫头。"他笑了笑,捏捏雪芝的鼻子,"要叫叔叔,知道麽。"
这一瞬间真的感到气愤。重莲这人说话,太伤人。
我忍了很久,没有说话,继续拍奉紫小小的肩膀。奉紫靠在我胸前呜呜地哭,上嘴皮高高肿起,哭的时候像是合不拢嘴。
我摸摸她的脸,心疼得五脏六腑乱搅:
"小紫,谁欺负你了?二爹爹帮你打回来。"
奉紫哭得话都说不出来,嘴皮一个劲颤抖,小手哆哆嗦嗦地指向雪芝。
"雪芝?"
雪芝喊道:"我才没有打她!"
"雪芝,你不要撒谎!"或许是被雪芝开始的话气著了,口气听上去特别凶。雪芝非但没被我气哭,还更加凶神恶煞地看著我。
"不是她......"奉紫抽抽鼻子,继续埋在我怀里呜咽。
"那是谁?"
奉紫不说话。我拍拍她,刚想再问,重莲的声音又响起:
"我。"
奉紫仿佛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哭得几乎无法换气。
顿时无法思考任何事情,我抬头道:"为什麽?"
"很抱歉,林公子。这是我的家务事。"他刚说完话,就忽然不动了,一直盯著我的眼睛。
"不论我和你如何,她也是我的女儿。"
"她不是。"
"无论你如何否认,她都是。"
重莲转过头去,淡淡笑道:"凭什麽我的孩子就一定是你的?"
我差点立刻冲过去扇他耳光,忍了许久才道:"我才不听你的废话。无论如何,你是她爹,打她就不对。你看看小紫的脸!"
我扭过奉紫的脸。重莲毫无反应。
"重莲,你到底会不会当父亲?"
"那请教林公子,一个合格父亲该是怎样的?"
我发现问这个问题等於白问。重莲这个纯粹的变态就是被他爹和重火宫诡异的环境造就的,和他交流成长心得,还不如去研究麻雀窝。
重莲朝奉紫挥挥手:"好了,小紫,过来。"
奉紫在我怀里蹭了几下,不断发抖。"二爹爹......"
"小紫。"
奉紫颤抖著放开我,小步小步地走向重莲。
我道:"你可以怪我,但不可以这样虐待两个丫头。"
"林公子言重了。"
"你如果真再这麽对她们,我不会放过你。"
"那正合我意,在武学方面,我还可以和阁下切磋切磋。"
我咬牙切齿几乎把他当场干掉。无奈我武功没他高在这里也没认识几个人,还不能砸了场子,真是可恶,可恶!
"芝儿,小紫,给林叔叔再见。"
奉紫翘著红肿的嘴唇,低头缩著脖子。重莲拍拍雪芝。
雪芝飞速转头:"我才不叫!"
重莲站起来,拍拍雪芝的肩:"芝儿,带小紫去玩,爹爹有事要和林叔叔说话。"
我怒道:"重莲,你不要太过分──"
雪芝拉著奉紫走了。奉紫揉著眼睛,腰间还吊著一个被扯了一半的破布娃娃。
我喊道:"芝儿,回来。"
"我最讨厌你了!"雪芝停下来,声音也在发抖,"死凰儿,你会後悔的!我最讨厌你!最讨厌!"
到最後,还是哭出声了。
雪芝和奉紫走远了,刚好天山的人也下了船。重莲那边的人很配和地从房里出来。
两行烟柳,一湖春水。
重莲英姿翩翩,潇洒出尘,朝我们含笑道:
"欢迎天山的豪杰参加在下的婚礼。"
娘上前回礼:"很抱歉,我儿子方才得罪了宫主。让宫主受惊了。"
"无妨。请赫连夫人随我来。"
重莲带著我们进入平湖春园。
湖水湖烟,穿渠入亭;山南山北,半堤花雨。
园林依山傍水,长廊环绕。
重莲在前方行走,我们跟在後面。
千红亭居临湖处,三面荷池,水淡空蒙。花瓣重重叠叠,色淡粉娇嫩。荷叶青青郁郁,出没烟波中。
他穿著水蓝色的靴子,走在古香古色的回廊上。
极少留意他的背影,此时此刻看去竟然有些陌生。一直到处张扬他是个天仙,他的容貌连女子都比不上,和他在一起,也总以相公自居。但这会看去,发现原来我一直当成媳妇的重莲是个男子。
画梁下,荷香中,英姿风流的男子。
天下人都惧怕他,而我一度觉得这世界上最好对付的人就是他。
现在却不这麽觉得了。慢慢地留意到周围人对他的眼神。尽管天山有豔酒这号神秘诡秘的人物,不管别人是否说重火宫红紫夺朱,重莲的风度仍在,威信仍在。
也恍然发现,以前觉得他好对付,是因为他喜欢我。
重莲在千红亭中停下:"平湖春园很大,诸位若是初次到此,怕是会走失。这个石壁上有地图。"他指指木制的地图,又笑道:"在下令人在这亭中沏了茶,各位可以上来歇息。"
娘把其他人留在外面,带著我上去。
登亭四望,湖景在目。
重莲示意我们坐下,自己也跟著坐下。侍女们端著茶具出来,放在红木桌子上。烫壶,置茶,温杯,高冲,低泡,分茶,慢条斯理地完成了,重莲一边寒暄著。
侍女敬茶,我接过杯托,学著娘凑上去闻香。我不大喜欢喝茶,一直觉得这是老年人的爱好。可是重莲简直就是个泡茶专家。
他现在架子可大了,坐那里含笑不动,以前是天天跟我叨念喝茶对身体好,无偿给我端茶送水的。
可惜那时候我不要,还说要喝你自己喝。
重莲还喜欢茶具。他有套上好紫砂壶杯──不知道是从哪个朝代传下来的,简直就是他的命根子。原来我在重火宫当寄生虫的时候,不时有人会造访。但即便是冥神教的两个护法来,他也不肯把那套宝贝拿出来接待人,只晓得偷偷摸摸躲著自己泡著喝著乐著。我当时总说他抠门,他说他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我说你的意思是我不能碰了麽。他当时没说话,只笑得我鸡皮疙瘩直冒。後来有一次他性格突变,非常不走运的是我在玩他的茶杯。我连忙道歉说对不起碰了你的宝贝,他一脸骄傲地说你本人都是我的东西,我为什麽要介意,过来,让本宫宠幸。当时我是第一次冒犯他的变态人格,差点把他嘴皮子撕破。
"太极翠螺。"老娘突然一句话,吓我一跳。
"原来赫连夫人也是爱茶之人。西园中的仙风阁中有不少好茶。峨嵋珠茶,洞庭碧螺春,云南普洱,君山白毫,还有上好龙井,如果喜欢,夫人可以带回去。"
客套完了,他站起身,对我笑道:"林公子若有兴趣,也可以在这里多转转。"
"莲宫主好说好说。"
重莲已经走出去,而且没有再回头。
极少留意他在人前时的神态与模样,第一次这样仔细地看他,也是第一次留意到人前的重莲是如此高高在上,意气风发。
他走得很远了。
人走茶凉。
现在依然还记得,雪芝刚会说话的时候,头两个字就是"爹爹"。重莲呆得不得了──最起码比现在呆很多,还专门教她叫我二爹爹。她那时很不喜欢我,於是重莲问她,你喜不喜欢二爹爹。她说不喜欢。又问她喜不喜欢爹爹,她说喜欢。於是重莲跟她说了一句话,很像他方才所说的那句"林公子是爹爹的朋友,爹爹的朋友你会不喜欢麽"。
当时重莲抱著她,他的身後是奉天细润的雨雾。他的眼睛弯弯的,睫毛长长的,声音很温柔。
他对我们女儿的说:
芝儿,爹爹喜欢的人,你会不会喜欢?
十里红莲豔酒六八
跟著天山的人穿过回廊,忽然听到一阵笑声。一名女子坐在楼台前中,金簪明晃。看那身影觉得眼熟,刚听到缺大爷在身後倒抽一口气,就晓得这女的是谁了。
重莲这个婚礼举行的也真够荒诞。不仅请了天山,连灵剑山庄的人也都叫上。
百花通景屏高挂,楼颦珂手持巧扇,和一个丫鬟聊得不亦乐乎。那弯弯的杏眼红唇,确实不负美女盛名。
只是见过步疏以後,再是美豔的女子也都不过如此。
虽说红裳观是职业妓院,但没几个人会娶那里的人,除了重莲,不过他也不大正常。但平湖春园不同,女人是绝对温柔贤惠三从四德,不少男子来这里的主要目的就是勾搭。
园内人来人往,成串的大红灯笼和喜篮。没走多久,便看到不少男男女女头顶红鸾精神焕发。
纳采和纳币早已执行完毕,两日後便是大婚之日。
天山的人独占一个院。红楼南临水,北迎山,小院中有假山小泉,珠清潺潺,於潇潇暮雨中,洗净清秋。拨开院中的枝叶,是一望无际的莲红湖绿。
在院中住下。
次日,步疏的在天山的侍女去铺新房,大堆小堆的箱子毯子来回搬运。整个平湖春园沸反连天。
缺右眼跑去找了楼颦珂,我在亭台中踱步,难能一分安静。
波面双双彩鸳,莲香冉冉满院。
几个大汉搬著一个神似棺材的红木大箱子进入礼堂,我正看得出神,忽然听到有女子兴奋的声音:
"宫主在东园练剑!"
"啊,真的?"一女子在身上擦擦手,放下手中的茶杯,"快快快。"
然後一堆小姑娘义无反顾冲向东园。
迷恋重莲的女子不少,我早已习以为常。不过这时却反了常──我的脚不听使唤,跟著去了。
飞鸟破空,剑声铿然。
从以前就是这样,重莲练武总有不少人围观。在这平湖春园的!紫嫣红中,他一身白衣,如沐落月,动作轻灵简练,却利落到位。
姑娘们害羞,没几个人会像我以前那般脸皮厚,直接站那里,毫无顾忌地看他。她们躲藏著,不经意地,小心地回头瞥他,生怕他看著自己了,又期望与那双漂亮媚人的紫眸对上一下。
只是重莲做什麽事都很认真。
此时他的眼中只有剑。
在武学方面,他是个天才,但天才於後天的付出总是惊人的。
以前看他练武这麽用功,我就总是琢磨著,他每一剑都很完美,但同一个招式他可以舞上不下五百次,而这五百次在我看来,愣是没有什麽差别。
以前我不知道他这样做有什麽意义,还去问过他。
他剑花一挽,剑利落入鞘。他将剑从左手抛到右手,轻轻地握住,却看去有些紧张。他说:
为保护一个人,我应立於不败。
我说,你又在为自己乱杀人找借口。
他说,如果他不容许我乱杀人,那我的剑将终生为他一个人而出鞘。
那时我的心跳得几乎冲出胸膛,他看去也有点不自然。他并不是那种擅长甜言蜜语的人。於是我只好装糊涂,说,这样练剑,多无聊。看你这段时间身体不大好,小心夭折。
他微笑著说,你是在担心我麽?
我说,没有。
他说,你为什麽担心我?
我说,我什麽时候说我担心你了?
他说,凰儿,你是胆小鬼,你不敢面对你自己。
我说好好好,我担心你。
他一脸得逞的奸笑:你说,为何担心我?
他的声音懒懒的,音调拖得极长,听得我浑身都软了。
他总是喜欢用这种声音和我说话,我觉得他是故意诱惑人。
当时他靠在亭台上,长发流泻而下,缠著浅色的衣裳,很黑很光滑。他看著我时,眼睛特别的亮。
我搂住他的腰,轻轻地吻他。
那时我的世界似乎只剩了他。
此时此刻,重火宫的人已经开始陈设桌椅。
不经意中,重莲早已收好剑,靠在一旁饮茶。他眼角朝我这边瞥了一下,我立刻回避视线,靠在廊柱上。
刚想离去,他已经走到我的身旁。
姑娘们散得差不多了。
斜阳无限,金光万丈。平湖春园染上了恬然的瑞红。
重莲的睫毛上染了金色的光晕,美丽极了。
他看我的眼神却再回不到那个时候。
他站得笔直,我靠在墙上。他比我高出很多。
"林公子来此有何指教?"
我推推眼罩,清清喉咙:"不过逛逛,看看花看看草,看看漂亮姑娘──当然,还有莲宫主英俊潇洒的剑法。"
"嗯。"
他不说话,於是我也沈默。
他在呼吸,我听著。他的呼吸声我也都能认出来了。
"宫主明天大婚,今天又何必这麽累呢?"
他太久没有回话。我觉得在这样的时刻还拖拖拉拉,实在太难看。不如早点告辞,给彼此都留个好印象。
但足似生了根,一步也走不了。
太久的生疏,让我几乎忘记当初对他有多迷恋。
但,只要他在,只要他看我,我就会变得彻底不像自己。
终於他开了口:
"为什麽说这个?"
"什麽为什麽?这还有理由麽?"
"林宇凰,你到底是看不清自己,还是不敢面对自己?"
"莲宫主,你是想太多了,还是太多愁善感了?"
"你担心我。"
"我这人良心很好,路上死了一只耗子,我也会去关心一下的。"
重莲不说话了。他转过脸去,我看见最熟悉最完美的侧面。
不是不想挽回,不是没有机会挽回。只是晚了,也一再错过。
轩凤哥还活著,我发现之前的诺言确实再无法兑现。轩凤哥还活著,我不能放下他不管。而重莲永远无法忍受别人插入我们之间。他也要成亲了。
"林宇凰,我看错了你,你不是胆小鬼。"重莲侧著脸,淡淡地笑了,"你是个骗子。"
"哪里哪里,宫主言重了。"
重莲走了。
我坐在回廊间,凉生半臂。满湖的莲蔓延盛开,一如血融火燃。
秋风十里红莲,红莲十里飘香。
一个声音从身後响起:
"换作是别人,早没命了。"
"海棠姐姐。"我回头嘻笑,"原来你也有偷偷摸摸听别人说话的习惯。"
"宫主知道我在这里。"海棠发间别了玛瑙,眼似玛瑙,"但若不是有让他留恋的人,他也早已不在这里。"
"哦。原来海棠姐姐也懂这些东西,若不是您天生美貌,我看你天天吃素心地闪亮却不动凡情,一定以为你当过尼姑。"
"我确实是还俗而来。"
"啊?真的假的?"
"若不是有值得我还俗的人,我也不会离开寺庙半步。只要我跟了谁,谁让我杀人,我就眼睛都不会眨。"
"姐姐别威胁我,他要真这麽恨我,一掌就毙了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