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碧云西————千帆狂舞[上]

作者:千帆狂舞[上]  录入:03-19
回首碧云西

第一章
夜阑更深,红烛泪尽,最後一丝微弱的火花摇摇晃晃地冒出了缕缕青烟,殿内立时暗了下去。
蔚绾了无睡意,怔怔地瞧著奄奄一息的烛火终是燃尽了,清亮的双眸疏地深黝了几分。
幽幽轻叹,宽大的床上,略显单薄的白影飘然起身,缓缓走到窗前,推开绣凤描金的窗框。清月朗朗,残雪凝凝,雪色映著月辉洒遍整个苍穹,无端端带来了几分凄清般的透亮。
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隐隐约约似有铮铮筝音,蔚绾静静地聆听了半晌,烟般长眉微微拢了起来。那筝音断断续续,弹奏者便似初学一般,摸不准音阶,时时停下,额尔忽又响起,节拍参差,难以入耳。
蔚绾搬到永安宫来不过半月,夜夜辗转难眠,每至三更便能听到这一缕不成曲调的筝音,日日不歇,便是前日大雪纷飞,那筝音也能穿透沙沙的落雪声传入太子太傅的耳中。
素手扶上窗框,凉意透体,冷得沁人,蔚绾却无心运功抵寒,只任凭那一点点寒瑟慢慢涌了上来,微微沈吟,身形已动,如流水般跃出窗外,立定雪上,方才往筝音传来处缓缓走去。
这般寂静的夜似是用不著无上的轻功,皇城的禁卫军也不会巡到这个荒僻的角落来,蔚绾索性踏踏实实地走在雪地里,吱嗄吱嗄,浅浅的脚印发出清脆的声响,伴著枝头落梅飘舞的轻微风声,人影愈发清绝。
筝音仍是忽响忽停,太傅闲庭信步般遁著筝声走了过去,绕过梅林,眼前骤然出现一座粉墙黛瓦的小院落,似是年久失修,墙壁上的灰粉斑驳不平,深陷的朱红大门漆色剥落。蔚绾微微皱眉,这地方竟是从未见过!
筝声停了下来,太傅兀自凝立不动,却终不见筝音再起,反而是院中传来温和清润的男子声音:"莫不是在下的琴声扰了贵人歇息?"
蔚绾修眉微扬,朗声道:"素雪凝辉,本是良辰佳期,却不曾夜来寂寥,辗转反侧。忽闻清乐,故而寻来!冒昧之处,还望主人见谅!"
那声音轻笑著:"既是夜来寂寥,若不嫌在下窝居简陋,可否请贵人移步,同赏雪景,共享月华?"
蔚绾微露笑意,额尔复又蹙眉道:"本有心结识,无奈重门深锁,粉墙高耸,如何同乐?"
那男子轻声喟叹:"在下本当倒履迎客,无奈身有缺陷,不便行走,还望贵人见谅!院门虽闭却无锁,贵人可推门自进!"
太傅略略沈吟,瞧著那破落的红门微微晃动,想来确实没有用锁锁住,不再迟疑,缓步上前,"吱呀"一声门庭大开,院中景象一览无余。
院子很小,庭中积满落叶,有些已近腐烂,颓败地堆积散落,发出糜废的气息。正前方三间小小的瓦房,中间一间撑开的窗户透出点点烛光,似有一人端坐窗前。
蔚绾正自犹豫著是否进屋,却听那温和的声音复又响起:"夜深雪寒,贵人且进屋一叙!"
从未见过的院落,不曾相识的筝者,这里面究竟藏了什麽玄机陷阱?太傅洒然一笑,想不到宫里居然还有这麽一处神秘所在,倒要好好瞧一瞧了!
踱步走近,那房门破旧不堪,蔚绾轻轻推开,犹自担心自己是否会一不小心把这门推散了。
屋内空间更小,大约十来见方,正中放著一张歪歪斜斜的四仙桌,桌边配著一把粗制方凳,几块木板拼成的床却摆在了窗下,一人静静坐在床头,薄薄的棉被盖住了双腿,被上放著一架看上去十分破旧的秦筝。
四仙桌上的烛火红泪殷然,已垂至根部,眼看将要燃尽,那人微微抬头,瞧见蔚绾,轻轻一笑,窗外的月光蒙蒙地洒了进来,铺在他的脸上,宛若流莹一般,竟是逊色三分。
蔚绾见过很多人,有丑有美,美者以秋子悟、赵无咎父子般绝世容光,便如初晨的太阳绚烂怡人。而眼前这人却是月下的精魂,那种美透著一股凛然,凝著一股清淡,若流烟飞霞,渺然无痕,仿似一触即逝,再不存下任何踪迹。
那人并不起身,只微笑著指了指桌边的方凳:"鄙居简陋,贵人若不怕污了衣,便请坐下!"
他一言一行竟带了几分高贵的气度,蔚绾淡淡笑开,果然迈步行到凳边,撩衣坐下。
那人又指了指桌上的茶壶茶杯:"壶中有热水,只是在下清寒,不曾备得香茗,贵人若不弃,便以白水代茶也可暖身。"
太傅客随主便,竟然真地提起了茶壶,自倒一杯,便如平日品茶一般慢慢饮尽,笑了笑:"果然暖和很多!"
那人眼中掠过一抹欣赏之意,语气仍旧十分和缓:"贵人面带倦意,这等深夜,本应早眠,却为何辗转反侧,不得安枕?"
蔚绾长眉微挑:"阁下独坐暖褥之中,以筝自娱,莫不是与在下一般不得入眠?"
那人眼神忽地一闪,似是明白了什麽,话中带了几分歉意:"是在下唐突了!贵人不要介意,只因久居於此,几乎都要忘了应该如何与人交谈了!"
蔚绾缓缓摇头:"在下寅夜打扰,原是不该!"
那人却笑了起来:"不知贵人居於何处,如何能听得到在下的筝声?"
太子太傅自行提壶斟了两杯热水,一杯递给床上的陌生人,另一杯捧在手中,轻轻晃了晃,放慢语速:"在下半个月前搬来永安宫,离此不远!"
那人接过茶杯,黛般秀眉悄悄蹙了戚:"永安宫原是太皇居住之地,难道贵人是......"
蔚绾笑意有些朦胧:"在下姓蔚,单名绾,可不是......"
话音未落,却听床上之人蓦然接口:"原来是大名鼎鼎的蔚太傅,失敬失敬!"
蔚绾抿了口热水,淡淡道:"阁下虽居陋室,消息倒还灵通!"
那人似是一怔,旋即恢复常态:"在下虽然足不出户,但平日也有几个照应之人,太傅的大名自是知道的!"
蔚绾点点头,瞧了瞧被上的秦筝,忽道:"可否容在下弹奏一曲?"
那人又是一愣,似是不提防他突然转换话题,忙不迭将秦筝捧将过去。
蔚绾接过,置在膝上,略略调了调音,猛地弹指,金戈破空之声倏然响起,一曲《十面埋伏》铮铮跃出指尖。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万里河山得之不易,守之愈艰,边关犹乱,内贼难防,这朗朗乾坤下,你却疑了谁?深宫重闱,处处陷阱机关,你设下一个一个的障碍,想要非难的是我,我却害怕最终落下深坑的是你自己!
曲未尽,人已殇,意未平,心陡寒,指尖血珠盈盈落,筝弦何辜,徒染胭脂红。
床上的人心旌摇晃,眼瞧著筝弦渐渐变色,骇然叫道:"太傅快停下!"
蔚绾猛然收指,左手抹弦刮奏,弦音如高山激流,轰然坠下,"啪"地一声,二根筝弦骤然崩断,弹在蔚绾纤白的手背上,映出深深血痕。
屋中瞬间沈寂了下来,烛火燃尽,垂死挣扎般晃了晃,"卜"地一声寿终正寝,只留满室清辉熠熠。
床头之人似是受了惊吓一般,软软地靠在身後支著的枕头上,喃喃道:"太傅果然好琴艺!"
蔚绾缓缓站起身来,捧著秦筝,淡若秋菊:"在下失手,将阁下筝弦弹断,待我回去将它续好再来送还阁下!"
那人清朗如月的双眸忽地蒙上一层淡淡的雾霭,定定地瞧著蔚绾。却见太傅将筝放在桌上,走到床边,伸手便欲掀开棉被。
那人回过神来,低声道:"太傅不用看了,我的腿不好!"
蔚绾神色平和,自顾自掀开棉被,淡淡道:"我知道,我只是想瞧瞧,可还能治愈!"
那人垂下双目,语气竟然十分淡漠:"断了二十年了,纵然神农返世,怕也治不了了!"
蔚绾瞥了他一眼,弯腰仔细查看他一动不动的双腿,略略沈吟:"或许还可治!"
那人浑不在意:"哦?"
蔚绾敲了敲他的腿骨,复又摸索片刻,直起腰来,神情傲然:"若阁下愿意,在下担保,一个月後......"话至此,忽然古怪地停了停,似是在勉强压抑什麽,隔了一会儿复又开口:"这腿便可下地行走!"
那人抬起头,怔怔地望著太傅清俊的面容,目光缓缓下移,瞧见了伤痕累累的指尖,喃喃道:"太傅,您的手......"
蔚绾抬手瞧了瞧,淡淡微笑:"对不起,方才一时不查,想必弄脏了阁下的衣物!"
那人复又抬头,神色间带了几分庄重之意,语声铿然:"太傅不必介意,区区一条裤子何足挂齿。在下复姓谷梁,上文下轩,太傅若不弃,唤我文轩即可!"
蔚绾缓缓点头:"当今圣母皇太後是你何人?"
谷梁文轩轻轻一笑,笑容中带著无尽的悲凉与愤慨,一字一句道:"乃是在下同父异母的亲姐姐!"
第二章
蔚绾默然半晌,忽地笑了笑:"原来是位贵人!"
谷梁文轩明目下垂,似有几分黯然,又似带了几分不屑:"谷梁氏代代主掌後宫,便是当今圣上也不例外,果然是名门贵族!"
蔚绾缓缓道:"算来当今国母应是你的......"
谷梁文轩截口打断:"我与谷梁家早已没有关系了,自我出生便不是谷梁後裔。"
蔚绾颇有几分惊讶,额尔方才轻轻"哦"了一声,不再多问,捧了秦筝,彬彬有礼地躬身道别:"深夜打扰,与君相谈甚欢。只是今日已晚,再不好扰於君前,就此告辞了!这筝择日必还。"
谷梁文轩怔怔地凝视著他,神情中略显几分不舍之意,半晌方才微微点了点头:"待新弦重续,盼再听太傅妙曲!"
蔚绾淡淡一笑:"粗曲陋技,倒教谷梁先生见笑了!"
谷梁文轩郑重地摇头:"在下弹来曲不成调,污了太傅的耳。这弦断得倒是对了,太傅也可得数日清静!"
蔚绾轻轻喟叹:"筝者,兴之所至也,情随音动罢了。告辞!"双手捧著秦筝,转身离去,甫到门前,复又回首:"再过得几日,待我将筝送还,便替你医腿,这段时日不妨用些骨汤之食!"言毕,出了门去,犹未忘记将门细心地关紧。
门内,清月般的人眼神复杂,隐隐地竟莫名流露出几分歉意!
门外,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
蔚绾步出院门,默默凝立,额尔长叹一声,许是起了几份怜雪之意,再不忍在那欺梅赛霜般地洁白上重新踩过,竟一步一步沿著来时踏出的脚印走了回去。
永安宫便在眼前,纵深横广,飞檐金壁,诺大的宫殿寂无一人。蔚绾立在宫门处,莫名想起了斑驳的粉墙、旧色的大门、废弃的院落、寥落的烛光、疏月般的人。这般陈糜的境况配上那般清淡的人,竟是意外的和谐!
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枝琼枝作烟萝。
永安宫不愧是太上皇专居之处,一溜儿的建筑兼著北地的大气与南方的柔约,宽敞与舒适融合得恰到好处。只不过任他玉楼瑶殿,如今仅余一人,这番景象......蔚绾忽然觉得胸口麻庠又起,瞧著四下无人,实在有些忍不得,索性低低咳嗽两声。
纵然再不情愿,却又无处可去,太傅缓缓踏进永安宫,脚步迟沈,并不著急,慢慢向著自己居住的寿仁殿走去。
寿仁殿内静悄悄黑漆漆地,只靠床边的窗户口射下些微的银光,空旷的大殿中四根支梁大柱立得齐整,蔚绾缓步走近其中一根,抬手轻轻抚摸,语声悄然:"总算还有四根柱子陪著我!"自失地一笑,转而走向屋内唯一的摆设──床。
雕龙绣凤,床是为太上皇而设,如今先皇早逝......太傅轻轻微笑,住到这里,也算是陛下对自己的一片孝心吧!
寂静的大殿,轻微的咳嗽声时而响起,床上之人静卧如雪,锦被未发,白衫不解,只平平地躺著,淡如月轮般的双眸缓缓闭上。五更斜月入空船,怎地又要天明了?
方炫身著九龙绣金边黄制龙袍,头戴垂珠允耳平冕帝冠,双手搭在龙椅两边的扶手上,玉珠後俊秀的脸庞疏无表情,虽已早过而立之年,却因保养得当,看来不过二十五六的年岁。
皇帝的眼光冷冷扫过立在队伍前列,眼观鼻、鼻观心的太子太傅,声音愈发清寒:"众卿家可有本奏?"
"臣有本奏请圣听!"方炫抬眼望去,礼部尚书萧寒远手捧玉笏,大步走出队列。
皇帝眉头微挑,示意总管太监潘海上前接过奏本。
萧寒远义正言词、声音洪亮:"启奏陛下,臣闻蔚太傅半月前移居永安宫。永安宫历来乃是太上皇怡养天年之处,蔚太傅虽然有功於朝庭,却非天子族内,久居深宫原本不妥,况如今又成永安居者,实与礼法不合!"
方炫瞧了瞧蔚绾,却见太傅依旧双目微垂,神色平静,便似此本所奏全与他无关一般,疏然未动。
金殿之上寂默无声,皇帝不开口,谁都不敢随便开口。这两年来,朝廷正是多事之秋,淄阳王的野心如明日骄阳般形诸於外,边关连连战乱,偏巧皇上最倚重的飞龙将军云钰两年前又被军中判逆所害,皇帝心思深重,表面上并没有什麽改变,却频频做套,将一些权重势大之人手中的权势慢慢削弱,太子太傅自是首当其冲。
萧寒远谏毕,宛似完成任务一般退至队列中,垂目而立。
方炫面无表情,冷冽的双眸慢慢扫过殿下众臣,一字一句道:"萧卿家之奏,众卿以为如何?"
"陛下!"清亮的声音忽地响起,方炫眉角轻微一跳,目光慢慢移向出列之人。
这声音传来,蔚绾平淡如水的双眸微微泛起涟漪,眼角余光处已瞥见了丝鬓如银的友人。
赵熙脸色憔悴,尚不到知天命的年龄却已佝偻了背梁,完全没有了昔年英俊潇洒、意气风发的模样。
方炫瞳色愈深,缓缓开口:"赵卿家前日递上辞呈,意欲告老还乡,为家人守柩,朝中之事还是不劳卿家烦心的好!"
赵熙垂首躬身,似是被方炫点到了痛处,身子微微颤抖,隔了半晌方才平静下来,语气很是谦恭:"臣虽已递辞呈,然却还不曾离朝,理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为陛下分忧!"
方炫隐隐含著几分冷意:"哦?但不知赵卿家要如何为朕分忧啊?"
赵熙眼光似有意似无意地瞟了蔚绾一眼,见太傅仍旧神态平和,心头一酸,咬咬牙拔高声音:"臣知太傅尚无家宅,臣日下即将离京,尚书府空置,陛下可赐於太傅居住!一来可解太傅居住深宫内闱的窘况;二来太傅与臣及臣的......家人素来相熟,尚书府地形熟悉,也不至......"
话音未落,便被皇帝打断了:"太傅乃是正一品大员,是朕的恩师!如何能去住那三品陋宅,尚书府该当留给後来者,不用再奏了!退下!"
赵熙暗叹:太傅啊太傅,人微言轻,我是帮不了你了!黯然垂首退回列班。
方炫瞥了瞥蔚绾,眉头微微蹙起,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忽然站起身来,神情庄重地宣布:"朕已有决断,此奏再不许议!太傅乃是朕的恩师,寻常百姓亦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朕为表尊师重道之心,敬请太傅移居永安宫,先皇已逝,太傅教与朕学术王道,便如朕之第二位父亲,居於永安宫并无不妥之处。好了,今日朝议至此,众卿退朝吧!"
一番话说得义正严辞,皇帝再不理众臣犹在殿下,龙袖微甩,已大步进了内殿。潘海连忙大喊:"退朝......"
众臣面面相觑,眼见皇帝已不见了身影,一时议论纷纷,三三两两走出大殿,萧寒远瞧了瞧兀立不动的太子太傅,咬牙跺了跺脚,急匆匆走了出去。
殿内安静下来,赵熙慢慢靠近蔚绾,低声道:"太傅,今日我便带子悟离开京城,你......务必多多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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