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炫点头:"让他进来吧!你们且下去。"
黄需不敢多话,带著殿内一众宫女太监侍卫出了寝殿,门风过处,青衣老太监闪身而入。
潘海立定,静静地垂著头,既不跪拜也不行礼,敛目凝视著寝殿内方方正正的地砖盘龙飞凤。皇帝抬眼瞧著老太监花白的头颅半垂,幽幽道:"潘海,你恨朕!"
老太监不言语,皇帝继续道:"恨吧,连朕自己都恨自己......朕只是不明白,平日里你与老师接触得并不多,如何此番竟有这等不寻常的情份?"
潘海似是有些犹豫,终究发了话,卷起袖子露出狰狞的伤疤:"因为太傅与我是同一族的亲人!"
方炫转过案,趋前几步细细瞧那疤痕,忽地大笑起来,直笑得泪珠盈满双颊:"望舒人,望舒人,想不到这世上到处都有望舒人啊!"蓦然收声:"潘海,你放心,该是我的报应迟早会到,也许......现下已经到了!"
老太监怔忡,额顷微显动容:"皇上......"
方炫背转身,摆了摆手:"你下去吧,朕想静一静!"
潘海低低叹息一声,转身向殿外行去,方至门槛处,却听帝王闷闷的声音复又响起:"他去哪儿了?"
老太监有些不明白:"什麽去哪儿了?"
方炫吸了口气:"老师......老师去哪儿了?"
潘海愣了愣,声音哀凄:"去云岫了。太傅说,生不能回云岫,死当重上出云顶峰!云岫的弟子殁後均需回归师门落葬。"脸上但觉湿意,举袖抹了抹,这眼泪竟是流不尽的!
皇帝低低地"嗯"了一声,再无言语,潘海瞧著帝王明黄色的背影,心下忽地颤抖,那背影微微弯折,似有些不堪重负一般疲惫地驼了起来。轻轻摇了摇头,既知今日,何必当初,皇上啊皇上,这世上有许多过错犯下後便再也挽回不了了!
红泪偷垂,满眼清风百事非。
永安宫寿仁殿内空旷如昔,比之蔚绾在时倒多了些桌椅,方炫怔怔坐在桌边,魂神俱飞。
似有风拂过脸庞,迷蒙地抬起头,窗洞大敞,勾月如梭,悬挂中天。不由自主立起身来,踉跄著走到窗前,伸出手待欲托住如银月色。
空落落的手掌纤白圆润,这手......这手......方炫蓦然挥出,手掌重重砸向窗框,框折肉损,顿时鲜血淋漓。
何曾忘却,幼时学艺,这手被那温暖的大手紧紧握住,一招一式,剑花翻飞,相顾情切。
何曾忘却,甫入东宫,自己履遇刺客,惊惶莫名,这手被那温暖的大手紧紧握住,剑光流动中,保得一己平安。
何曾忘却,初登大宝,意气风发,却又颇多担忧,握住这手的仍是那温暖如昔的大手,誓言盟盟,共拯山河。
却又从何时起,这手慢慢推开了那温暖的源泉,渐渐染上了不信、染上了怀疑、染上了疏远、甚而染上了伤害、鄙弃......
"啪"地一声水珠滴落的声响,方炫扬起头,自己确实不配,不配碰触那个心性高洁、宛若清风朗月般的温和贤人,自己这点泪......这点沾染了尘世凡俗的泪花又岂能奠得了那人清绝如仙的魂魄。
"老师......"喃喃轻语间,一抹血丝划过嘴角,遣退了御医,不欲再治,犯了太多过错的躯体如何不应受到惩罚?
轻悄的脚步声走了进来,方炫并不回头:"出去!"
潘海趋前一步,拂尘轻甩:"启禀陛下,中书令携柔阳长公主殿下回来了!"
方炫怔了怔,倏然转身:"你说谁回来了?"
潘海话语清晰:"中书令携柔阳长公主回京,现下正在殿外侯著!"
第四十三章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随著潘海的传唤,走进寿仁殿的并非只有二人,却见两名青鬓朱颜的年轻男女跟在後头,小声地说著话:
"哥,我们冒然进宫,师父会不会生气?"
"应该不会吧,此番是长公主执意要回宫的!温相可以作证!"
"师父生气好可怕,一会儿,哥得挡在我前头!"
"小妹......"
方柔素服淡妆、容颜绝丽,泠泠蟾光下,端秀的脸庞隐隐添了些许激动之色。甫进殿,瞧见天子一人静立,却看不到自己一心期盼的飘逸白影,不由呆了呆,顾不得行礼,急急问道:"陛下,您怎会在此?太傅呢?"
皇帝痴愣地脸上全是不相信的神色:"皇姐,你不是已经......"
温涵之颇为知礼,心下虽有疑虑,仍是规规矩矩地跪拜:"微臣参见陛下!"顺手将行至侧旁的兄妹俩拉矮了身形。
皇帝似是回过了神,面上神色渐趋平静,站著不动,只张了张嘴:"温卿起来吧!"眼中痛楚慢慢加深。
柔阳得不到弟弟的答案,心下隐隐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单手扶住桌沿:"陛下,太傅在何处?"
温涵之站起身,却将眼光投向了潘海,老太监形容憔悴、神情哀前,眼皮子忽地一跳,莫非......温涵之狠狠扼制住这个念头,绝不可能的!
方炫怔怔地凝视著姐姐清丽的秀颜,胸口的血腥气直往上翻涌,强行压住,喃喃道:"老师......老师......"嗫嚅著,终是不愿说出那两个字来。
长公主心急如焚,这神情......这神情......想起那人压抑的咳嗽、雪白的容颜,倏然回头,厉声喝问:"潘海,太傅现在何处?"
老太监垂著头,花白的头发颤动不止,缓缓跪伏在地:"长公主......太傅......太傅已经归天了,您回来晚了!"
方柔晃了晃,美目圆睁,额尔摇头,声音很是平静:"不会,我曾替他把过脉,虽是心脉损伤,撑个两三年却是无碍!潘海,谁给你这麽大的胆子,竟敢欺骗本宫?"
潘海伏著身子,只是颤抖,呜咽著回不出话来。温涵之慢慢走过去,将他扶起,和声道:"潘公公,这话可不能乱讲,太傅如擎天玉柱一般,岂是说去便去的!"心头却是惶恐难安,想起那日自己瞥眼间瞧见的血色殷殷,蓦地一沈!
一旁的尹竹雪尖叫著:"胡说八道,师父功力高深,便是有些顽症......庄主说了,只要好好歇养,也可保得十年寿命!"
尹竹风纠著眉头,只是望著皇帝,却见皇帝嘴角隐有血痕,暗暗吃了一惊,难道师父果然......
潘海摇著头:"温大人,奴才怎敢乱说?皇上......"
方炫喉口热辣辣地甜腻得紧,摆手打断了潘海的话:"皇姐,潘海不曾胡言,老师......老师是四日前过世的......"语声哽住,喉头轻轻颤动,半晌方才恢复平静。
柔阳眼一闭,纤柔的身体缓缓向下倒去。她一路紧赶急驰,为的只是再来见见那人,从此後,愿长奉君前,便只得个两三年,却也无怨无悔,谁知人生多恨,生生错了几日,便已天人永隔,女儿身再也经不起骤来的悲痛,颓然滑向地面。
温涵之一把托住长公主失力的身躯,不知不觉间清泪盈腮:"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尹竹雪呆立半晌,尖叫出口:"这不是真的,师父......"返身扑入兄长怀中:"哥哥,哥哥,我们如何向庄主交待?如何向庄主交待啊?"尹竹风紧紧搂住妹妹,泪洒青丝,心中又痛又悔。
当日,温涵之到达夷都,便与装死的竹雪接上了头,移花接木搬来一具女尸,凭著竹雪高超的易容术,在秀萍的帮助下,神不知鬼不觉得将尸体运进了棺材里,可怜那苏赫巴鲁伤心欲绝,浑然未察棺中佳人遗体便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掉了包。
此後,秀萍随棺木回京,竹雪找来几位友人,扮作山贼强行掳了温涵之,二人遵照蔚绾的吩咐一路向南行去。
谁料这两人皆是路痴,竹雪年轻识浅,以往出远门都有哥哥跟著,从未记过路。温涵之出身贵族世家,虽也熟知名山胜景,究竟不曾独自走过远路。二人兜兜转转、弯弯绕绕,行到杭州时已是一个月之後。
南国正芳春,船上管弦湖面渌,满城飞絮滚轻尘,忙杀看花人!
温涵之颇有几分文人气度,江南春景引得中书令游兴大发,索性趁著被劫地好时光,痛痛快快地留在杭城肆意赏玩。
方柔女儿家心思细腻,虽是柳柔花豔,心中却总惦著北国皇城,那里有自己的亲人,那里......更有一个自己心心念念、牵肠挂肚、日思夜想的如玉良人。
她一旦动了心思,便难收覆,这日与温涵之提来,温涵之无端想起临行之际曾与太傅见过最後一面,那掌心一抹朱色扰得人难以安怀,何况此番南来确有一段时日,朝中的公务怕是堆积如山了。两人一合计,决定返回京城,尹氏兄妹惦念京中的师父,随行而来,也便护得二人一路周全。
长公主身份特殊,照理应是葬於圣庙的离世之人,如何能够大摇大摆地赶回京城?尹竹雪待欲为她易颜,却不料方柔自恃身份,总是不肯换装,众人无奈,只能偷偷摸摸行进京来。
此番深夜进宫,本待暂不与皇家人碰面,长公主突然死而复生,必定引起纷扰,况方柔也不欲恢复身份,只想著旦能跟随那人,便已了了心愿。
借著尹氏兄妹的轻功绝技,四人掩进永安宫内,本想著永安宫只蔚绾一人居住,必定无事,谁知甫一现身便被潘海瞧了个正著。
云归何处寻?长公主幽幽醒转,月浅灯深,日思夜想的人终是不见!晚了,晚了,堪堪迟了几天,君颜渺渺,连这最後一眼都不曾瞧见!怎耐身子底下这张床踏,隐隐竟还残留著那人清淡的气息。
就著潘海的扶持,娇躯无力地靠坐在床头,低声问著:"他去得可安详?可有觉得痛楚?"
温涵之别过头去,泪痕满面。尹竹雪轻轻啜泣,竹风拍著妹妹的後背心,黯然神伤。
方炫有些呆愣:"朕不知道......"
方柔抬起头,美目流转著愤怒:"陛下怎会不知道?他因何留在宫里?因何重病缠身?陛下难道都不知道吗?"
皇帝怔忡:"朕......朕......"
柔阳呼吸急促:"方炫,你......你......这麽多年来,你对他予取予夺,可知他身染顽疾,命不久矣?你只道他为了保住温相等一干旧人留在宫中,可知他自愿留在宫内,真正的原因却是为了你!"
皇帝身形颤抖:"为了我......"
方柔珠泪盈盈:"是为了你,为了你啊!他将一生的心血都扑在了你的身上,临到终了,仍是放心不下,不顾颓败的身体,一意孤行,执意留在宫中!你却总是怀疑他、排斥他,你可知......"纤手指向尹氏兄妹:"他怕惹得你不悦,连蒲庄主特意安排来照顾他的人都留在了宫外,轻易不许相见!"
方炫"哇"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温涵之下意识前去搀扶,却被他闪身避开:"皇姐......老师......老师早已身患重症?"
方柔悲哀地摇了摇头:"人都没了,说这些还有什麽用?我本是以为你必定看出来了,谁知,你竟从不曾真正关心过他!你可知自当年他为你挡了一剑,便就此伏下了病根!"
竹风声音沈痛,接口道:"两年前,师父回庄,庄主曾为师父诊治过,然因病症严重,耗了庄主一半的功力犹未痊愈,不过延了十年寿命。庄主派我兄妹二人随师父回京,本是嘱我俩好生照料於他!说不得趁这十年,研得什麽治愈之法,谁知......谁知......"底下的话再也说不完整了,竹雪的哭泣愈发悲凄。
柔阳愧悔交加:"只怨我,怨我心生妒恨,竟不曾瞧出你并没看出他的病情,若是......若是......他既死了,如何我还活著?"猛然伏在床头,失声痛哭。
伤心怕问,断魂何处金鼓。
四声更过,烛火凄凄,方炫苦涩地笑:"皇姐,该死的是我,不是你!我若有你对他的半分深情,也不至如今追悔莫及!"转眸瞧见一殿人惊讶的表情,便连方柔也愕然抬头,淡淡道:"何必吃惊,自我弱冠时,便已明白对老师的心意!只是......"
潘海颤颤地喊:"皇上......"他一直跟著皇帝,心中早有所悟,又从太傅孕子一事赌定了自己的推测,却料不到皇帝竟当著这许多人的面坦然承认。
方炫摆手:"事到如今,朕何必再瞒!皇姐,你说得不错,这麽多年我对他予取予夺,处处排挤他,怀疑他,却又将他束在宫里,不得自由,其实不过是为了自己一点点私心罢了!"
"朕也曾想过放他离去,终是不愿,便是见不著他,单知道他就在身边也觉心安!"
"只是朕想歪了心思,怕他恃爱而娇,重握权势,一边念著他一边又提防著他!"
"朕爱著他又伤害他,最後逼得他不得不提出离去,朕难以接受,给他下了药,化去了他一身的功力......"
"啊"地一声,方柔脸色惨白:"化去了一身的功力......方炫,你......你好......你这是活生生要了他的命啊!"
方炫惨笑:"如今我已知道了,皇姐,你瞧,该死的不是你,是我......"
温涵之不语,耳听著九五至尊一忽儿朕一忽儿我的胡乱自称,知道他现下必定心神俱伤,默默叹息,想著那个清绝飘逸的身影,心口绞痛难忍:太傅......自己又何尝不是?究竟是何时起,眼睛总是下意识地寻找那一抹白衣翩然......猛地偏过头,这痛绵绵不绝,只是难遣!
方柔听著弟弟的一番话,怔愣半晌,额尔长叹:"罢了罢了,悠悠魂梦杳,人间疏无味!柔阳既已入了圣庙,便不再是尘世之人。他将我送到杭城去,也是他的一番长情,我如何忍心违逆!自此後世间再无柔阳,不过添一江南隐者而已......明日我便离京返杭,留在那院子里,他既允我定会前去探望,想必不会失言,我得即早赶回去,莫要错过了重逢之期!"
方炫痴然:"皇姐......"
方柔螓首轻摇:"此番进京既未惊动他人,便不用再言语了。陛下好自为之吧!"顿了顿又道:"你若对我未亡之事有所不解,可问问秀萍......"明眸如水:"温相也是清楚的!他一番安排颇有深意,你既是他的弟子,想来应了解他所思所虑!"
皇帝修长的身躯晃了晃,一只手撑住了桌沿。还用问吗?还用问吗?老师......
第四十四章
夏荷催莲丝难断,秋风过尽冬梅绽,待得枝头春又起,深殿独卧云罗帐。
方炫软软地斜靠在床头,闭上眼,静静聆听潘海一字一句清晰地读著前方战报。
皇帝病了大半年,曾有一度病势垂危,险些便过去了,朝堂上人人担忧,淄阳王趁著这个机会,终於揭竿掀起了祸乱。
皇帝奄奄一息之际听到淄阳起兵之事,竟又硬生生回过一口气来,病床上颁下圣旨,著令镇国大将军史宗和亲率十万兵马前去平乱,并手书信函一封遣使递交到夷邦,随信附上长公主生前绘像,惹得汗王伤痛难惹,一怒为红颜,出兵配和圣朝攻打淄阳。
淄阳举事初期倒也小有收获,攻占了不少土地。方恕利令智昏,悍然起兵,并没有准备得很是妥当,待汉夷大军联合攻来,顿时抵挡不住,重又缩回蜀地,利用蜀地天然的地势作掩护,与大军抗衡。
方恕熟悉蜀地风土,只是不出兵,待大军退後些许,复又攻上来,大军前逼又退缩进去,只这般进进退退,惹得史宗和直跳脚,却是无可奈何。
皇帝听著战报,微微摇了摇头,咳嗽两声,睁开眼缓缓道:"蜀势中洼,不能深入,史宗和倒是明白的!只是大军如此拖延,劳军伤财,非是长久之计啊!"说著,轻轻喘息,复又闭上双眼。
潘海好声劝慰:"皇上,你且歇歇!"